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三尺泥 - 第二十章

慧覺寺距平陽不過半日腳程，出南門後一路南行，過雙溪、翻伏龍嶺，便是那座山間古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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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座寺雖年久失修，牆皮剝落，瓦檐殘缺，山門前的香灰卻厚得能掩過腳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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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間傳說新來的妙燈法師身具慧根，言語不多，卻極靈驗。求財得財、求子得子，甚至有富戶傳言家中老父命懸一線，一炷香求來回陽之氣。真假不論，信者自來。這些話傳進城裏人耳中，半真半假，反倒更添三分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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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清晨，天色仍灰濛濛的，天邊泛著一道將亮未亮的青光，晨霧未散，山道間白氣浮動如紗似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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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府的香車花轎數輛，緩緩自城門而出，車轎之後是一列身著短打的護衛，持刀佩劍，護衛左右。車隊過橋穿林，一路向南，車轍轍印壓在濕潤泥地上，發出輕微的咯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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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走在隊尾，一身黑布短衫，肩頭橫扛護衛刀。他每隔十幾步便回身張望，目光不偏不倚，將四下山林的動靜收入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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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猛跟在他後頭，哈欠連連，嘴裏小聲咕噥：「這麼早起……還不讓吃早飯，我看小姐是真信得過那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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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不語，只往林間多看了一眼。晨風裏山雀偶爾穿枝掠過，啁啾聲清脆，卻帶著一種難言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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隊伍順利前行至近午，日頭漸高，霧氣散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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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遠地，便望見慧覺寺所在的山腳下竟聚滿一群村民。有人敲鑼，有人舉布條，更有婦人號哭聲不斷，幾個黑白幡正隨風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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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管家騎馬在中段，見狀臉色一變，勒馬讓隊伍停下，轉頭吩咐左右：「讓人打探，別讓小姐驚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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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時，一名腳程快的護衛奔回，低聲道：「是村民鬧事，說什麼寺裏妖僧害人，死了孩子……還搭了棚子、拉了橫幅，看樣子鬧得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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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管家臉沉如鐵，一拉韁繩轉身喝道：「那寺廟不是受了官府冊封的嗎？怎麼讓這些人胡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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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村裏人還在鬧，死去的孩子是梁家的親戚，說是要討公道。」護衛小聲說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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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管家聽完臉色更黑，連忙回頭望了眼中轎，吩咐一名貼身丫鬟進轎回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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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會，便聽得轎內傳出一聲柔中帶冷的聲音：「我就是來見見那位妙燈法師的，豈能半路回頭？衙門在我爹手裏，誰敢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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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管家只得一聲苦笑，翻身下馬，吩咐：「既如此，繞後山小徑上去。從那邊能進偏門，不過山路難走，叫轎夫們小心些。」他看了看前方聚集的村民，又低聲叮囑護衛：「提防點，別讓人混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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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果然難行，坡陡石滑，轎夫們滿頭大汗，步履不穩，一旁小廝不住提醒：「前頭小心，別歪了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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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次差點跌倒，轎中紀小姐卻始終無聲，只偶爾咳上兩聲，像是不耐這潮濕霧重的氣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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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走在轎旁，目光不離兩側山林，他忽想起王猛昨夜說的閒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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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妙燈法師那殿後，有一口封死的枯井，夜裏能聽見唸經聲……真要命。」當時王猛說得神神道道，還拍了他肩：「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不信，但我還是不敢去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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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沒回應，但此時此地，忽覺那句話有些餘響在耳邊縈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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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胡思亂想間，前方忽然一陣騷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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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頭有人躺著！」有小廝驚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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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快步趕上，眾人紛紛避開，草叢中，果見一老者伏地不起，面色青黑，嘴角泛白，身側躺著一根斷裂的拐杖與一籃山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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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猛蹲下查看，眉頭擰緊：「氣息還有……像是中風了，但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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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碰他！」有名年輕護衛低聲道：「村裏人多半不安好心，這不擺明是想賴上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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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管家躊躇未語，卻聽得紀小姐在轎內說道：「扶起來，放路邊，該救的人還是得救。」語氣不高，但帶著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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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點頭上前，將老者輕輕扶起，動作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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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掃了一眼老者隨身包裹，一壺水，一包饅頭，並無異樣，便將他安放在大樹樹根下，又取出腰間水袋濕了帕子為其擦了擦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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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轉身，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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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了！」一名護衛低聲道，已拔出腰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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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轉頭，只見五六人從林間竄出，皆是壯實男子，穿著粗布衣裳，腳下草鞋沾滿濕泥，一個個手持鋤頭、柴刀，臉色慍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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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首之人一邊奔跑一邊吼道：「妖僧害命！還命來——」他聲如洪鐘，鋤頭高舉直衝花轎，毫不避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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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手！」王猛大叫，「我們是紀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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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幾人根本不聽，柴刀鋤頭揮舞如風，力道猛如砍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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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咬牙迎上，刀鋒一橫擋住鋤刃，鐵器交擊聲震耳，虎口發麻。他左肩被蹭了一下，火辣辣一陣劇痛，但沒退半步，反而挺身將那鋤頭砸斷，回身一腳踢開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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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戰間，有人揮刀劃破轎簾，紀小姐怒喝一聲：「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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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管家急得臉紅脖子粗，連聲吩咐：「保護小姐！給我擋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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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勢岌岌可危之際，遠處忽然馬蹄聲起，一隊官差騎快馬而來，為首者手持長槍，披掛簡甲，高聲怒斥：「府中千金在此，爾等再敢放肆，當場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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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幾人見官差到來，氣勢頓散，有人掉頭欲逃，有人仍怒目而視，滿臉不甘。終究是人微言輕，眾村民漸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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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府的隊伍整頓再行，繞過山徑走至寺門時，寺中早已緊閉大門，僅開一側小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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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後有僧人應聲：「阿彌陀佛。妙燈法師今早入定閉關，不見外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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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管家一怔，上前低聲道：「我們紀府小姐親自來訪，還請通報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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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師交代，數日內皆不應世俗之事，還望施主見諒。」僧人聲音平平，不見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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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猛撇嘴，小聲嘀咕：「這算那門子進香？小姐這回怕是要動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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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站在隊尾，望著半掩的寺門，眉頭不自覺皺起。他忽地轉頭，望向那山路旁的破屋，朦朧間，似見方才那老者已不在原處，被兩名僧人抬入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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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想再看清些，門扉已「吱呀」一聲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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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從山巒吹過，帶起一絲焚香的氣味，卻冷得沁骨。三粒屎心頭一沉，握刀的手下意識握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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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這趟進香之路，恐怕未必只是上香那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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