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三尺泥 - 第六十章

放榜那日，是八月二十，暑氣初退，晨風微涼，卻澆不熄滿城士子的熱血沸騰。自天色微明起，平陽書院前便已人聲鼎沸，熙攘不息，街頭巷尾的腳步聲早早匯聚到榜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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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書生儒雅挺立，滿臉焦灼；灰衫長輩拎著竹籃，搖著蒲扇；婦人攜兒牽女，側身張望；連賣豆花的、賣糖葫蘆的、賣油紙傘的都湊上來，人頭湧動，頓如潮水。街兩旁茶棚酒肆的長凳早已坐滿了人，連屋簷下也掛著探頭探腦的腦袋，眼巴巴望著書院那扇厚重朱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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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這次會不會還是上次那位林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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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林兄都考了七年，若這次還不中……恐怕家中雞鴨都得賣了補束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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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有個姓李的窮書生，昨日在街邊吟詩作對，被個老秀才聽了大讚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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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被踹進考場的李瓘？我聽說他那天還忘帶了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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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那個喜歡背劍譜的李瓘？他考的是武科還是文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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議論聲沒停過，直至幾聲快馬鐵蹄聲響，書院門前立刻安靜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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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名身披官紋的差役騎著高頭大馬，沿街開道，將人群推散出一條窄道，護著榜首從街口緩緩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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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開讓開！榜文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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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立即躁動起來，有人踮起腳尖，有人抱起小孩，有人甚至爬上牆頭，就為爭先一睹那傳說中決定命運的一紙紅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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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役一臉肅殺，顧不得旁人叫罵擠壓，快手快腳，利落地將榜單貼上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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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榜展開之時，晨光剛好照映上那筆走龍蛇的墨字，紙張尚未乾透，邊緣還微微翹著，卻如神物一般，在人們眼中閃閃發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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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幾息的沉默後，忽然有人在最前頭喊破喉嚨：「頭名是……李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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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聲音尖利而高昂，如驚雷炸響，剎那間震懾全場。整條街仿若被按下了靜止符，群眾屏息，無人敢信自己的耳朵，連遠處拉麵攤的湯勺都定在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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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即，轟然一片爆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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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瓘！？是那個老愛講什麼狗屁義氣的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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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對對，就是那個被人踹進考場的窮酸相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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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真是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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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昨天才跟他喝過一碗酒啊，他還說落榜也無妨，今天就飛黃騰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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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了！還中的是第一名！解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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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個四十來歲的大叔當場哭出聲來：「嗚嗚……我女兒不肯嫁給他，說他窮！現在怎麼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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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不快去提親？人家今日可成了整個平陽的金龜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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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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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瓘當時還在家中抱著一本《雲夢二十四劍》默背「第十九式：秋風掃落葉劍」，一臉苦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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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借風行形，如火燎原，唉，我怎麼總記不住這句……」剛嘟囔完，門外就傳來一陣喧嘩，他眉頭一皺：「又是那個倒霉的沒中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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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下一刻，他家的大門就被砸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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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一聲，三個壯漢拿著短棍闖進來，不由分說便朝屋內門框、桌椅、窗戶一通亂砸，連他的劍譜也被掃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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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喂喂——我的屋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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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了舉還怕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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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錄人抖著紅緞子上的榜單，笑得跟彌勒佛似的，「平陽解元，李瓘！你可了不得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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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瓘目瞪口呆，一腳剛邁出門，後頭就已經來了一群人扛著木材和瓦片，一邊喊：「快快快，把門框抬掉！這種寒酸的東西，那裏配得上新科解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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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頭還有個穿得錦衣華服的胖子，笑容滿臉，手中拎著兩盒紅棗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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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兄！你我五百年前乃是同宗啊！你可記得你表舅他家老宅在黃河邊？嘿，我便是他那邊傳下來的孫……呃，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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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瓘站在門口，呆呆看著自己破破爛爛的小屋一瞬間成了搶修工地，眼神逐漸失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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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才考上……怎麼就拆我屋……而且這屋也不是我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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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家的牆太薄，擋不住氣運啊！得換銅門石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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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瓘後退一步，正踩上腳邊堆積的書本，一屁股坐倒在地。他呆坐著，手還死死抱著那本《雲夢二十四劍》，像是那頁上沒背熟的第十九式可以保他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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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快快，這書得留下！」有眼尖的認出那是李解元的「成名劍譜」，一個縣學童子顫顫巍巍從地上撿起，像捧神仙寶貝一樣，「這就是他讀書的秘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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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瓘張著嘴，喉嚨像卡了魚刺：「我、我不是靠它……我根本還沒背完……」然而沒人聽他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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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的敲鑼聲響起來了，是街坊鄰里自發組織的「賀榜隊」，有人扛著一副喜幛，紅紙黑字上寫著「神童再世」，還有人抬著豬頭、酒罈，連道喜的紙鞭炮都紮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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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平時與他借書不還的張三也湊上來，滿臉堆笑：「李兄，還記得那年你借我那本《江湖夜雨十年燈》？我找著了，要還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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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瓘茫然地看著那本書，他早記不清這事了，一看之下發現上面赫然寫著自己的名字——還被劃掉改成「張三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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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的書吧，怎麼名字被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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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兄說笑了，你我兩兄弟不分彼此，書誰的都一樣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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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的雞被驚飛，狗也在叫。有人衝進他廚房，把原本煮著麵的鍋端了出來：「快，讓李解元吃幾筷，這碗麵以後就叫『解元麵』，能賣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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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姑娘正在學裁縫！」有人大喊，「要不要幫李解元做件解元袍？用的是最好的綢子！十兩銀子一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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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瓘終於站起來，扶著牆角，一臉懷疑人生：「我只是……背了點劍法，寫了幾篇文章，怎麼一覺醒來，屋沒了、人多了、我還變成了商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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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叫時勢造英雄！」那個抱著紅棗糕的胖子又湊上來，語重心長地拍他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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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兄啊，你如今是一朝鯉躍龍門，得進京趕考去了！我們這些做親戚的，得幫你好好張羅一番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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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馬車已經準備好了，四匹高頭大馬，外頭還有兩個吹嗩吶的，您一出門，保證全平陽都知道解元老爺出發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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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瓘嘴角微抽，視線飄到院牆上，那本昨天才貼上去的《飛燕翻身十八掌》已經被人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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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對啊……我不是考了個舉人嗎？怎麼感覺像是……中了狀元，還要出嫁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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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有個老婦從人群後走出來，笑呵呵地把一串紅繩掛在他腰間，嘴裏念念有詞：「壓驚的，壓驚的，解元老爺氣勢大，一路平安不中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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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瓘低頭看看那紅繩，再看看四周歡天喜地的場面，默默扶了扶額頭，彷彿下一刻就能從人群中殺出個太監，捧著聖旨：「李瓘，奉旨成親！」那畫面太可怕，他連忙搖頭想甩開，結果只甩出一聲長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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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讓我回去看劍譜吧…… 還是不中的時候日子自在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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