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三尺泥 - 第四十章

這日午後天氣晴和，藍天無雲，陽光像是從瓦脊間漫出來，緩緩鋪灑在紀府後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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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樹下擺了一張小案，紀小姐倚在竹椅上，身著月白紗衫，領口微敞，袖邊繡了一道細細的青藤。她手中翻著一冊舊書，紙張已有些泛黃，是府裏舊藏，頁角微捲，似經人反覆細讀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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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眉目清淡，眼波低垂，鬢角挽著一枝珠釵，與她素日略施脂粉的清冷氣韻倒有幾分說不出的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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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瑤與芙桃一左一右，給她搧風捶腿，芙桃的扇子柄是木頭的，上頭還綁了一根紅絲繩，隨著她手腕輕轉晃來晃去。兩人低聲說笑，偶爾還對望一眼偷笑，一看便是熟透了的主僕情誼，無須刻意便自然親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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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昨天吃的那個冰酪，可還藏了一小碗在廚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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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你小聲些，若讓廚娘聽見，我又得挨嘮叨了。」碧瑤低聲說，嘴角卻壓不住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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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桃湊近她耳邊，「今晚我幫你去瞧一眼，若還有，我們悄悄拿出來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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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倒打得一手好主意！」兩人笑成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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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不語，只抬眼輕瞥她們一眼，唇角微微翹起，又垂下眼簾繼續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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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中綠蔭搖曳，光影斑駁，風從樹梢掠下，帶來淡淡一絲花香與樹葉氣息，彷彿連時光也被這般閒適攏慢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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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立在不遠處，雙手垂在身側，除了背上的瘤子，腰板挺得筆直。此刻無人指使，他也不敢懈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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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為紀小姐的貼身護衛，這活說重不重、說輕不輕，得寸步不離，既不能越禮，也不能怠慢。夏日天氣雖熱，他身上仍穿著緊束的短襖，額角汗珠微滲，也不敢抬手去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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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知身份卑微，不敢多看，但那眼角餘光仍不自覺往小姐那邊瞟去，像癮犯了一樣。不知從那一日開始，見著她眉頭微蹙，心便緊；見著她嘴角微彎，又覺一日都有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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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心思他從未對人說過，只自己壓在心裏，白日裏掃地挑水時想，夜裏回房躺下了也想，直到夢裏都似乎帶著她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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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一回睡夢中喊了聲「小姐」，嚇得自己翻身跪地，滿頭冷汗，心像快要跳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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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地，院牆那頭傳來一陣嬰兒啼哭，聲音雖隔著幾重門牆，卻清脆響亮，帶著孩子獨有的稚嫩氣息，一聲高過一聲，直入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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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聞聲微微一笑，抬頭望了牆後一眼，放下書卷，手指輕敲椅臂，淡淡道：「子昂該是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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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語調輕柔，像春水過堤，柔而不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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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桃忙點頭接話：「小公子胃口可好呢，嬤嬤說，這兩個月長得特別快，肉乎乎的，可精神了。上回還朝我笑來著，那小眼睛咕溜溜的，看得人心都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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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那是給他糖吃，他才朝你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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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瑤在旁插話，「嬤嬤還說了，不許再讓你亂塞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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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喲，他還那麼小，那裏記得住呀。況且那糖是嬤嬤自己藏的，我只是替他拿來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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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笑語未斷，三粒屎聽在耳裏，雖說不曾近看那孩子，但也常聽得丫鬟談起，心中不免生出些許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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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轉頭望了望牆那邊，壓低聲音問道：「小公子……現在多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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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個多月了，再過幾天就滿九月了。」芙桃答得很快，語氣中竟像多了幾分長輩的驕傲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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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快的啊……」三粒屎喃喃道，像是對這時間流轉感到驚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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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了片刻，又忍不住問：「小姐常見著他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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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聞言，輕輕「嗯」了一聲，目光似水波般柔下來：「我偶爾過去看他，二娘身子不太好，平日都是深居簡出。這小傢伙倒是乖，總是笑得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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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這話時，目光不自覺落在院牆之外，聲音裏像混了點曖昧不明的情緒，柔和、惆悵，又似帶著微微倦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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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微微偏頭，看她一眼，又立刻垂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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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對他真好。」這句話脫口而出，話剛出口便覺不妥，心想自己多口越了禮數，忙垂頭避開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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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卻沒有責怪，只微微一笑：「同一個屋簷下，自然該好。況且他年紀小，二娘需要養身子，父親又忙於政務，我若不護著他，旁人能怎麼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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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聽得心頭一緊，忍不住低聲問：「二……二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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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語氣轉淡了些，目光卻沒離開那一方牆後，只道：「對啊……我親娘走得早，這些年也過得不算順遂，幸好二娘也疼我……只是啊，人就像落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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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語氣很輕，說到後頭幾乎低不可聞，像是說給自己聽的，又像是說給那石榴樹下飄落的一片枯葉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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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恰好吹過，捲起幾瓣落花，從小案上拂過，落在她膝上，她抬手輕輕拂開，手指如玉，動作輕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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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站在一旁，心裏忽覺得酸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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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說什麼，卻又不知道該怎麼說，只覺得自己這張嘴就是笨，什麼好話都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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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桃這時湊近一步，小聲說：「小姐，方才夫人那邊傳話來，說月末要給小公子辦抓周，邀幾位親近的女眷過來，到時府裏可要熱鬧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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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聞言只是點頭：「嗯，是該辦一場了。這孩子雖小，卻是紀家血脈，禮不可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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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瑤在一旁笑道：「不知小公子會抓什麼，若是抓了筆墨，可要歡喜壞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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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若真抓了筆墨，我也免不得要替他抄書了。」紀小姐掩唇輕笑，眼波一轉，看向三粒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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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怔了怔，趕忙低頭，耳根子紅得像熟透的番茄。他這模樣惹得芙桃「噗哧」一聲笑出來，連紀小姐都忍不住輕輕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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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站著做什麼？」她忽然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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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守著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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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守得也太僵硬了些。」她語氣輕緩，似戲非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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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怔了一下，還未回話，碧瑤已笑著說：「小姐說得對，他從方才站到現在，都快成根樁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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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不敢亂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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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沒說不許動。」她微微一笑，低頭翻了一頁書，「站久了，也該歇歇，去拿壺水來罷，順道看看那邊還在不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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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應聲而去，腳步雖快，卻盡量放輕，唯恐打破這園中的一片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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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他轉出門，芙桃在紀小姐耳邊笑問：「小姐是不是故意逗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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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他緊張，逗一逗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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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倒是有閒情雅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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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生活連這點情趣都沒了，那未免也太寂寞了些。」她說罷，輕輕合上書卷，望向那樹影深處，一片光影之間，似是有風，似是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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