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歲昭遙 - 第十四章-《欲行未行》

奉天承運　　皇帝詔曰
賞　邊氏子昭霆　朴氏子雲遙　
以昭昭日月為證結並蒂之緣
攜風華年歲共誓琴瑟之諧
仲秋初七吉日
於朴府擇時舉行大婚
設筵奉宴祈賜光臨
是日杯酒盈樽，百味陳肴，
盼君蒞席，共賀良緣
敬備薄酌，恭候賜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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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府、朴府聯名敬呈
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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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風起，朴府西南角那座湖亭，因地勢偏僻，常年少人問津，今卻被人一早打掃乾淨，鋪上了墨毯與桌几。

湖面泛著微光，秋風繞梁，亭簷上懸掛的紅娟被風吹得獵獵作響，拂過木柱、掠過水面，仿若無聲低泣。

邊昭霆一身墨色常服，獨坐亭下，身旁擺著一疊尚未書寫的紅帖。他筆握得極緊，掌中青筋微鼓，隱在袖下的指節已泛白，卻仍強撐著在朱紅箋面上，一筆一劃，親自落下字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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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秋……初七……」字隨聲，他聲音有些沙啞，緩緩寫下紅帖上的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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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意從風中潤入骨縫，昭霆額角冷汗直落，背脊之下早已是濕透的傷口。他呼吸細微綿長，每一筆字都牽動肩背傷勢，疼得他臉色發白，卻不肯停下。

他本可交由他人書寫，太醫早言不宜操勞，可他偏要親筆——那是雲遙的名字，他不許出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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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忽地捲起紙張邊角，吹得紅帖微顫，宛如輕輕顫抖的心。

昭霆垂眼看著帖面，那一行「朴氏子雲遙」的字樣墨跡未乾，像要滲入他眼底、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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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喉間微動，卻終究無言，只抬手按住那張紙，頓了片刻，指尖隱隱顫抖——鮮紅的墨點悄然落在紙面，與紅箋渾為一體，不辨是筆墨，還是滲出的血。

亭外紅娟仍舞，秋葉飄零，整座湖亭裡，唯餘一人，一紙，一筆，一身孤影。

而他眉眼間的堅定，與壓抑未言的苦痛，在風中無聲綻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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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葉微黃，風起時枯枝輕響，湖邊一帶顯得格外靜謐。朴雲遙立於假山後頭，距離不遠卻隔著一池水、半邊垂柳。

他看見那抹熟悉的身影獨坐於亭中，孤影斜倚，一襲藏青色袍衣隨風微動。亭中案几鋪著紅紙，墨跡未乾，昭霆執筆而坐，寫得極慢極靜，那距離看不清他臉上因傷口疼痛出現的痛苦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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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遙雖看不清那人筆下是什麼，卻知那定是——紅帖。

他握著垂在身側的手，手心微微冒汗，卻也說不清是因為風寒還是心頭那股說不出的鬱悶。

這一幕無聲，卻比爭吵還教人心亂。

他忽而想起——

幾日前，在東廊轉角處，他與那人不期而遇。他原是打算低頭直過，不言不語，卻在擦肩而過時，手腕忽被一隻掌心握住。

那人沒說什麼，只是低頭瞥了他一眼，見他衣衫單薄，微一蹙眉，語氣淡淡卻沉穩：「天涼了，記得添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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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想甩開，卻被塞了一物在手心——

一枚掌心大小、外以細布包裹的「暖身香丸」，內以火硝石調配，藏著細熱，不燙卻溫。那股淡淡的藥香透過布料沁入指尖，熨著他的掌心。

那人轉身離去時仍什麼都沒說，步伐穩重如往昔，不曾多言一語，也不求他回頭。

那夜回房後，他看著那暖丸許久，始終未曾丟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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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人——無論受多少冷語，經多少風霜，無論他如何拒斥，都始終如初，溫得像一盞燈。不是熱烈燃燒的火焰，也不是照人千里的日光，而是一盞放在誰也看不見角落裡的、微弱卻長明的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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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雲遙捏緊掌心，站在風裡，眼神沉沉地望向那抹身影。風揚起亭簷下的紅帖，那抹紅在風裡擺動，像喜，也像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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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朴雲遙還站在原地、望著那亭下的孤影時，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唷，少爺。」一聲輕快又熟悉的語調響起，還伴著一股甜膩膩的花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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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遙一怔，轉頭，便見袁小滿正笑嘻嘻地站在他身旁，一手拿著個小食盒，一手捏著個小糯米球，糖粉還沾在嘴角，不安分地又要再拍他肩。

雲遙蹙起眉頭，下意識往旁避開半步，帶著幾分嫌棄：「手未潔，莫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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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小滿卻毫不在意，嘴裏含著甜黏的糯米，邊咂嘴邊笑，語氣含糊地說：「少爺，你這樣，我見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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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意？」雲遙挑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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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滿眨眼，將手上剩下一顆糯米球扔回盒中，順手拍了拍衣襟上的花生粉「御主也總是這樣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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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遙被他說得一愣，臉色微熱，淡聲反駁：「我不過路過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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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過這麼久？」袁小滿抬手指了指亭中，「你知他寫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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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遙沉默，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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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小滿嘴角一咧，笑得一臉「我就知道」的模樣，繼續拿起那盒小糯米球往嘴裡塞了一顆，含糊地說：「偏巧路過這偏院、還恰好站在能看見亭子的位置……少爺你要再嘴硬下去，恐怕花生糖粉都要笑掉了。」
他又湊近些壓低聲音：「我跟在御主身邊這麼多年，可從沒見過他對誰說話這般溫柔。」
「他吩咐下令，軍中無人敢違；可每每與你說話，聲音輕得像怕驚了什麼似的。你自己不說，我看他眼裡倒是裝滿了你的喜怒哀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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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遙微微抿唇，沒說話，卻低頭看著自己手指間的繡線，彷彿能從那纖毫間回想起那日昭霆將暖香囊塞入他手心時的體溫。
「他對我……？」雲遙低聲問，語氣裡有一絲藏不住的困惑與觸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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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只如此。對旁人，他是將軍，是御主，是誰都敬三分的冷面閻王；但對你，他連句重話都不捨得說。你若不信，回頭去問問那些軍營弟兄，看他敢不敢讓人連夜趕書寫帖這事，換成別人早被他踹出帳了。」
他說著，將空空的食盒往懷裡一塞，「唉，我說真的，少爺，這世上可不是人人都能得他這樣的人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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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小滿臨走前還望了不遠處的御主一眼，內心哀嘆 “唉……主子沒我不成啊，再不出手，你倆都得拖成望門寡了——可憐我家御主，眼圈都快青了 ”

他拍拍衣袍就要離開，還不忘回頭抬了抬下巴，笑嘻嘻道：「你若真只是路過，那就當我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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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張臉他太熟悉，卻也太陌生——曾無數次出現在他的夢中，也曾無數次在現實裡被他推開。

「真傻。」雲遙低聲喃喃，不知是說自己，還是說亭中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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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腳欲行，卻在那步伐將落未落之際——

雲遙一愣，回首看去，一身深青長衫的男子自夜色中踏步而來，手中提著一個藥箱，步伐沉穩如松。那人容貌儒雅，眉眼含笑，氣息間卻有一種內斂的威壓，但那腳步聲沉穩又不失凌厲，不似下人，也非親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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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若再晚一步，怕是要給你收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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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塵……？」邊昭霆有些驚訝他的出現，自他在境北守邊那次之後，就沒見過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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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認得出我，意識還算清。」

「你倒也有閒情逸致，在風裡寫這種東西。」謝忘塵看了案上紅帖，語氣淡淡地放下藥箱，蹲下身解了昭霆一側的衣襟，眉頭立刻皺起，「風一吹，傷口都滲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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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遙站在不遠處的花廊後，目光凝住。他隔著這層層疊疊的風與光，只能看見那兩人的身影──卻聽不清細節對話，一人低坐、一人半跪，身形鎮定而沉穩。

他沒注意到自己竟一時移不開眼。

他從未見過昭霆如此……安靜地，任由他人動手寬衣、探身，近得過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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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竟未推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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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指節俐落、動作乾脆，可隔得遠、又聽不清，雲遙便只見那人探身貼近，甚至還自案旁取了什麼器物……

風聲穿過廊柱與簷角，那片亭中簾子微動，燈火映出兩人身影重疊的模樣。

那人居然取了桌上器物以後，手伸進昭霆的衣服裡？！

他甚至沒有注意自己有多專注，喃喃自語：「袁小滿，果真七分話術，三分言戲。」語氣聽來平淡，心裡卻微微泛起些許難辨的酸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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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亭中，謝忘塵撕開繃帶，拈起藥棉沾上藥酒，刺辣一瞬侵入血肉，昭霆肩膀猛地一震，額上冷汗驟然而落。他低垂著眼，唇線緊抿，眉峰微蹙，卻未吭一聲，像是早已習慣這種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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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忘塵見狀搖頭，語氣無奈：「你總是如此，一身傲骨，也不知疼惜自己。」

他語氣輕柔，手卻未停，迅速將藥敷上、壓住血線，幾筆俐落包紮好，才抬眼問：「這一次，是為誰擋的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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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霆沒有應聲，只有手中筆在風中晃了晃——那紅帖上墨跡未乾，卻像染了血似的暈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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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忘塵見狀，眼神也暗了幾分：「你若再這般不識惜命，我來的次數只會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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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霆苦笑一聲，抬手揉了揉眉心：「我總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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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忘塵靜靜看著他，良久才道：「那你便活著，好好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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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撐著坐姿不動，面色微白，額上薄汗密布，手中筆還未放下，任由他處置。

「你怎麼進來的？」昭霆聲音有些啞，總算開口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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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忘塵抬眼看了他一眼，語氣微帶調侃：「朴府可比你那軍營難進得多。」他頓了頓，語氣不著痕跡柔和下來：「我說過，你有難，我必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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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曾經在最無助低微之時，被這人一聲吩咐、一份真心救下的記憶。無須重提，他自當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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