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三尺泥 - 第三十九章

春日轉眼過去，蟬未鳴，卻已有悶熱氣息悄然浮上額角，日光毒得早，曬在屋瓦上，浮出一層白霧般的蒸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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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白日仍在府中當差，掃庭院、挑水、幫老夫人餵魚，順帶替碧瑤修了回傘骨。夜裏則悄悄摸去北城那間破武館，替那瘸腿老漢掃地、添水、掃馬桶，掃得院牆都反光，連掌櫃都嫌他掃得煩，說他是「轉世來報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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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漢從不說感謝，一開始時還叫他滾，後來也不吭聲了，任他在角落蹲著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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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爾心情好些，還會順口叨念幾句拳理刀訣，說得模模糊糊，嘴裏還含著酒氣，一開口就像在罵人：「拳要從腳底起，起得慢的，全是軟腿蝦……」、「出刀要藏，像媳婦罵人，嘴上笑，手上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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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初時聽不懂，只覺這人瘋瘋癲癲。可漸漸的，他發現那老漢不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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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出手極快，藏在樑上的酒葫蘆，一掌震落無聲。門外有貓影閃過，他不抬頭便能喝退；一口氣提上來，一連十式出掌竟無聲無息，只聽得袍袖獵獵，氣勢如山壓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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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次，三粒屎夜裏掃完地，路過後巷時見兩個混混欺負那個瘦小學拳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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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時衝動，提磚就要砸，被老漢一聲「滾」吼住。接著那老漢便拄著拐杖走過去，慢悠悠一腳，兩人便跟彈弓似地倒飛出去，撞在牆上哼也不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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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才確信：這老漢身上，是有真本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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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漢說話總是怪腔怪調，混著南腔北調的方言，有時一句話裏有三種口音，句句都像罵人，句句也都讓三粒屎半夜醒來琢磨。什麼「你這種腳步，去偷豬都會被豬咬死」，「走路像狗，出手像豬，你這種人最多殺自己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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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咬著牙忍了，掃地擦窗一月有餘，手掌早起繭，肩膀硬了，動作也利索得多，連走路都悄了兩分。這苦活表面是幫工，實則分明是訓他沉氣、靜心，打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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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漢未明言收徒，卻日日觀察。有一日他故意把水桶打翻，三粒屎臉都沒變色，只默默把水再挑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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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漢這才勉強點頭，丟了句：「這還像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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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日起，便偶爾指點幾招。他不教什麼華麗招式，只讓三粒屎站在樹下練站樁，說：「站都站不穩，還想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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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從未這樣靜過，每日夜裏從武館回府，腳步像是踏在雲上，既疲乏又踏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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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紀府那頭，卻悄然起了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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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三公子的提親終於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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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那位正五品的兵馬副指揮，聲望頗盛，官運正旺。三公子年歲與紀小姐相當，據說自小學過拳腳，模樣周正，出身顯赫，府上車馬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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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人名聲不佳，風流、乖張，陰晴不定。據說前些年還把戲班子的當家花旦藏了三月，鬧得滿城風雨，後來靠老爹拿銀子來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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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從在春會上看過紀小姐一面後，便日日打聽，夜裏夢裏都說「那人像觀音下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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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後，果然端著紅帖來了，還帶著一副上好螺鈿紋匣和一對和田玉鎖，氣派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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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老爺早聽過風聲，這回來說親，面上雖不好拒絕，實則心裏並不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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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夫人更是私下暗氣，對著小姐只說一句：「自古鴛鴦配鴛鴦，怎配得個瘋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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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拉著紀小姐的手看來看去，急得直念佛：「我的女兒要是交給這種人，那還不如撞死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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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聽了只抿嘴一笑，卻不發一言，隔日便說要誦經禮佛，不見外人，連碧瑤都不許陪，說要一心斂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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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下沈家碰了軟釘子，臉色雖不好看，卻也不敢太張揚，只得暫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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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得知這事時，正好去給小姐送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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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暖了，小姐仍穿一身月白紗衫，倚窗看書，鬢角一枝珠釵，閃著細細銀光。屋內薰著淡淡梅香，他端著茶盤站著，不敢喘氣太重，怕吵了小姐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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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指尖挪動，似在描書裏的字，眉頭微皺，神色卻淡得如水面微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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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茶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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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頭也不回，只道：「你可記得沈三公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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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一愣，支支吾吾道：「這……記得，他不太像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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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確是不怎麼好人。」紀小姐把書合上，語氣仍淡，「幸好爹疼我，不肯把我隨便交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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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沒說話，只站在一旁，忽地覺得小姐背影單薄，心裏沒來由的一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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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日子，他們的話雖不算極多，但偶爾說笑一二，已不復初見時那樣拘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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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不愛熱鬧，卻願意聽他說武館裏的趣事，偶爾問一句：「你那瘸腿老師，是不是以前殺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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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愣住：「誰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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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他眼神像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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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呆了呆，才低聲道：「也可能是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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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了笑，沒再問，只嘆：「狗也好，狼也罷，總比披著皮的瘋狗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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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桃愛打趣，說他像條狗老跟著小姐轉；碧瑤則變了許多，現在總愛擠眉弄眼，一見他來就拉著小姐走。嬤嬤倒是冷臉，總板著臉：「下人莫太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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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小姐從不責怪，偶爾還會使個眼色，逗得三粒屎嘴角忍不住翹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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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他一人躺在偏房小床上，聽著遠處風鈴聲，翻來覆去睡不著，腦中浮著一句老漢罵他的話：「你現在像個人了，但還沒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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