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三尺泥 - 第四十七章

這瘤子，自小便有，長在三粒屎背上，一天一天養成了這模樣，不疼不癢，也不肯消停。有人說那是命裏帶的煞，有人說是從娘胎裏沾了陰氣，也有人笑他是背著個半死不活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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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理，從小到大照樣挑水砍柴，冬日冰上奔，夏日田裏跑。那瘤子彷彿也有了脾氣，年年長點，卻從不惹事。不癢不脹，不紅不痛，不發炎也不潰爛，活得像個倔老頭，攤在那不走，也不來討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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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看著不順眼，有人看著心疼，他卻始終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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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他入了紀府，替她護門、守夜、端水、備馬、搬柴、練拳，日日見，夜夜在，這瘤子便像根釘子一樣扎進她眼裏，總讓她睡不安穩。有時聽見他翻身，衣裳裏傳出一聲悶響，她就會莫名其妙驚醒，腦子裏全是那團肉塊像活物般蠕動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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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開始翻醫書，翻到眼都熬紅，還托人四處打聽大夫名帖，只求有一法能解這苦肉之結。她連夜在燈下抄下經脈圖，還曾因讀了幾句「經絡不通、陰濕凝聚」的古語，懷疑是他體內邪氣上浮，坐在廊下好一會都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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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三粒屎呢？依舊那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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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水、搬木、練拳、巡夜，一樣也不落，照舊在廚下跟王猛打鬧，照舊替碧瑤修門檻換燈罩。身後那東西在不在，他似乎壓根沒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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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叫他倔驢，也有人說他糊塗，但他從來沒開口叫過一聲苦，連天氣變冷、在睡夢中抽筋，也從沒抱怨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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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瑤說他是女媧用爛泥糊出來的，能活到今日已是老天賞飯吃；芙桃卻說他這人，有點怪，那裏都好，就是太倔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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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那腰刀天天磨得鋒亮，像是準備那天真有人敢動他背上的東西，他就先動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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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爾有大夫來診，他也不躲。大夫掀開衣服看兩眼，搖搖頭，說那是「痰濕凝聚」，外生之物，無熱無痛，形如脂瘤，若無大變，不必動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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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得雲淡風輕，像在說路邊一根雜草。但那話一出口，紀小姐眉頭就皺得緊緊，氣得胸口悶著，飯都吃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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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不是怕什麼病不病的，她怕的是他將一身苦痛視為命定，怕的是他連自己都不想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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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有一日傍晚，她看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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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邊正掛著一輪淡月，廊下涼風輕拂，她倚著柱子，看著三粒屎蹲在院中替小公子搖籃，手腳麻利，嘴裏還學雞叫逗孩子笑。那畫面本該溫馨，她卻越看越心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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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不想治嗎？」她終於開口，聲音聽來平靜，實則藏著一股悶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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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頭也不抬，笑了笑：「要治得起才是病，這個……不算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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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冷下臉：「可你不覺得它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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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他停了手，抬眼望她，眼中竟有點認真：「我以前逃命時，扛著它跑得比別人快；搬東西時，它墊著正好不硌背；練功時，它逼我沉腰墜馬、走穩每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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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這瘤子，算不上什麼寶貝，但它是我命裏帶的，我不怕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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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聽著，鼻子一酸，眼裏不知是怒是哀，一股說不清的委屈堵在喉頭。紀小姐看著他那副「我認命了」的模樣，一跺腳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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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背影倔得像風裏的竹子，嘴裏還低聲罵：「你就是個老頑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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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站在原地摸摸腦袋，咧嘴笑了，倒真有點像那搖籃裏咯咯笑的小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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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晃到了夏初，府裏暑氣漸盛，小公子學會翻身，一翻就咯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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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成了他的玩伴，常常一個下午都蹲在那籃子旁邊，搖呀搖，嘴裏學狗吼貓叫雞啼鴨鳴，把小公子逗得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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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還學著說書先生模樣，一邊搖一邊講故事：「從前有個瘤子，長在背上，越長越大，最後變成一個會說話的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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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公子聽不懂，卻聽得高興，手舞足蹈，笑得肚皮打顫。小姐每每見了，嘴上雖說「粗人就是粗人」，眼角的笑意卻總是藏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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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午後，風過竹影，小姐難得閒暇，取了自幼練習的小弓，在後院練箭。她穿著輕衫，腰間繫著細帶，眉目間一股英氣，動作不快卻準，幾箭下來，雖不中紅心，也在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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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在一旁看得眼都直了，憋了半天，才小聲問：「那個……小姐，能不能給小的玩一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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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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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以前在鄉下打過田鼠，用過彈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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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挑眉，把弓遞了過去，他學著她的樣子站定，拉弓、搭箭、閉氣，然後咻的一聲——箭斜斜飛出，直插靶旁草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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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瑤在旁邊笑岔了氣：「這是打田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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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不好意思地抓抓頭，卻也不惱，笑道：「打不中是它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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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回房時，芙桃邊替小姐梳頭，邊嘀咕：「我怎麼覺得三哥和以前不一樣了，總覺得……沉穩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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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望著銅鏡中的自己，忽然輕聲道：「一個人若背著那樣的瘤子，還能挺得住眼光與閒話，不沉穩也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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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桃歪頭：「那小姐，真的要替他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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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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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不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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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肯，我便慢慢來。他怕費錢，我就省著點治；他怕動刀，我就先用湯藥調養；他怕人說閒話，我便什麼都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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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有一日，他會明白，我不是可憐他，也不是怕丟人。」說到這，她聲音低了下來，彷彿怕誰聽見似的，輕輕補了一句：「是想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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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輕吹簾，燈影搖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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