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富商模樣的男子到張道玄攤前,瞧見只擺了三幅畫,先是皺眉,又隨手一指,問:「五百文錢,賣不賣?」
張道玄一聽,笑道:「貴客您真有品味,中間這幅是難得的上品,乃唐代畫師所畫,少說也值十萬錢。瞧您識貨,賣您六萬錢就得了。」他內心嗤鄙,這人不懂畫又不惜畫,將畫給他也是浪費。
男子睨了他一眼,啐道:「呿!這畫哪有百年前的唐人風骨,我告訴你,我可有好幾幅唐代畫聖吳道子的畫,想騙我,門兒都沒有。我看你就是個賣假畫的騙子,大家可別被騙囉。」男子故意大聲說完,朝張道玄擠眉弄眼一番,哈哈大笑便走了。
張道玄暗自冷笑,這人被誆了錢還不知情,畫聖的真跡要有這麼好得,自己也不用費盡心機只求一見了。
一時間,往來人群都朝張道玄指指點點,他卻毫不在意,剛想坐下,眼角餘光見到那人也在看這裡,張道玄裝著沒注意到他,讓他繼續看。第一個上門的客人雖晦氣,卻引來那人注意,倒算因禍得福了。
不一會兒,一鶴髮老婦走來,她目光剛落在三幅畫上,便立刻抬頭看張道玄,詫異地問:「這些都是你畫的?」
張道玄點頭稱是。
「這畫極好,有唐人風格。我想買,但怕是付不起價。」
張道玄沒有應話,認為這婦人裝著懂畫,又說付不起錢,可能想藉此壓價。
「小師父的畫技可比畫聖吳道子,看這衣袂飄飄,佛像靈動,便知是師法百年前的吳風。」
張道玄眼底閃過一抹驚異,隨即收起,道:「婆婆過譽,我怎能與吳聖相比。您是懂畫的人,要是不嫌棄,便拿走一幅吧,您出多少價都行。」
老婦人聞言一驚,連忙兩手擺擺。「這怎麼成?正因我懂畫,才更不應賤了價,否則豈不讓小師父委屈了。」
婦人之言深得張道玄的心,故而他沉思片刻,提議:「您看這樣如何?我今後天天來此擺畫,您每日供我一頓午食便可。您要同意,便先挑走畫吧。」
老婦人不傻,一頓飯頂多三、四文錢,就算供三年飯食,也難與畫的價錢相抵。在她遲遲不答應時,一男子走來問畫,張道玄道:「一幅一千文錢。」這價十分低廉,但他眼下只是個不知名的畫師,有人願意買畫已是萬幸。
老婦蹙緊眉頭,這畫起碼值四千文錢,奈何這少年畫師卻賤價出售。可那男子已掏出一兩銀子給張道玄,將中間那畫取走了。
婦人趕緊說:「我答應你了,把觀音像給我吧。」婦人接過畫軸後,怒道:「我馬上煮飯去,免得你賣畫賣到餓死路邊。瞧我氣得都亂說話了,真是罪過罪過。」
張道玄當沒聽到,目送婦人離去時,又瞥見那人在瞧他,於是低頭,假意整理衣襟,而後轉身坐下。
眼下只剩一幅文殊像了,張道玄心裡盤算,等會將賺得的銀兩拿去買些好的畫材。他想,婦人的叨念有理,愛畫成痴的自己若非受太子賞識,入了宮,光靠賣畫的確是會窮途潦倒的,說不定這會兒已出家作僧人畫師了。他這時才想到說不定那人曾遭遇了什麼,才淪落至此,這樣一想,對那人乞食的厭惡之情倒減輕許多。
他悄悄看向那人所在,卻驚覺那人不在那地了,他連忙起身張望四周,卻都不見那人蹤跡,內心有些奇怪,莫非他已經回去了?
那人作風與一般乞丐差異甚大,讓張道玄摸不著頭緒。
文殊菩薩像一直未被買去。午時過不久,老婦人便端來一木盤,張道玄遂將畫收進包袱內。婦人將飯菜挪到桌上,不只有粟米飯、醃菜、野菜豆腐湯,甚至有一碟子盛著一顆煎蛋。他驚訝地抬頭看向婦人,曾為平民的他,知道雞蛋是貴重的食材,油更是稀缺。
「我和我官人茹素多年,吃得簡便。但小師父你還年輕,是以特地用茶油煎了顆蛋,給你補補氣力。」
張道玄感激言謝,邊吃邊讚婦人飯菜頗有滋味。
婦人一笑,問:「小師父,你那畫的毘盧佛和雨銅觀音都是崇法寺所供,那麼那幅獅子吼文殊莫非是妙覺寺裡的菩薩像?」
「是啊。婆婆也去過妙覺寺?」
那婦人嘆了口氣,指著一地,開口:「是啊。方才你可瞧見那裡坐著一個乞兒?」老婦人所指,正是那人所坐的地方。
張道玄頓了下,說:「見著了。婆婆認識他?」
老婦輕吁一口氣。「我和我官人久聞崇法寺盛名,去年為潛心修法搬到此地。每早來往興寧坊,路遇乞食者我都會布施,是以認識那乞兒。唉,他實在可憐,俊臉被刺了字,兩掌也廢了,許是如此才乞討營生。雖如此,可他仍有堅持,只收食物不收銀錢,得了食物就會立馬離開。」
張道玄靜靜聽完,內心疑惑,莫非他沒吃那些果子,否則今日怎會出來討食?
婦人繼續道:「前些日子,有幾個無賴欺負一盲女,搶走她的杖子,那少年倒馬上上前阻止,可他身板那麼瘦弱,自是被打倒在地,那些無賴還踹他幾腳洩憤。過後,我去扶他,問他要不要緊,他卻一聲不吭地離開。如此剛烈正直的人卻似被折羽的鳥,想飛不能再飛,往後餘生該多挫折難熬啊。」
張道玄聽著婦人的話,嘴裡嚼著的飯菜突然沒了滋味,心裡湧上一股別樣的情緒,卻並非純然的同情或憐憫。
老婦人又問:「小師父,聽你的口音,應也是外地來的漢人。我今日又第一次見你在此賣畫,你怎麼也知道妙覺寺呢?」
張道玄隨口敷衍:「我昨日恰好路過那裏,便入內參拜。我也在那遇見那乞兒了。」
「是嗎?這可是緣分啊。要是小師父也見過他,那婆婆希望你幫個忙去勸勸他,你和他一般年紀,他興許聽得進你的話。」
張道玄應承:「若是婆婆吩咐,我自然得去幫幫他。」
他雖已飽腹,還是努力將飯菜吃完。
後來,婦人主動說了自己本姓盧,官人姓李,兩人原住在單城。隨後又問張道玄的名姓、籍貫。
張道玄一愣,低眉時恰看到文殊畫軸,便道:「晚生姓張,名文昇,字進武。本是戎州人,父母皆已離世,為了習畫才來到此地。」張道玄胡謅一通,內心有種「獨在故鄉為異客」的感受——明明是泰和城出生長大,卻隱姓埋名,還因口音被認為是外地漢人。
張道玄又想起一事,開口問:「李婆婆,您習過畫嗎?」
「未曾習過。」
張道玄奇道:「那為何您認得出我的畫風近似吳聖呢?」
「這說來話長。」李氏說完,收拾碗筷便走了。
張道玄想著還得去買畫材,於是收拾包袱,離去前想起那賣花少女,便走去找她買了幾枝茶花。兩人聊了會兒,張道玄才知少女名叫朵納,小名阿朵,剛滿十三,之前都是陪著阿娘一起賣花,如今攤販都認識她了,她娘便讓她自己來。
張道玄默默聽著,不加置喙,要走時,朵納很是熱情地揮手與他道別。
路遇一家快收攤的餅舖,他用兩文錢便買到了四塊菜餅。
他一路快步走到妙覺寺,一入內便見那人盤腿坐在蒲團上,正對門口,見張道玄來也不招呼,還閉上雙眼。
張道玄看了眼香案,果見昨日的供品都還在原來的地方,便問:「這果子你都沒吃嗎?再不吃,便要壞了。」
那人回道:「你只讓我處理,等菩薩享用完,我自會清理的。」
張道玄沒想到自己有天會被氣笑,還是被一個和自己一般模樣的人給氣的。原來這人倔起來如此強詞奪理,也難怪婦人拿他沒轍。
張道玄倒覺有趣。
那人一聽到張道玄的笑聲,便睜眼看他,像在看一怪人,過後又別開臉去。
張道玄動手將昨日供品移到邊角,又奉上剛買的茶花、野菜餅。
參拜完後,張道玄自言自語:「對了,這幅沒賣出去的畫不如供在菩薩這裡,順便祈求今後生意昌隆。」說完,他便將畫軸擺到案上,再次閉眼祈福。
那人在這時往案上畫軸看去,良久都未移開視線。
拜完,張道玄自己找了個蒲團,將灰拍拍放到地上,坐了上去。
那人卻毫無反應,像是當他不存在。
張道玄不管他漠然的態度,開口問:「我買了四個菜餅敬拜菩薩,等等,我帶走兩個,留下兩個給你吃,可好?」既然拐彎抹角對他不管用,張道玄只好道明白了。
那人聞言看著張道玄,冷冷道:「你有何目的?我只是個乞丐,對我好是沒有任何好處的。」
「你誤會了。我只是方才吃太飽,吃不下這麼多,才讓你幫忙吃個餅。」
那人聽完卻不應聲,表情猶有戒備。
「佛典上說:『不得棄餘食。』我在戎州長大,聽先父說割據時,餓死的人多,甚至有人相食的事發生,是以從不扔棄吃食。」張道玄的父親張武在戎州出生,成年才移居泰和城,張武常對年幼的張道玄講這些往事,讓他懂得珍惜食糧。
那人聞言眉眼低垂,沉默良久,開口說:「那你將果子拿去分給別人吧,那兩塊餅給我就行了。」
張道玄一聽,眉目舒展,笑道:「好。」
他起身將果子收進包袱,拿了兩塊餅,便和那人道了再見。
那人見張道玄走遠,才起身走到香案邊,卻不是去拿餅,他走到了畫軸前,伸出蜷曲的右手想去碰觸,但到中途便收住了手,眼眶卻已發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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