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三尺泥 - 第八章

平陽的十月天，是陰冷的。天光淡得像褪了色的麻布，一整天都亮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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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不是整片整片地下，是一絲一絲、細細地飄著，像老天爺的枕頭漏了羽毛，飄過屋脊、窗欞、糞車頂，落在臭魚攤前的爛木桶裏，摻成一鍋渾濁的灰白水。白天也冷，風從巷口鑽進來，一路拍到紙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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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裏人縮在被窩，外頭的都縮著脖子趕路，像一群沒脖子的烏鴉，叼著飯包或破籃子，在積雪未化的石板路上匆匆擦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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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賣炭的多了，賣棉衣的也多了。棉衣舖前掛滿了舊袄子，有的還掛著前主人的補丁與氣味。問價的多，買的少，老闆坐在門邊抱著爐子，不耐煩地吆喝：「不買就別摸！摸髒了賠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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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衣服一洗就濕，一濕就變成冰棍，穿在身上像穿鐵鎧甲一樣冷硬。這年頭，誰家還有第二件棉襖？能勉強有一身像樣的，就算祖宗積德了。所以整個冬天街上都是臭烘烘的，那是人味，衣味，還有掙扎求存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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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也是一身臭味。他這棉襖是去年冬至最冷的那幾日，從一個攤販那花三百文高價買的。這衣服已經不知幾手流過，原來的棉花掉得差不多了，補進去的是稻草和舊布頭，一動就吱嘎響，外頭的布還看不出原本是什麼顏色，灰藍灰藍的，沾著些油漬和泥點，好在還能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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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不在意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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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的三粒屎蹲在長興賭坊旁，手插在袖子裏，縮著肩，背上那把環首刀搶眼得很。他半張臉埋在領口裏，眼神像一隻窩在雪地裏的野狗，閃爍不定。鼻尖凍紅，嘴角裂了幾道口子，鼻子還掛著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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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人總愛看他那把刀，然後指指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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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人有手有腳，怎麼不去幹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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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背把刀，當自己是差人還是江湖大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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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朝廷不禁刀劍，但背著長刀上街的，不是窮瘋的混混，就是腦袋發熱的傻子，反正不是什麼好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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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現在的年輕人啊……我們那時候……」幾個老東西說起話來像鑽進人耳裏的蒼蠅，吱吱叫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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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實在忍不住，撇過頭罵了句：「你娘的，給我閉嘴！老子是刀客，不是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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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喲，還刀客呢……年輕人……」老人們嘆氣搖頭，慢吞吞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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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轉回頭，繼續蹲著，像什麼事都沒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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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帶的婦人說起三粒屎，全是搖頭歎氣：「他那樣子，像刀客？去種田不好嗎？成天閒逛，指望誰養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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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就去碼頭賣力氣也行啊，這人真不爭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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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叫三粒屎是外來的，沒根沒底，說他什麼都成。平陽是個講「本地人」的地方，誰家祖墳埋在這裏三代以上，說話才能有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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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落腳不到一年，名聲早臭了，連小孩子都知道他名字裏的「屎」是取笑用的。他平常就是在街上晃，要不蹲牆角逗貓，被抓了也只會哼一聲。偶爾失蹤幾天，回來還是那副樣子，像從地縫裏鑽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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罵他？他如今不太還嘴。打他？他還真敢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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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動手，就把人家門牙打掉三顆，臉都按到臭水溝裏去了，結果就是他自己被官差抓去關了幾天，刀也被沒收。後來還是他跪著喊那衙差「爹」，才把刀贖回來，才從牢裏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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罵也罵不得，打也打不得，著實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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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今天他蹲在賭坊旁，並非想還手，是別有原因。今天是青龍幫和賭坊主人長興幫談判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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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上談判那都是屁話，真要談成了，還用刀幹什麼？所以雙方都會帶上幾十號人，亮亮肌肉、撐撐場面，談不攏就開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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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來就是混場的，混些賞錢花花。他身上錢不多了，也沒新財路，就指望這一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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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家幹起來是為了什麼？他不關心，反正就是挑個人多的一邊站著，等著打架。打起來也有講究，不能先出手，不該砍的不能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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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若真混亂起來，誰還顧得那麼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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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來得早，蹲了一會，周圍慢慢來了些拿刀帶棍的，也都蹲著等消息，有些人熟門熟路，還從懷裏掏出雞腿、扁煙筒，抽得自在，仿佛來聚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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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老兄，借個位唄？」一個麻子臉湊過來，皮笑肉不笑地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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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瞄了他一眼，四五十歲的老傢伙，還叫自己「老兄」？他懶得吭聲，往旁邊挪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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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傢伙蹲了下來：「老兄，你也是來助拳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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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皺了皺鼻子，又往旁邊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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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老傢伙像狗皮膏藥似的，蹭上來不放。此人衣服上有油味，像是剛從灶房出來，袖口沾著醬汁乾了的痕跡，說不清是殺人刀客還是燒火的小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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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臉一僵，終究沒趕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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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兄，你也是來助拳的吧？」老傢伙再問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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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三粒屎簡短地回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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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傢伙像打開閘門似的嘮叨起來：「唉，我家老母病著，我前幾回都沒被招上，這次要是還不成……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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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懶得理他。他不擔心這種事。別的他沒有，氣勢是有的。他這身形，再加上那道刀疤、那把環首刀，擺出來就有殺氣。雖然衣服破，雖然臉髒，雖然瘤子大，但一站出來就有樣子。不說別的，他是真捅過人的，不是那種只會吼兩聲、一開打就露餡的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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幫主大哥們最喜歡這種能唬人的，擺在前面當個擋箭牌、混個場面，最是實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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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屁快放。」三粒屎終於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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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傢伙一笑，搓著手：「老哥，我也沒別的意思……等等要是有人招你，就順口說句我們是認識的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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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自身難保，幫不了你。」三粒屎回得直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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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身架勢怎會沒人要？求你啦，老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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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沒再說話，盯著街對面發呆。那老鬼還在旁邊唧唧歪歪，像下雨時屋簷漏水，不大聲，但煩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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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想起他娘也是這樣的人，講一句要重複五遍，講了還要問你記不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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