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三尺泥 - 第八十二章

午後陽光懶懶，萬物似動非動，平陽春意悄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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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忽地起了念頭，說要出門轉轉，語氣淡得像是隨口一說，卻帶著她一貫的堅持。三粒屎聽了，只得放下手上那本翻了一半的兵書，跟著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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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猛原本正躲在廚下偷吃糖薯，被碧瑤一個眼神揪出來，只得一邊打著飽嗝一邊準備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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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又是去那裏？上次說賞花，結果跑進城外廢寺看蝙蝠……」王猛嘀嘀咕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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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卻只輕描淡寫一句：「今日不看花，不看寺，也不買香，不問佛，就隨便走走，看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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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說得雲淡風輕，三粒屎聽在耳裏卻忍不住心頭一動。她素來不愛熱鬧，也不愛熱鬧裏的熱鬧，她偏愛人堆裏那些「看不見的角落」。這回說要「看人」，便不是看熱鬧，而是看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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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晃晃悠悠出了府邸，穿過南市、過了布巷，拐過一條短橋，停在城西。此處離城心稍遠，不比城東富貴人家的熱鬧繁華，也無官府學舍那樣的肅穆有序，但卻自有一種人間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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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棚酒肆、小販地攤、算命的、賣糖葫蘆的、說書唱戲的，街頭巷尾皆是，像是一鍋老火湯，燉了一天，香氣濃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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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抱臂倚牆，目光掃過四周。小姐則低頭理了理裙角，從袖中取出折扇，一手輕搖，一手指了巷口的茶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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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一會吧，看得久了，才能見真正有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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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那茶舖坐下，一老一少端來兩碗略帶煙味的苦茶，小姐喝一口便皺了眉，但沒說什麼，只淡淡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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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是一條不起眼的街道，卻有無數細節藏在角落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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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駝背老頭正肩挑藥桶，口中念念有詞：「神農化氣膏啊——治咳、止喘、補肺養胃……」但桶裏的「膏」卻紅亮濃稠，像是紅棗熬成的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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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子們聞著甜味，圍了過去，老頭反倒樂呵呵地低頭舀出一小瓢，說：「你們若不咳，那就當糖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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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忍不住笑了，說：「這藥倒是治得起嘴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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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點頭：「騙子裏頭也分講義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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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著兩攤，是個磨刀婦人，她大約四十出頭，穿一件藍布衣，頭髮簡簡單單束在腦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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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一把刀的工夫，她用布包著手指，反覆抹油擦拭，那模樣不似在做活，倒像在跟什麼老朋友說話。她磨的刀，亮得像能照人，街頭賣豬肉的屠夫也會來找她配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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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凝視片刻，低聲說：「她手指節太直，是練過的，可能從前是裁縫，後來轉了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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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道：「你怎麼看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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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磨刀時會反覆比對刀刃與掌心角度，像裁布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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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一時竟無話可說，只覺她眼睛真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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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邊一堆小孩，正圍著一個紙鳥地攤。那攤主是一名瘸腿漢子，地上鋪了幾張破紙，上頭擺滿紙鳥、小車，還有幾隻紙做的「會跳」的猴子。他手指彈地，小車「嗖」地滑出老遠，孩子們笑成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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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個小孩說：「我有一文錢，給我一隻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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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子給了鳥，孩子跑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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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輕嘆：「他應是木匠出身，做紙鳥都還留著工匠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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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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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他攤後那瓶糨糊，是自己熬的，紙鳥翅膀用硬紙骨撐著，是有講究的，不是一般小販會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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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不語，心裏卻泛起微微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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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前頭，忽有大聲讀書聲響起——只見一個滿臉紅光的老書生立在街口，拍著膝蓋誦讀《大學》，唾沫橫飛，語氣激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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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腳邊放了個剝漆的木碗，碗旁一隻老狗慵懶趴著，眼睛都懶得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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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老書生一拍大腿：「爾等只知吃喝拉撒，卻不知仁義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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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過賣饅頭的婦人忍無可忍，潑了他一碗菜湯。老書生大罵：「今日我唸經書，來日你還得跪著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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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憋笑道：「我記得他，當年在考棚外罵過主考官，說他眼瞎心黑，結果被杖責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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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笑道：「但你不覺得他活得挺像自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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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相視一笑，日光斜照，在街角靜靜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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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一名黃袍道士在巷口擺攤，道士滿臉疤痕，八字鬍長得驚人。他桌上畫著九宮圖，指指點點：「問姻緣、問功名、問去留，一文可問，三文可詳，十文可化解厄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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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個抱小孩的婦人來問：「我男人出門三月了，還回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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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士搖頭晃腦，裝模作樣：「水火未濟，陰陽不合……再添五文，我幫你破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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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人眼圈紅了，終是掏出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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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剛要站起，三粒屎輕聲道：「這種事太多，這街太長，手伸不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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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緊咬唇角，終究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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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有一陣餅香飄來，三個孩子從巷口奔出，老漢牽著他們，一人抱餅，一人舔糖，一人摔倒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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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小那個抱著餅說：「阿爺，我長大要賣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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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漢哈哈笑：「你若賣糖，我就專門賒賬，天天不付錢來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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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望著他們漸行漸遠，忽覺眼角有點發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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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低聲道：「你說，平陽的人，是不是比我們想像得更可愛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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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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