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三尺泥 - 第一百一十四章

當晚，天色已暗，廚房裏鍋蓋乒乓響，飯菜氣息沿著廊簷慢慢飄出，在晚飯將開未開之際，門房忽然來報，說王猛和他娘子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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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中人都略頓了一下。紀小姐聞言，只抬了一下眼，手裏茶盞微頓，便又低頭抿了一口。三粒屎聽見，則是眉梢一挑，嘴角壓都壓不住地翹了起來：「他們還知道回來？我還以為他們在山裏被老虎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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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說要去香山古道看紅葉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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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瑤笑著接話，「那邊這時候確實好看，滿山火紅火紅的，走著走著還會掉葉子在肩上，像畫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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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才說完，人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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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進門時滿臉風霜，一身舊衣服沾著細細的土灰，鞋底還黏著枯葉，顯然是一路未歇地趕回來。但他們臉上的神情卻與疲憊全然無關，像是從外頭撿回了幾天快活似的，連眼角的皺紋都笑得飛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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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猛一見到人，便仰著脖子哈哈大笑，還高高舉著手裏那個包得鼓鼓的油紙包：「嘿，我給府上帶栗子回來了！香山那邊的『糖心栗』，甜得很，剛採下來就搶著賣，我跟我娘子排了半個時辰的隊才買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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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娘子一臉羞澀地站在他身側，手裏緊緊拽著袖口，笑意卻藏都藏不住。才過門沒幾月的新娘子，一張臉曬得紅紅的，又因連日爬山顯得神色明朗許多，眉眼雖不算極驚豔，卻有一種親切的溫婉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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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把東西擱在飯桌上，王猛特地拿了一小包出來遞給紀小姐，道：「這是特意挑過的，又大又甜，我娘子記得你愛吃栗子，叫我別忘了帶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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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娘子低聲補了一句：「還特意讓我用香山的泉水洗過，涼過夜氣，保得住新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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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接過紙包，眼神仍淡，卻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從眼底滑過。「多謝你們記掛。」她輕聲道了句謝，手指撫過紙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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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這時也湊過來，聞了聞那紙包，挑眉道：「聞著確實香，這次你算是立了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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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猛不客氣地挨了他一下：「你只曉得貧嘴，吃的時候還不是搶第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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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說：「你們玩得挺開心的嘛，怎的，山上真有那麼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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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猛便把這幾日的趣事一一說了。說他們從古道下腳，第一晚便住在山腰的一家老客棧，那裏夜裏有泉水溫潤，霧氣升起時整座山宛如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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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那山頂廟裏香火極盛，一個老和尚見了他們便誇王猛命中帶福，說什麼「來年轉運、貴人相助」，還說他娘子是「福氣之妻、財運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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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猜怎麼著？」王猛說得眉飛色舞，轉頭湊到三粒屎耳邊，「那和尚還說你今年運勢極好，官司無憂，貴人在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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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嘴裏正嚼著栗子，聽了差點嗆著，咳了兩聲才擺擺手道：「他連我樣子都沒見過，光聽你一張嘴就能批我命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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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人家是高僧啊，一眼見你沒來，便知道你非凡之命。還說——」王猛聲音壓低，「你命硬心善，福氣不擋，將來註定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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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話沒說完，眼角一瞄，見紀小姐正在斜眼看他，頓時識趣地咳了一聲，笑嘻嘻地轉了話題：「總之是句好話。這不是怕你心煩，給你沾點喜氣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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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懶得搭理他，自顧剝了顆栗子，遞到紀小姐那邊，小聲說：「這個熟得剛好，不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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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看他一眼，沒伸手，只淡淡道：「你吃吧，我自己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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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低聲嘀咕：「你這是嫌我手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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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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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一陣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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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猛拍了拍腰間的小布囊：「山頂那老和尚，給了我兩張符，說是『納福延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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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自己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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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給你我留著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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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咂舌：「這年頭連佛門都靠銷售過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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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猛一邊笑一邊從布囊裡摸出個小木盒遞過來：「這個才是給你的，山裏的一位樵夫做的隨身木梳，他說這木頭冬不裂夏不膨，還避濕防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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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沒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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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別說這種話嚇小姐。」小娘子在旁邊低聲笑起來，輕拍王猛的肩：「他開玩笑的，你別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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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菜終於端上桌，一大碗紅燒豬蹄、一盤香芋扣肉、一碟清炒蓮藕，再加幾樣山裡帶回的乾貨；風乾木耳、野蒜葉、還有幾顆被壓得皺巴巴的香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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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落座後，王猛話匣子一開便停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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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家客棧老了點，牆上還掛著布畫，洗澡水是山泉，熱得剛剛好。夜裏有霧氣，整座山像泡在茶碗裏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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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一邊聽，一邊往嘴裏塞栗子，忍不住笑道：「你這話說得，我都想泡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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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完呢，第二天我們去了香山寺，那裏有座觀景台，能看到整個山谷。紅葉像火一樣，風吹起來，整座山都像在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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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娘子低聲補道：「我們還遇見一位白髮婆婆，穿著一件靛藍棉袍，一人一簫，在山邊吹得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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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別提那個了。」王猛忽然收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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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留意到，問道：「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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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麼。」王猛搖頭，「我就覺得，那婆婆好像不是凡人似的。她吹簫的時候，我心裏有點……說不上來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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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皺眉看著碗裏的米飯，忽地低聲補了一句：「她最後對我們說了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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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什麼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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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山中無歲月，葉落自有歸，有緣當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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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人聞言都靜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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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抿了口湯，才低聲說：「也許，她是想提醒你們，好日子易過，要記得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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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娘子點頭：「我那時也覺得她眼神怪怪的……但後來一轉頭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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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道：「你們還真像遇著山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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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猛笑道：「若她真是山神，倒也該賜我點財運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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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不是有了好妻子，這就是財運。」三粒屎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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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簡單卻熱鬧，飯後天色已沉，院子裏的風也起了，輕輕穿過窗紗與藤簾，把一日的日光都吹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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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端著茶盞站在回廊邊，望著西邊晚霞將天染得通紅，像被誰灑了顏料似的從雲頭往下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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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的桂葉又落了一層，風過時被卷起，又悄悄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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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喝了一口茶，忽然覺得這秋日的傍晚，竟比以往都要好。他不是個講究風花雪月的人，但眼前這樣的景，實在叫他不忍匆匆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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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聽腳步聲輕輕從廊角那頭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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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小姐來了，白色長衫在暮色裏顯得比白日更清冷，她手裏拿著什麼，走近時才看清是那只布袋，是先前在榻上繡了一下午的，終於完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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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到他面前，把東西遞過來：「拿去，別再用你那破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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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線……你一針針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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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然你以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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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接過來，指尖觸到布面，覺得柔軟細密，邊角的線縫得極緊，掛著一個小鈴璫，袋口還繡了他的名字，三個歪歪斜斜的小字，「三粒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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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輕聲道：「你還真給我繡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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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繡名字，下回又說沒寫名字被貓搶了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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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起來，聲音懶懶的：「那我還得謝貓了，牠一口搶走半袋米，倒讓你記得幫我縫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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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一次你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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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說了不說了。」他舉手作揖，裝作討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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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氛輕鬆起來，他又問：「你還要做第二個麼？下回我也從山裏帶點東西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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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會挑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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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挑什麼都俗，但我心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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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接話，只轉身要走。她回頭忽然道：「誒，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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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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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下回要是也去了那，不帶我去，記得給我寫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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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粒屎挑眉：「你想我寫信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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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說我怎知道你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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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停頓片刻，語氣忽然淡下來：「你今次雖只去了一天……但下次若真是走遠了……也寫信回來，別讓人等著，心裏不踏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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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怔了一下，隨即點了點頭：「好，我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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頓了頓，他又道：「那要是那地方寄不出信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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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低頭理理袖口，眼裏似有一層波光閃過：「那我便天天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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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沒說什麼，只是靜靜地看了她一會，最後一個字從唇間輕輕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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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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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邊餘霞漸沉，燈火亮起時，屋內透出的暖光如水，一夜安眠。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dPDQ0qE71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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