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三尺泥 - 第三十六章

回到府中時，天色已是黃昏，日頭只餘一道淡金的餘暉斜斜落在屋簷上，將整個院子染得溫柔而靜謐。晚風吹來，輕柔地撩起廊簷下懸掛的竹簾，又拂過小池塘邊幾株枯荷的殘葉，帶來些許初秋的涼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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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今日雖只是隨意出門逛了一遭，卻也走得有些累了。方踏進院門，手中綉帕才剛拂過額前細汗，便揚聲吩咐：「芙桃、碧瑤，打水來，我想擦擦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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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丫鬟早守在門邊，聽得吩咐，便麻利地應了一聲，分頭去取銅盆與溫水。她們動作輕巧，銅盆中水面泛著微微白霧，熱氣騰騰，帶著淡淡清香，是煮過荷葉的水，驅暑又醒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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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桃先為小姐卸了簪釵，解了外衣，碧瑤則端水來，濕巾子細細替她拭了臉。溫熱的水潤過肌膚，連一日疲累都彷彿被悄悄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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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輕舒一口氣，靠在梨木扶手椅上，神色間多了幾分慵懶與閒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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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廚房那邊正熬著紅棗銀耳湯呢，說是潤肺養氣，暖脾安神，奴婢這就給您盛一碗來。」碧瑤擦了擦手，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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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聞言輕點了點頭，眼角餘光卻瞥見院門外，有人影倚著影壁靜靜站著。她略一轉頭，朝那人招了招手：「你可要來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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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正是三粒屎。他一身舊衣站在黃昏下，影子拉得老長。聽得紀小姐忽然這麼問，他怔了一下，像是沒料到會被這樣喚住，連忙搔了搔後腦勺，有些不好意思地答道：「我還是去灶房喝碗粥吧……甜湯這東西，喝不飽，我喝不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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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聞言輕輕一笑，嘴角彎出一個明快的弧度，語氣柔和又帶點促狹：「你這人，怎麼總是這麼實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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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跟著笑了，笑得憨厚：「活著難，還是飽一點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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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搖了搖頭，眼中帶著一點好笑，也帶著幾分說不清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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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日子，靜靜地過下去，也不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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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轉暗，夜幕低垂，府中前堂卻張燈結綵，一片熱鬧光景。三福班今晚開戲，唱的是《霸王別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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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老爺對這齣戲素來偏愛，早早便在堂前落座，還特地吩咐擺了茶水果盤，備齊了瓜子、花生與糖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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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台上燈火通明，紅綢帷幕高高拉起，戲子們在台後忙著勾畫臉譜、穿戴戲服，一筆一墨之間，人間百態便在臉上鋪陳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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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聽說唱這齣，也興致盎然。她換了一身淺紫繡鴛鴦的小褂，帶著芙桃與碧瑤一同前往觀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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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喜嘈雜，前頭另設了一張梨木小桌，擺上幾碟細點與溫好的香茶，從那處看下去，正可俯瞰整個戲台，又不擠不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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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自然不敢離得太遠。他沒坐進席間，只搬了張小竹凳，斜倚在堂角的柱子旁，一邊啃瓜子，一邊看著她的背影，目光不自覺地落在那道纖細而挺直的背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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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此等熱鬧從不熱衷，卻覺得今晚這場戲，竟是異常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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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上鼓聲響起，虞姬出場，一襲白衣，如雪中梅，一步三搖，手中水袖輕揮，如煙似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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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眉目間含情帶愁，唱到與項羽對飲訣別時，那句「漢軍已略地，四面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竟唱得淒婉動人，令人心緒為之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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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蹲在角落，口中嗑著瓜子，眼睛卻一瞬不瞬地盯著台上。他本不懂戲，這時卻像是被什麼抓住了心魂，一口氣提在喉頭，忘了吐殼，滿嘴瓜子囤著，生怕錯過一個音節、一個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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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虞姬自刎那一幕緩緩展開，戲子執劍，水袖飄揚，一聲長嘯後，長劍橫頸，血色斑斕的幕布如落日一般緩緩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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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內忽地一靜，眾人屏息凝神，連風聲似也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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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心頭一震，嘴中那把瓜子「啪嗒」一聲落在地上，臉色微微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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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頭猛然一顫，腦海中竟浮現出那日的血光。那姦夫死時掙扎的模樣、那屋子裏痛哭的聲音、那牆壁上濺開的血漬，一幕一幕，彷彿還未乾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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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記得那張驚恐的臉，記得她撲上前的哭聲，也記得自己那晚，沒睡一點覺，手洗了又洗，仍覺得有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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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是一場戲……」他低聲喃喃，猛地垂下頭，強自將那股寒意吞進肚裏，指節死死扣著凳腳，背脊直得像根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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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罷，賓客陸續退去，紀小姐帶著芙桃、碧瑤緩步回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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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今日心情不差，步子輕快，手中折扇輕搖，走到院口時，忽然停下，回頭看向三粒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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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懂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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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怔了一下，嘴角扯了扯，笑得有點僵：「只看過演死人的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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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一出口，他立刻意識到失言，連忙低頭補道：「我是說……英雄落難的戲，我愛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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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聞言，笑意慢慢收了起來。她沒說話，只望著夜色沉沉的遠方，許久後才低聲道：「那你可曾見過真正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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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沉默了一瞬，低頭搓了搓指節，聲音有些沙啞：「沒見過……不過我想，英雄結局都不怎麼好，很難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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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聽了這話，神色柔了幾分，眼底浮起一絲難以言說的情緒，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你說得對。英雄的路……確實難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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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一前一後走進院中。夜風掠過屋簷，帶來一陣桂花香，像是誰輕輕嘆了一聲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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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後，兩人來往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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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紀小姐在院中練劍。她的招式靈動柔韌，時而翩若驚鴻，時而勢如破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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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初時只遠遠站著，後來漸漸靠近，幫她張弓拉弦、設靶擲石，偶爾指點一二。他不懂劍法，卻看得懂力道與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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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不多話，但他說的每一句，她都聽進去。偶爾練得汗濕鬢角，芙桃便湊上來：「小姐這一身架勢，怕是府裏都不需要護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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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瑤在一旁笑道：「不如讓三粒屎也學幾招，一起練，多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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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一聽，連連擺手：「我那點打人法子，若給小姐看見，怕是要被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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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一劍收回，轉身望他，目光清亮，語氣卻淡淡的：「能護我周全的，我都不會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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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說得不重，卻像一簇火，落進他心裏，燒得微微發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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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深時，院中桂花漸落，滿地金黃。她練劍時，他總會不遠不近地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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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影子與她的劍影交疊，落葉旋起，仿若時光靜止，只餘劍風過耳，與人間一場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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