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鑼灣酒吧的目蓮先生 - 2. 第三次見面竟然在醫院

酒吧開張以來差不多已三個星期了，生意也開始穩定下來。

雖然沒有雞尾酒，但並沒有影響酒吧的生意，當然若果能提供雞尾酒，生意可能更好，但沈星移並沒有打算改變自己的決定。

錢，其實他從來不缺。

自從上次打發理青社幾個青年人後，至今都相安無事，沈星移以為事情會告一段落。

但是，麻煩事找上門，從來不分時節。

今晚如常營業，晚上十時左右，店內的客人已佔了一半以上的座位。

忽然聽到有人大叫一聲：「哇靠！怎麼這裏有這麼大的老鼠四處跑！」

客人們聽到有老鼠，有些女客人已尖叫起來，往門口向外衝。

沈星移也好像早有準備的樣子，一個箭步已攔在門前，大聲道：「各位客人！抱歉今晚給小畜牲溜進來了，為表歉意，今晚就算小店請客，請各位先回，歡迎下次再來。」遂逐一送客人出門口。

「這店太恐怖了！」

「髒死了！」

「真不敢再來了！」

有些客人邊走邊抱怨，沈星移陪笑哈腰，頻頻致歉。

直到其中一個青年人欲離開時，沈星移挽着他的手臂，笑道：「這位客人請留步，小店有事想請教一下。」

青年人駡了句髒話，續道：「你這黑店想怎樣？非法禁錮嗎？我要報警啊！」

「報警啊？這主意也不錯。」沈星移繼續讓其他客人離去，他笑着對青年人說，眼睛裏卻一點笑意也沒有，青年拼命掙扎想甩開沈星移的手，就是不成功。

待所有客人離開後，沈星移把門關上，翻過營業牌，擋着門口，便放鬆了手。青年人往後跳了一步，用另一隻手揉着剛被扣着的手臂，明顯還在痛，喝道：「你這是甚麼意思？禁錮嗎？」然後又一連串的粗言穢語。

沈星移嘆了口氣，說道：「其他人都走了，你就別再裝了。叫你那個躲在洗手間的朋友出來吧。」

「我不知道你在說甚麼！快放我走！」言語間夾着大量的髒話。

沈星移把眼鏡摘下來，用手帕抹着，冷冷道：「把你們放的老鼠抓回來，就讓你們離開。還有，你再說一句髒話，小心我掌你的臭嘴。」

「神經病！」青年人退到店中央其中一張圓吧枱，抄起一隻啤酒杯，駡了句髒話，便擲向沈星移。

沈星移見勢手中一揚，啤酒杯已接在手裏，然後衝向青年人，期間已把眼鏡再戴上，他把酒杯放回枱上，之後就是「啪、啪」兩聲，青年人還來不及反應，只覺兩邊臉頰一陣又熱又痛，已被打得坐在地上。

青年人被嚇得冷汗直冒，暗自後悔接了這差事，最初以為會很順利，也可以全身而退。

顯然低估了這老闆。

老鼠也不知道走到那裏了。

如果你以為會聽到「吱、吱」聲，那你就錯了。

現在背景只有音樂，是「孤獨」。

沈星移一點都不孤獨，現在眼前站着兩個青年人，都低着頭。洗手間那個青年人也出來了，看到情況，知道裝儍也沒用。

沈星移輪流望了兩位青年，問道：「『理青社』嗎？」

兩人沒有回答，只點了點頭。

「有樣事情你們不知道，我記性很好。我們不是第一次見面了。」

他指一下左邊的青年，說：「上次和陳宇軒來時，你站在他旁邊。」

然後指一下右邊的青年，說：「你就站在門前。」

兩人的頭垂得更低了。

「從你們進店那刻開始，我已經在留意你們的一舉一動。店內有閉路電視，報警也可以，但我想息事寧人，你們把放出來的三隻老鼠抓回來，就可以走了。」

沈星移把店內的燈調光，兩個青年，放鼠容易抓鼠難，足足花了兩句鐘。

老鼠被抓後，就不再沈默了，在袋子裏「吱吱吱吱」叫得震天價響，希望儘快逃離不知的險地。沈星移凝視兩個年青人，最後很滿意的笑道：「謝謝你們抓牠們回來。」

「可以走了吧？」兩頰被打得通紅的青年問，跟老鼠一樣，也希望儘快逃離這險地。

「先聽了句忠告再走不遲，聽好了，下次再玩這把戲，不單要抓回來，要生吃了才可以走啊。」

兩人聽到了要生吃老鼠，臉上的血色都退了。

「聽清楚了沒有？」

青年二人同時點了點頭。

「聽清楚了沒有？」沈星移再問。

「清楚了。」二人用空洞的語氣同時答道。

「為甚麼陳宇軒沒來？」

兩個青年面面相覷，遲疑了一會，不知道為何沈星移問起陳宇軒，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沈星移沒再追問，只是耐心的等他們回話。

最初躲在洗手間的青年看見沈星移沒有讓他們離開的意思，心想沒得到答案他們是沒法離開的，便答道：「在醫院。」

「為甚麼進醫院了？」

「老闆早上叫他再來這裏，宇軒說你很有本事，叫老闆不要再找你麻煩。老闆一怒之下着人把他暴打到沒知覺了，手腳都斷了骨，後來我們把他掉到醫院門口便走了。」

沈星移沉吟了半刻，問了是那間醫院，便放了二人。

看看時間還早，又繼續開店。

過了不久，林雪玲推門進來，環顧四周空空如也，笑道：「沈老闆，別說我是今天第一個客人啊！」沈星移正在收拾杯子，嘆氣道：「是啊！看來會付錢的客人，今晚你是第一個。」

「咦？是不是我錯過了甚麼有趣的事？」

「沒甚麼，別提了。要點甚麼嗎？」

林雪玲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向沈星移眨眨眼，道：「給我一杯雪梨酒！」

沈星移笑了，道：「好的，請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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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沈星移挑了個近中午時間，到了銅鑼灣一個綠色專線小巴站，前往香港島南區的一間醫院，到達時剛好中午，他抬頭看着指示牌，找到了骨科病房，因為剛好是午飯和探病時間，病房的病人，家屬，護士，醫護助理不停穿梭，十分忙碌。沈星移經過了護士站，邊走邊看床上的病人，尋找陳宇軒的面孔，最後在最遠的病房找到了，便走將進去。

陳宇軒的病床最近窗邊，他百無聊賴的坐着，望着窗外的風景。沈星移看見他右手和右腳都套着石膏，明顯行動非常不方便，暗暗為這青年可惜，上次見面知道他的右手是慣用手，看來很多事情都做不了。

「嗨。」沈星移向陳宇軒打了個招呼。

陳宇軒把視綫移到沈星移的臉上，以為他認錯人，看了一會，忽然一怔，然後叫了出來。

「啊！是沈老闆啊！怎麼這麼巧？」

「不是湊巧，專程來探望你的。」

「咦？為甚麼？沈老闆不是對男生沒興趣嗎？」

「只是有點好奇罷了。別多心，我對男生真的一點興趣都沒有。」

「你怎知道我在這裏？」

「你要我回答你所有問題才會邀請我坐下嗎？」

「對不起！請坐。」

沈星移點了點頭，然後坐下，從袋裏掏出一個橙，慢慢把橙皮撕開，扳開了數片，遞了一片給陳宇軒，道：「昨晚問了你的朋友。」

「朋友？我沒有朋友。」陳宇軒看着他手中的那片橙，有點遲疑。

「沒有毒的。」

「對不起，我沒有這意思，謝謝。」他接過後便放進口裏，橙在口中是甜的，但鼻子卻有點酸。

「他們真的沒有放棄吧？」陳宇軒把橙吃完後小聲問道。

「嗯，放老鼠了，還好你的朋友之後又幫忙抓回來了。」

「被迫幫忙抓回來吧？沒被你打得眼青臉腫吧？」陳宇軒笑着問。

「已經很輕手了，好不好？」

「謝謝你來探望，你是第一個。」

「沒朋友來探望嗎？」

「沒有朋友，以前跟我的小弟都沒來，應該覺得我很沒用吧。聽說我不是被送進來而是被掉進來的。」

「那親人呢？」

「幾年前離家出走，沒聯絡了。他們也懶得找我，算是沒親人了。」

「這樣。甚麼時候出院？」

「好像還有幾天。」

「醫院東西難吃吧？下次帶點好吃的給你。」

「你這是同情嗎？」

「哦？如果來探你會令你困擾，我可以不來。」

「我要吃漢堡飽，兩個。」

「好，漢堡飽兩個，那我先走了，多休息一下。」

「還有薯條和汽水。」

沈星移笑了起來，揮一揮手，轉頭便走。

陳宇軒目送沈星移離去，不知怎地竟流下兩行淚水。活了十多年，現在沒朋友，沒家人，在醫院裏根本沒指望有啥人來關心，偏偏出現一個沒甚麼交集的陌生人，只見過兩次面，亦無交情可言，但來探望了。

沈星移離開了還沒有半句鐘，但陳宇軒已經很期待他下次再來。

究竟是期待沈星移，還是期待兩個漢堡飽，其實他也不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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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宇軒住院期間很少說話，因為真的沒有可傾談的對象。也沒人來探望過。

除了沈星移。

當一個人被困在一個地方，沒法走動，因為腿斷了，也沒心情看手機，因為手斷了，就會開始想事情。想想自己幹嗎要躺在醫院，想想自己幹嗎選了走黑道。

錢嗎？權力嗎？好像都沒有，要打拼多久，從多少次死裏逃生，犧牲多少同伙的性命和前途，才可以到達上層般有權有勢有錢？可能這天永遠不會來臨，自己的命已經賠了。

這黑道並沒有電影中般好混，既沒有願意為你兩肋插刀、義氣先行的同伴，也沒有忠心真誠、義無反顧的小弟。你跟別人講義氣，人家只當你是呆子，盡情利用。沒有義氣這概念，有的話，還會現在這樣躺在醫院嗎？

其他社團可能不一樣吧。理青社，壓根兒就沒義氣可言，都是利字當頭，而且是私利。

入錯公司了嗎？

還是走錯路，入錯行？

其實，自己感到的是無比的孤獨，渴望得到的，只是別人的認同。

前陣子辦事得力，小弟越來越多，左擁右簇，把他捧到天上去。被人打得七葷八素時，就樹倒猢猻散，人情冷暖，莫過於此。

想到這裏，不禁嘆了口氣。這時剛好護士來到他床前派藥丸。

「陳宇軒，吃藥。」

「美女，請問…」

護士瞪了他一眼，大聲道：「美甚麼女？叫姑娘！」

陳宇軒被這氣勢嚇了一跳，道：「呃…姑娘，請問我是否還有幾天就可以出院？」

護士瞟了他一眼，看到他兩手有紋身，也猜到他是甚麼人，便冷冷道：「是的，這幾天內若沒仇家找上門來再砍你，是可以出院的。」

陳宇軒對着這毒舌護士不禁苦笑起來，也不跟她爭論，只道：「謝謝。」

護士見他對答還算有禮貌，應了一聲，然後問道：「還是第一次聽到你說話，我們以為你是啞的。」

「總是自己一個人，有甚麼好說呢？自言自語的話，可能現在不是躺骨科病房而是躺精神科病房吧！又或者看見我們是那類人，不知道是否吸了毒升了天，硬拉我去洗胃呢。」

「你們幹這行的，這個傷勢不是跌傷吧。你斬我我砍你，倒頭又來醫院浪費醫療資源，沒有正經一點的事做嗎？醫療資源可以用在更有需要的人身上呀。」

陳宇軒心想這護士是活膩了，要是這番話是說給他的老闆聽，今晚下班都不用回家了。他把藥丸吞了，並沒有理會這護士的說話，只淡淡說了一句：「姑娘，辛苦了。」

那護士又望了他一眼，再沒有對話，就轉身離去。

浪費醫療資源嗎？受傷也是工作一部份吧?

真是一份工作嗎？填表時可填在職業欄嗎？

陳宇軒平躺在床上，希望早點入睡，事實上，想事情挺累人的。

希望明天有漢堡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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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星移並沒有令陳宇軒失望，第二天中午，兩個漢堡飽、薯條和汽水就放在他眼前。

「買了多少錢？我給回你。」

「我請客，兩個飽，我還買得起。因為你只能用一隻手吃，所以買些簡單點的，出院後帶你去吃點好的。」

「那謝謝你了。」陳宇軒拿起飽就大口大口吃起來。住院至今，最美味的一餐。

昨晚派藥的護士剛好又來派藥了。

「陳宇軒，吃飯後吃藥。」她看了看枱面的食物，瞟了沈星移一眼，道：「就不能吃些健康點的東西嗎？你哥哥嗎？」

「就是醫院食物太健康了。所以要買些不健康的，希望早點弄死他。」沈星移用輕鬆的語氣說道，望向護士時托了一下眼鏡，又笑道：「我怎會是他哥哥呢？我是他仇家，就是來搞他的！見到他這個身世嗎？都是拜我所賜的。」

陳宇軒差點哽到了。想一下，真是拜他所賜呢，不禁笑了起來。

護士聽到沈星移搭訕和看到陳宇軒的反應，先是一呆，然後用不可思議的眼神望着他，搖了搖頭便轉身離開，途中聽到陳宇軒道：「沈老闆別逗了，這姑娘其實不錯，會跟我說話…」

「啊？會跟你說話就已經不錯了？那我不是非常好了？不竟我請你吃漢堡飽。你這小子的要求是不是有點低？」沈星移也沒等他邀請，逕自拉張椅子坐在床邊。

不消一會，兩個飽已落了五臟廟，陳宇軒很滿足的啜着汽水，吃着薯條，也遞了一些給沈星移。

「昨天是因為好奇，今天又為甚麼來探望呢？」

「咦？來送午餐呀！」

是送午餐沒錯，但一來沒責任來探望，再者更沒必要買午餐來。他猜不透沈星移的心思和目的。只好望着他的臉。

「好吧，也是因為好奇，昨天來之前，我見過你兩次。上次來時，跟我說話都是你，證明你是個有責任感，會主動保護同伴的人。懂得文明說話，尚算是有禮貌。第一次是開張那天，你坐在靠窗最裏面的枱，很安靜但警覺性很高，後來有位小姐喝得有點醉，你就把位置讓了給她，你這個人本性不壞，但為甚麼偏偏走了歪路呢？」

「原來第一天就被點了相呢…」

「第一天來的每一位客人我都記住了，我記性很好，只是沒想過你會用那種有趣方式再來。」

陳宇軒把最後一條薯條放進嘴裏，沉吟了片刻，便開始說道：「我在學期間成績不突出，有一次被一個成績很好的同學誣陷，老師都相信他的一面之詞，最後我因為沒犯過的錯被記過了。成績不高，操行又有缺失，升中學時被派到垃圾學校，那時父母已經放棄了我，專注都放在弟弟身上了，」他看着窗外藍天，續道：「在中學裏老師不像老師，學生不像學生，把我們都當成是罪犯，社會渣滓，最初會不甘心，慢慢就麻木了。家庭、學校、社會都已經把你歸類了，還可以怎樣？後來入了理青，每天打打打，以為交到一班好兄弟。沒唸書以後出來混，第一個出賣自己的，就是中學時一起出生入死的所謂兄弟。」

沈星移聽着這青年人訴說身世，覺得他真是倒足了八輩子的霉，才會走上一條這樣的路。

這可能是天命吧。

「那… 打算這樣混一輩子嗎？」

「有選擇嗎？」他苦笑。

「那要看你自己了。」沈星移從袋裏拿出一本書，放在枱上，然後站起來，道：「給你解悶，下次想吃甚麼？」

「還會來嗎？」

「你一個人困在這兒挺悶的，我橫豎閒着，無妨。」

「辣肉腸薄餅。」

沈星移托一下眼鏡，笑了一下，像昨天一樣揮揮手就走了。

陳宇軒沒想到，薄餅明天沒有來，而是兩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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