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隔一日,張文昇提早去作畫,恰好聽到畫師們喜談昨日王爺來寺內的事。他默默聽著,才知王爺是來省視經幡進度的,離去前大加賞賜,似很滿意。
張文昇午時趕著畫,並未回去,晚上與張道玄用完膳,看他歇下後,便作起畫來。他全神貫注,未覺張道玄醒來。張文昇運筆成風的姿態,讓張道玄暗暗吃驚,很少有畫師能像張文昇那樣一筆成畫,未有半刻停滯,彷若他心念所感,筆即隨成,這般神工化境,若非天資加上專志,實難有成。
張道玄靜觀良久,都沒有出聲打擾。張文昇終於完成畫作,長舒一口氣,將畫筆投入木桶中,彎下身子提起木桶時,方看見張道玄望著他。
兩人的視線就這樣迎面撞上,張道玄此次卻沒有迴避,他抵不住好奇,便問:「張兄如此專注,所畫為何?」
張道玄直率的眼神與問話讓張文昇愣住,他忙直起身子,轉頭看案上的畫,才對張道玄說:「我畫了幅觀音像。等墨乾了,就讓張弟過目,給我指教。」
張文昇神情認真並非說笑,似將自己視為與他齊平的畫師,此舉讓張道玄內心一顫,輕點了頭表示同意,張文昇便下樓清洗畫具去了。
「張弟你看如何?」回來後,張文昇在榻前雙手展開畫紙,問道。
張道玄看著眼前的畫,畫中觀音頭戴白紗,面容祥和,內穿紅色僧迦,外搭白色田相裟衣,右手執柳,左手提瓶,跣足踏蓮。上方則有飛天童子傾盆散花,仙桃散佈四際,畫面吉祥可喜。
張道玄看了,不解地問:「不知張兄何故畫此白衣觀音?」
張文昇沉默半晌,才講出今日所聞,又說:「此次或能透過禪師舉薦,有機會面見王爺。這是我打算贈給王爺的觀音圖。」
張道玄點了點頭,他和朵納等人相同,也當張文昇是初來泰和的漢人。白衣觀音雖起於敦煌,但後來在中原漢人間廣為盛行,張文昇畫了白衣觀音像更讓張道玄深信他是外來的漢人。張道玄便提了自己的想法:「這幅畫墨描曲勁勻滑,張兄筆力令小弟折服。畫中觀音與小童神采各別,卻都鮮活有情,此畫布勢也自然勻當。只是,這圖多著白、紅兩色,色調簡單,白衣觀音之造型也較素樸。小弟斗膽一言,以張兄的工筆濃彩,或許畫崇法寺的十一面觀音或千手觀音會更合適。」張道玄根據之前看過的雨銅觀音圖,認為張文昇能勝任更繁複重彩的作品。
張文昇贊同地點了點頭,開口道:「是啊,張弟所言極是。我方才也如此想過,但那兩尊既是崇法寺的觀音,不就代表泰和人已司空見慣了嗎?再者,雖白衣觀音身著淡簡,卻反倒能凸顯其風姿神態。我想這白衣觀音是把吳風特色盡顯的不二之選。」
張道玄聞言一頓,不得不佩服張文昇心細如髮,他確實沒有考慮到這些,於是道:「是小弟粗心,當今聖上和王爺倆兄弟出生泰和,想必比之崇法寺諸觀音,白衣觀音更能引起他們的注目。」佛像畫一貫以傳神鮮活為要,繁華富麗佔次,這也是吳道子的圖在百年後仍炙手可熱的原因,當年他有幸受太子賞識也是與此有關。
張道玄想,以張文昇的畫藝,只要王爺看到他的畫,那入宮便是囊中之事了。他今日之舉,顯見他為了那畫入宮的決心。可這兩日,張文昇卻都沒再問他工徒一事考慮得如何,想必自己拒絕後,他仍會選擇隻身入宮。
這樣想著,張道玄心裡難受起來,短短幾日,他竟已對張文昇有了不捨之情,這是他第二次面臨別離感到依依難捨,第一次便是和阿爹的生離與死別。
張道玄抬起頭來,目光堅定地望著張文昇,道:「張兄,我答應做你的工徒了。到時如若張兄真受薦入宮,小弟也願陪你同去。」
「張弟,此話當真?」張文昇原想張道玄不可能同意這事,是以緘默不談。沒想到,張道玄竟同意了。
「嗯。我的命乃張兄所救,既然張兄所願在宮廷之內,我也應竭力助你才是。」
張道玄淡淡一句話,卻讓張文昇大為動容,他從未想過有人願助他完成念想,長久孤寂的心如有春風輕拂而過,胸中似有物蠢動欲出,卻不知是何情感。他開口道謝,凝視張道玄白玉微瑕的俊顏時,心生憐惜,是以提議:「張弟既與我同姓,又有如此深厚的緣分,你我何不結拜為同姓兄弟?今後我倆便如親兄弟般相濟互助,可好?」
張道玄聞言,心霎時悶痛一下,他只道是瘧病造成,笑著回張文昇:「張兄肯與我結為兄弟,是小弟三生之幸。」
張文昇嘴角一揚,喜道:「那太好了,等張弟病體康復,我倆便挑個吉日良辰結義。」
張道玄笑著點頭,卻突然眉心蹙起,開口:「我願與張兄入宮,可我戴罪之身,恐會拖累張兄。」
張文昇一聽便知其顧慮,張道玄臉上黥了「囚」字,讓人一望便知他繫囹圄,一般人尚且提防有罪之人,何況是戒備森嚴的宮廷。
張文昇聽後,只淡淡道:「張弟不用掛心,到時我自有辦法。」說完,他便轉身將畫收入絹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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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幾日,張文昇都晨出暮歸,努力趕著落後的進度,也盡心照料著張道玄。張道玄的瘧熱反覆發作了三回,接著連兩日都沒有再發熱,於是張文昇那日提早回來,請大夫來看看。
診過脈象後,大夫笑道:「恭喜張公子病根已除。」
張道玄未及反應,張文昇卻已喜道:「太好了,張弟,今後你便能與我一同到崇法寺作畫了。」
老大夫卻搖搖頭,說:「張公子身子仍虛,需服幾帖補氣的藥,等服完才可出門。」
張文昇收斂喜色,點頭稱是,內心卻不住可惜。觀音會再過幾日就要開始,看來張弟此次是趕不及參與作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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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大夫到醫館取藥時,張文昇順便問了張道玄的手傷。
大夫聽完,歎道:「若是新傷,還有得治,拖到現在已是痼疾,我想醫也難。」
「真治不好嗎?」
「唉。這罐油膏給你,早晚抹在他關節上,至少可免去疼痛折磨。」
「疼痛?」張文昇心裡一沉,吃驚地問。
「是啊,你以為那手被折騰成那樣,還能有好?他的骨節碎折在筋肉裡,天冷時,恐怕疼得不能入睡,你早晚先用熱巾布敷他的雙掌,過後再抹油膏,明白沒有?」
「明白了,多謝大夫。」茫然應著,張文昇取了藥便走,內心卻冷黯如夜。他本以為張道玄的痛在四年前便止,哪知那痛竟時刻跟隨著他;更別提大夫說那手已久病難瘥,張文昇聽得心有如被剜去了般疼。
他重定心神,走入房內,與張道玄四目相對那刻,他嘴角揚起一抹堪稱無瑕的笑容,道:「大夫給了專治手疾的油膏,讓我睡前為你按揉指節。」
張道玄驚愣,小嘴微開,卻不知該說什麼,片刻才道:「多謝張兄,讓你破費了。」
張文昇鼻頭一酸,卻笑得更開懷,道:「這有什麼,我們親如兄弟,這是應該的。等睡前,我再給你抹油膏。」
張道玄看著他,感激地輕「嗯」了聲。
張文昇繼續道:「方才我問了大夫,他說你現在能吃些有滋味的食物了,我們今晚大吃一頓,為你康復慶賀一番。」
張道玄又點頭,自己病癒一事張文昇較他歡喜得多,還如此關注他的舊傷和吃食,他內心彷彿有道暖流淌過。
兩人終於能有滋有味吃一頓,張文昇便點了鹽煮羊肉、野菌炒肉,他是依自己口味點的,自然張道玄也欣喜吃著。
過後,張文昇才去煎藥,讓張道玄服下,又提來熱水,為張道玄熱敷雙掌,一刻鐘後才替他塗抹油膏。
「張弟,我一會兒若是按得你疼了,告訴我一聲。」張文昇說完,便捧起張道玄的手,開始為他揉按指掌、推展關節,動作之間無不是小心翼翼。張道玄的手傷及神經,手指蜷縮僵硬,張文昇緩緩替他一指一指地按摩,他眼神專注可比作畫之時,讓張道玄覺得自己是他眼中的珍寶,不由心動。
前幾日,他問了大夫自己為何不時胸悶,大夫嘆氣暗示那是心病造成,他還不懂,後來,大夫才講明這病他不能醫,讓他去找他張大哥醫治,張道玄才明白過來,當即面紅耳赤。
「瘧症本就讓會人脈搏浮快發熱,你對他生情也有可原,或許病好了,你也不胸悶了。」
老大夫最後的語重心長似在讓自己別將這情思看得太重,張道玄卻感覺自己越陷越深,無法自拔——一株無人理會的路邊孤花,受了某人的露水之恩,怎能不將那人視為朝暉清月?
那日張文昇從床上跳起,澄清自己不是想輕薄他的模樣,張道玄想過說不定他與自己一樣有龍陽之好。可就算如此,他也清楚張文昇是將他當成親人在照料,並無其他心思。
張文昇此時抬起頭來,看到張道玄正怔怔看著他,緊張地問:「張弟怎地面色發白,可是我按得疼了?」
張道玄才回過神來,笑著搖頭,張文昇提起的心才放鬆下來,繼續揉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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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張文昇如此關心自己,張道玄轉念一想,便覺只是兄弟情誼倒也無妨,至少眼下自己是他最繫念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