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三尺泥 - 第七十四章

午後時分，日頭偏西，天色漸漸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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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從樹梢斜斜落下，灑在青石地上，映得一片斑駁，像老虎斑點似的，一塊一塊爬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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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倚在窗前看了一會書，卻怎麼也靜不下心。書頁翻過幾張，又翻回去，連書中女主角跳湖投江也沒能攪動她一絲情緒。終於，她「啪」地合上書卷，靠在窗旁出聲：「悶得很，我想去湖邊看看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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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本在院中練拳，赤著膀子，一掌一肘打得穩重踏實。聽得這話，腳下一頓，回過頭來：「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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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紀小姐轉過頭，衣領鬆鬆地掛著一條絲巾，像是早預備好要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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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擦了擦額頭的汗水，也不嫌熱，抓過一旁搭著的麻布衣裳披上，自然而然地跟著她出了府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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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穿過幾條胡同，一前一後，走得並不快，也不刻意並肩。胡同裏曬著幾籃新洗的衣裳，風一吹，那些藍布白衫便在繩上搖搖晃晃，像在跳慢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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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幾戶人家正坐在門檻上撕竹筍、剝毛豆，一邊說閒話，一邊動作麻利。孩童赤著腳在泥地上追蟬，有的抓了蟬往嘴裏送，立刻被娘扯著耳朵拉回屋裏，哭聲響徹半條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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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老貓躺在牆角，睜眼瞧了他們一眼，又慢悠悠地打了個呵欠，懶得動彈。再轉過一道彎，便到了城南的小湖，這地方離鬧市不遠，卻自有一片靜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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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水清清，倒映著一帶垂柳與遠山，像畫裡頭一樣。岸邊有水榭與竹橋，還有幾隻白鴨悠然浮在水面，撥水前行，留下一道一道漣漪。時不時還能聽見一聲鴨子伸脖叫喚，聲音拖得長，彷彿在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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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是平日城中小姐們常來踏青的去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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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今日穿得清爽，身上換了一件薄薄的青紗衫，腰間繫著銀白繡線，腳下是雙繡著梅花的粉靴，輕輕踩在石板上幾無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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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上插著一枚素玉簪，髮絲因湖風微亂，卻更顯得人柔和安靜。她站在湖邊，眯著眼看鴨子悠閒遊動，臉上不自覺浮出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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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站在她身後不遠，默默望著水面。這畫面恍如舊夢，像他娘活著時曾拉著他在河邊洗衣，天邊霞光映在水上，那時他還不懂什麼叫美，如今卻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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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邊角落裏，坐著個老漢，身前擺了竹籃，裏頭滿是紙風車與糖人。那風車色彩鮮艷，有大紅、有翠綠、有帶金邊的，風一吹，嘎啦嘎啦響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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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一時興起，便從荷包裏摸出幾文錢，蹲下挑了一個最大的大紅風車，轉頭便遞到三粒屎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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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著！」她說得自然，像是吩咐丫鬟捧茶水那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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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一愣，指了指自己鼻子：「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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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給子昂帶回去，他看見定開心。」她語氣溫柔，眼裏卻含著點促狹的笑，像是早預備好看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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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嘴巴動了動，想說什麼，最後還是嘟囔著把風車接了過來。這東西太顯眼，走在路上，像是頂著面旗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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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沒走幾步，就有幾個孩子眼尖，一個個圍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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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車！風車給我玩一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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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哥讓我轉一圈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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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糖，可以換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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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著說著，一個小胖孩伸手一抓，竟把風車搶了過去，扭頭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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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一驚，腳下欲動，卻又收住。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只能站在原地滿臉哭笑不得。孩子們像小兔子般滿街亂竄，風車轉得歡快，在夕陽下分外鮮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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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在後頭已笑得直不起身來，捂著肚子彎著腰，眼淚都笑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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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笑！」三粒屎有些氣惱地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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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笑你，我笑那些孩子太機靈了。」紀小姐抬袖拭淚，語氣卻理直氣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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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悶聲不語，瞪了幾眼跑遠的孩子，最後還是默默走回她身邊。她遞了他一塊梅子糕，彷彿剛才那場鬧劇只是一場隨風散去的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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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償你的。」她說，聲音又輕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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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早算準了吧？」三粒屎嘴角終於翹起一點，「故意拿我尋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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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笑得更歡，眨了眨眼：「你是風車的風，得轉一轉才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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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沿湖走了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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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輕輕拂過水面，帶來一陣荷香，幾個老漁翁正在湖畔撒網，網子拋出時像極了白鷺展翅，水面輕響，魚鱗閃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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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說書人在長亭說前朝奇案，也有賣糖的挑著擔子一路吆喝，聲音拉得長長的：「芝麻糖！糖蔥捲！買一送一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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橋頭還有幾人津津樂道，說今早來了個賣唱女子，唱了一曲《折桂令》，唱腔委婉清亮，引得眾人駐足不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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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說起這事時眉飛色舞，聲音輕快，帶著少女的興致與閒情。她手指還模仿了唱腔，比劃著學人發嗲，說那女子「柳腰如蛇，眼角生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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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卻沒怎麼聽進去，只悄悄望著她側臉。那眼睛彎彎的，像湖面一彎新月，笑意藏在裏頭，落在湖水倒影中，隱隱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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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什麼說書、賣唱、漁翁、鴨群，似乎都模糊了，眼裏只剩她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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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府中時，天已全暗，小公子早被碧瑤哄著睡了。燈火斜斜照在窗上，院中靜得連樹影搖動都顯得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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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回房，換了衣服，正要躺下，忽見枕邊多了一個小布包。他打開一看，裏頭是一包藥粉，帶著淡淡藥香與花草味，是那種熬煎過可外敷的草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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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愣了一下，拿在手上細細看，確是坊間有名的治背瘤藥材。這味藥他早聽過，卻總覺花錢買這種東西是浪費，如今有人默默放在他床邊，心裏像是被什麼輕輕碰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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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窗邊時，他下意識往對面一瞧，見紀小姐的房裏燈火未滅，簾影搖搖，有風從那邊吹過來，夾著一縷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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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說話，只倚在窗邊，靜靜地望著那盞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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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一吹，燈影晃了晃，他忽然覺得，心裏某個長久以來晦暗的角落，被這盞燈、這一包藥、這一縷香氣，暖暖地照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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