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三尺泥 - 第八十八章

紀府的晨光總是溫柔，一縷縷從簷下斜斜灑進屋中，像一張張攤開的畫紙。屋簷下垂著幾串風鈴，風吹過，聲音清脆悠遠，與院中幾聲鳥啼錯落應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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檐角有幾隻麻雀啄著蟲子，細細啾鳴，晨露打濕了花草邊角，院裏還泛著些泥濘氣息，但整個世界像被洗過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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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清早，三粒屎剛打完一套拳，身上還冒著蒸騰的汗氣。他的衣裳濕了半背，拳腳落地處，地磚還殘留著幾道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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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毛巾隨手擦了擦脖子，腳步還未踏進廂房，便聽見屋裡傳來一聲尖細清脆的童音：「屎！屎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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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愣，眉頭瞬間擰了起來，一腳踏入門，便看見小公子穿著肚兜，搖搖晃晃地站在榻上，身邊小被子扯得亂七八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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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孩子一雙胖乎乎的小手扶著窗格，髮絲亂蓬蓬地貼著額頭，圓臉蛋微紅，一見他便眼睛一亮，開心得不得了地又喊了一聲：「屎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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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只覺得頭皮一炸，腳下一滑，差點絆倒，氣得伸手指著小公子的鼻子，哭笑不得：「小祖宗啊，誰教你喊這個的？這……這叫得出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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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公子不答，反而咯咯笑著，一屁股坐了回去，兩隻小腳在榻上亂踢，嘴裏還奶聲奶氣地模仿他練拳時的吆喝：「喝！喝——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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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撓撓頭，半跪在榻邊想制止，孩子卻一把攬住他脖子，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一邊揮拳一邊喊：「哈！屎叔！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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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紀小姐已聞聲趕來，手中還拿著一疊帳簿，站在門口見狀，掩口輕笑：「我也不知道誰教的，但他如今一見你就這麼喊，喊得比我叫你還熟練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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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聞言扭頭瞪她：「妳也不阻止他？小姐妳是當笑話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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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了？」她笑得眼尾彎彎，還故意一本正經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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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說過，什麼話都不能頂撞小孩？說小孩嘴靈、講不得逆話，怕惹報應來著？如今他這樣親熱喊你，說不定是你積了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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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被她這一套歪理氣得半死，一時說不出話來，只能乾笑：「積了德？我看是積了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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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一出口，紀小姐忍不住笑得彎下腰，肩膀抖個不停，小公子見她笑，也咯咯亂笑，扯著三粒屎的頭髮胡亂搖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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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一小、一貴一賤，鬧作一團，像極了小廂房裡熱騰騰的早湯，親切又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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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只好認命地揉揉額角，將小公子重新抱回被窩裡，低聲嘀咕：「算了算了，叫就叫吧……誰讓你是我們小祖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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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公子咬著手指笑，還不忘再補一聲：「屎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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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三粒屎嘆了口氣，嘴角卻不自覺揚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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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鬧過去，卻也傳得滿府皆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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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公子口齒未全，卻「屎叔屎叔」叫得又清又響，嬤嬤們一邊笑一邊說孩子嘴甜，連下人也學著喊「屎叔」，逗得廚房裏鍋勺聲響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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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有一日，連祁管家都忍不住開玩笑：「屎叔日理萬機，紀府百務全仗他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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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嘴上罵罵咧咧，臉色黑得像鍋底，卻怎麼也沒真動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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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過廊下，耳邊不時聽見僕人低聲笑語：「屎叔回來啦。」他也懶得理會，只把帽檐往下壓了壓，假裝沒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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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每回一聽那奶聲奶氣的「屎叔」從小公子嘴裏喊出來，他總是忍不住伸手摸摸對方的小腦袋，然後自己也悄悄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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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回，三粒屎夜裏從廄房回來，披著簑衣，滿腳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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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準備洗腳進房，忽聽榻上小聲啜泣聲。他皺眉走近，一看，是小公子發著低燒，臉紅紅的，小手亂抓夢話囈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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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屎叔……不要走……喝！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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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心裏一震，連忙伸手探額頭，掌心一片燙熱。他顧不得換衣，立刻去廚房找嬤嬤熬湯，又親自背著孩子去找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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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他守了一整晚，眼都不合。直到天快亮時，小公子額頭的熱才退些，手也不再那麼緊緊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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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迷迷糊糊地張眼看他，像是從一場長夢裏回來，又喊了一聲：「屎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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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咬了咬唇，低聲道：「我不走。你這小子，叫我就叫上癮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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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沒想過自己會這麼小心地守著一個孩子，不是親生的，也不是主僕之情能解釋得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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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那段時間，小公子總黏著他。一早起來要找「屎叔」，吃飯也要「屎叔」餵，連午睡都要拉著他衣角才肯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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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見了，笑說：「我早說你有當爹的命，你還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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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聽得臉都黑了，咬牙切齒：「我命裏只當過佃戶，只當過混混，沒當過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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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現在不就當了？」她偏頭看他，「而且還是我們紀府最被愛的『屎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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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口茶差點噴出來，指著她說不出話來，只能笑罵一句：「妳真是……沒個正形。」但那股熱燙燙的感覺，卻久久沒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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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黃昏，他走過院子時，看見小公子坐在石階上，一手捧著糖葫蘆，一邊搖頭晃腦地喊：「屎叔最好了，屎叔要糖吃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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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蹲下身，摸了摸孩子的頭，低聲道：「別亂叫了，可能以後你得叫我別的了，叫壞了你姐以後怎麼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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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公子歪著腦袋不解：「她嫁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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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笑了，揉亂了他的髮絲：「不急，等你長大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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