風雪三尺泥 - 第二十二章

自慧覺寺歸來，已是傍晚時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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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邊餘霞似火，燒紅了半邊天際，晚風從高牆之外吹入府中，輕撫過簷角垂落的宮燈，搖曳生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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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府門前的鎏金燈籠已悄然點亮，流光映照在石板路上，投下斑駁光影，如夢似幻，仿佛有什麼無形之物在暗中行走，讓人心裏發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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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踏入東廂時，天光已暗。他小腿的舊傷被連日奔波牽動，隱隱作痛，卻也只是皺了下眉，沒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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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換了件半新不舊的短襖，又簡單用冷水抹了把臉，便照例摸去後院巡夜。他這些日子雖說名為紀小姐貼身護衛，實則仍與門房守衛無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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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冷淡沉靜，自慧覺寺回來後，更像是與誰斷了神魂牽繫，一言不發，只將手中那支竹籤封入紅布袋中，放於佛龕底下，命人誰也不許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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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般舉動，讓整個東院氣氛微妙起來，丫鬟們行動時皆放輕了腳步，就連素來喧鬧的芙桃也安靜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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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平日機靈，早察覺風向不對，這幾夜便分外留神，巡完了院，便常常悄悄倚牆而坐，聽些風聲耳語，慢慢也摸清了周嬤嬤與幾名丫鬟的說話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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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夜，天氣潮悶，香樟葉子沉沉的，像壓著什麼事。他剛繞至後廊，便聽見裏間有人低聲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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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回來後，一句話都沒說，連晚膳也沒動，只叫人把籤紙好好收著，還封起來放在佛龕底下。」聲音細細，是碧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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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小就信這些。」周嬤嬤的聲音低了下來，裹著一層隱隱的憂慮，「慧覺寺那支籤，怕是壓在她心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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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要請老爺出面，找那位法師問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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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嬤嬤長長嘆了口氣，針線暫停在手上：「不妥。老爺這幾日正為案子煩憂，府衙有人失蹤了，還是個公差，鬧得滿城風雨，他那顧得上這些？再說……小姐若真是被那夢魘纏住了，也不是請個和尚就能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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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聽得入神，正欲靠近些，忽聽背後一聲冷哼，心頭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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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朵癢了不成？聽得這麼入迷。」他一回頭，見是柴刀疤，府上僅次祁管家的人物，那張臉如斧削刀刻，眼下的長疤在燈光下尤顯猙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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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老大……我、我只是路過……不是故意偷聽……」三粒屎忙不迭賠笑，語氣諂媚地搓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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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刀疤眼神森冷地在他身上掃過，冷聲道：「明日午時，小姐要去西齋焚香，你得隨行。穿得像個人樣，別一副叫花子模樣惹人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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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一愣，旋即連連點頭應下，心裏卻掀起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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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當上這職位以來，雖說名義上是貼身侍衛，實則從未與紀小姐真正同行過，最多也只是遠遠守著她住處。唯有慧覺寺那一回，是跟著湊數，如今怎地忽要他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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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著疑問，他回到小廂房，借著燈下緩緩抹藥，動作不疾不徐，腦子裏卻轉得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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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午時，天氣轉晴，風亦溫軟。西齋離府不遠，不用抬轎，眾人步行而至，一路靜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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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室位於幽靜之處，門前榆樹已冒出嫩綠新芽，春風輕拂，葉影婆娑，仿佛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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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一身素白長裙，神情清冷，步履緩慢卻不失從容。她手持香爐，拈香焚火，立於佛像之前，衣袂微動。煙霧繚繞於半空，氤氳間映得她如同塵世外人，眉眼皆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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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與柴刀疤、王猛等數人守在香室之外，垂手肅立。他本想偷瞄一眼紀小姐，卻見她神情恍惚，便也不敢多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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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忽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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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煙旋起，繞著佛像盤旋，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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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沉靜許久，忽聽紀小姐淡淡開口：「周嬤，佛爺若真靈，為何會害人？」聲音不高，卻清楚傳出屋外，眾人面面相覷，皆是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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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周嬤嬤面色大變，低聲道：「小姐，此話萬萬不可妄言，佛前莫生褻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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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昨夜夢見了那孩子……」她的聲音低了些，似在自語，「一身是血，趴在石佛底下，眼睛睜得大大的，朝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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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空氣像凝固了，連風吹過窗縫的聲音都變得冷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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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那日我求香，求錯了什麼……求來的不是福，反是禍？」她語氣中透著迷茫與自責，亦有一絲陰冷，讓人聽著發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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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嬤嬤連忙上前，壓低聲音：「小姐，夢是反的，夢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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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卻仿若未聞，仍凝視著香火，看著那一點紅星忽明忽暗，神情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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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在屋外聽得模模糊糊，只覺一陣莫名的不安。他正想再挪一步湊近，卻見周嬤嬤猛然起身掀簾，眼神警惕，命人關門掩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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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室內隨即傳出急促聲音：「去請大夫來，小姐心神不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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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回頭望向王猛，兩人互看一眼，皆不敢多言，只將手貼於刀柄，默默繃緊神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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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時，祁管家匆匆趕來，一見柴刀疤便沉聲道：「老爺有令，連夜查探慧覺寺之事，尤其那位法號妙燈的僧人，要摸清來歷，還有……那村裏死去的孩童，一併查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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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爺人呢？」柴刀疤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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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府衙議事，今日不回。說是若查出端倪，立刻回報，不得有誤。」祁管家面色凝重，「小姐這樣，恐不是一場夢那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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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西風驟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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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府的燈籠照得通明，卻驅不散眾人心頭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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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回至東廂，翻來覆去睡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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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腦中浮現的是慧覺寺石佛前的沙彌，是那條暗紅籤文中曖昧難辨的句子，是紀小姐神色恍惚的臉龐。有什麼東西，在那日香火中悄悄栽下，如今漸漸生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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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慧覺寺歸來的，不止是他們，還有某種未被說出的東西，一點點地，籠罩著這座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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