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三尺泥 - 第三十二章

陽春三月，天氣回暖，平陽街頭終於又恢復了幾分人聲鼎沸的熱鬧。正午過後，陽光正好，照得路邊舖子門前油光水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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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府東門外，一道人影閒散踱步而來。三粒屎今日無事，原本在院中打坐喂鴿子，正喂得興起，便被芙桃拎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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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午飯後不歇，說新出的那本《鐵衣女俠》再不買怕是被搶光了，特地交代讓他趕緊去書肆排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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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嘴裏嚼著蜜餞，懶洋洋地起身時還嘀咕：「有什麼好看，不過是女俠殺人救人愛上人……再被人背叛，然後再復仇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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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桃笑著打趣：「那你不妨去跟小姐說，她便不叫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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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小丫頭，學壞了。」他自知說不過她們，只好摸了錢袋出了門，一路往南，來到平陽最熱鬧的文墨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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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條巷子原是官辦書局舊址，後來書坊舖子紛紛入駐，成了平陽文人最愛流連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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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巷中熙攘熱鬧，有少年郎踮腳扒書，有老先生拄杖問價，更有幾個穿著緊身短打的姑娘湊在說書攤前，聽得正入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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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位鐵衣女俠，那可真是敢愛敢恨！上一回講到她一人夜闖天龍寨，手起劍落，殺得那幫惡賊倉皇逃竄，連寨主都嚇得抱著金山銀山跑路——」說書先生舉著摺扇聲音高亢，滿臉通紅，台下聽眾早已聽得心癢難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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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一聽「鐵衣女俠」幾字，心道不好，忙加快腳步，擠進了巷內最大的書肆「雙文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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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舖子裏圍了一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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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快快，還剩幾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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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喂喂，你這手搶得也太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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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櫃的，我昨天說好了的，怎的沒留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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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肆正中，竹櫃上擺了一小疊剛印好的冊子，每本封面上燙著銀字《鐵衣女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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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眼明手快，雙指一夾便夾住一冊，提手拔出，轉身便走。剛走兩步，身後忽聽一聲尖叫：「慢着！此書我預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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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腳下一頓，回過頭來，只見人群後竄出一個瘦高白衣書生，頭髮亂糟糟地用麻繩束著，袍角沾著灰塵，一雙眼卻亮得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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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步衝上來，神情激動，手指那冊《鐵衣女俠》，氣喘吁吁地喊道：「我昨日就來說過，這書我必取的！掌櫃怎能轉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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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肆掌櫃站在櫃檯後，一手抖著算盤，一手擺擺：「李公子，你說得倒輕巧，你是說過要，卻也說沒銀子。這位客官可是先到先付錢，你讓我如何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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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今天也有銀子……」那書生忙翻起書袋，翻了幾下只摸出幾枚銅錢和一截摺皺的紙條，不禁臉色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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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默默看著他，這書生神情之急切，竟比他前幾日見紀小姐發脾氣時還厲害。下一瞬，那書生忽然撲上前，一把搶過他手中的書冊，抱在懷裏如得至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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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先別急著生氣，我不是搶，是借！我今晚通宵讀完，明早還你，再抄一份送你。我書法不俗，真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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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挑眉：「你這是搶書還說得這麼理直氣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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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搶，是……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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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窮書生，還我什麼？你知道這書我誰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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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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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府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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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生的手卻抱得更緊：「我祖父當年也在紀府當過幕僚，我與紀家……也算有緣，我們也算……半個自家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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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說你祖父是李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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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姓李，單名一個『瓘』字，李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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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肆掌櫃聽見這名字，恍然點頭：「對對對，李瓘。住在文昌祠後頭那破屋子，每回都說自己未來是狀元郎。書不少，銀子沒見過幾兩。前些天還被討帳的抄了書箱，鬧了半條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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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旁笑道：「就是那個說『人可典，書不可賣』的瘋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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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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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低頭看著李瓘，見他抱著書滿臉悲壯，眼圈都紅了，仿佛懷中不是本話本，而是他爹的遺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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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只看一晚，就一晚！這是我與『鐵衣女俠』的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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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幾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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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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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還看這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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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懂！這不只是打打殺殺，是一種信仰。她說：『若我不去，誰去？』你聽聽，這是什麼樣的心腸，什麼樣的氣魄！」他語氣真摯，眼眶泛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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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本想奪回來，但見他模樣又蠢又真，忽而生出一種難以言說的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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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吧，拿去看。明日午時前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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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瓘一聽，猛地跪下叩首：「大恩不言謝！若還不回，我就從文昌祠跳下來給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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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邊有人大笑：「那祠頂才多高？你跳下來也就是扭個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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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瓘被搶了風頭，一臉嚴肅補上一句：「……我綁個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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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頓時哄堂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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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搖搖頭，轉身往外走，走出兩步又回頭看了一眼。只見李瓘捧著那書坐在角落，輕輕翻開封面，像是在對待什麼寶貝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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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有些好奇這書裏頭到底寫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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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道，像他這樣抱著一頁紙做夢的人，也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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