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道玄朝廳內走去,四散在地的圖紙被他逕直踩過,如塵土般。
到了案前,他手指輕挑,軸上絹帶便被解了開來。將卷軸置於案上後,他展開了畫——一幅少年的肖像隨即呈現眼前,畫中的少年與張道玄神似,可雙頰豐潤,純真含笑的嘴角,更顯稚氣。畫中少年鋒眉下的一對杏眼,眼眶內卻是一片留白,沒有瞳眸在其中,在已經設色的畫上倍加突兀。
這是張武最後的囑咐,讓張道玄十五歲畫肖像時,先不畫上眼珠,張武還告訴他等哪日他畫技入神後,再為之點睛。他雖不解,但還是照做了。
張道玄玉蔥般的長指輕撫畫中年少的自己,自己是等不到那天了,但臨死前完成這幅畫,也算了了阿爹的一個吩咐吧。
門外火炎早已竄起,可正月夜裡吹西風,煙霧恰好往外散去,這便給了張道玄足夠的時間。他依著作畫前的習慣,先走到澡盤盥洗雙手,隨後以巾布將手拭乾,又走去一大銅鏡前,調正衣冠。當張道玄轉向側身,對鏡左右端看腰間革帶是否高低相同時,他自然地開口問:「段和,你幫我瞧瞧......」話到一半,才想起段和已經死去,於是他收住了嘴。看著鏡內的自己,重新收斂心神後,他才到供奉文殊菩薩像的香几前,點了香爐,縷縷白煙徐上,檀香氣味沁入鼻息,張道玄虔誠闔眼為最後一次作畫祝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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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後,他將一切畫材擺到案上,隨後拿著筆洗到水缸裝水。接著,他將畫筆一一放進筆洗裡浸潤,整順筆毫,再放到筆布上拭乾,置於白玉筆架上。他拿起硯滴緩緩傾倒,鶴嘴精準注入少許清水到端硯上,水由側邊緩緩流入硯池。接著,他右手持墨條,左手挽右側寬大的衣袖,開始磨墨。張道玄手腕不轉,而是以墨條為中心,以整隻右臂為矩,勻速轉圈,等水與墨研成墨泥,才將之倒入其中一個碟子內,他拿了一支最細的畫筆沾取碟子內的濃墨,到紙上試了色後,又清洗、擦乾畫筆。過後又再次倒水、磨墨、倒到碟中、試色、淨筆、擦筆,如此反覆,得到數碟由最濃至最淡的水墨。
張道玄的態度一概從容,就算置身火場之中,仍一心一意在調墨上,這是真正入了神的畫師才有的高度集中力。
重新將筆洗換了清水,走過銅鏡時,張道玄定睛望著鏡中自己瞳間的神色,幾番觀察後,便走回案前將筆洗放好。接著,他右手挑起一枝細筆,左手挽袍,先沾取淡墨,便定神在人像右眼眶中央處勾勒瞳仁的形狀,細如鐵線的墨線在他筆下順滑流轉,只兩次下筆,兩顆圓滾的眼珠便鑲入眼眶之中了。張道玄將畫筆投入筆洗,審視紙面,待其略乾,又取一枝畫筆,沾上濃些的淡墨為兩瞳仁上下方暈染疊色,此時人物的兩顆眼珠已鮮明立體,有如日月同天。
此時,張道玄擱下畫筆,閉上雙眼,為最後的點睛靜定心神,此時火舌已竄入廳內,爬上前廳梁柱。劈啪燃燒的聲響、木頭與煙霧的氣味,以及燒灼滾燙的熱度,似都與他無關,他心無旁鶩只等著紙上墨水乾涸的那刻。
倏地,張道玄兩眼一睜,如劍出鞘的眼神掃向畫中少年的臉,他右手挑起最細的工筆沾上濃墨,在最精確的位置,為右眼點了瞳,當即收筆,又為其左眼開了眼,彈指間便告完成,人像頓時如被注入神氣,靈動有生,十五歲的自己正看著他,目光灼灼有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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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道玄愣愣地放下畫筆,流下兩行熱淚,卻嘴角一揚,笑道:「原來......阿爹竟是這般深意......」五年後為畫像點睛的此刻,他才了解這五年全無白費,入宮的決定並沒有錯,十五立志學畫的決定並沒有錯,這些年經歷的痛苦和磨難也是值得的。
原來,這幅畫是阿爹精心送給他的成年禮,要他知道縱然路途崎嶇波折,只要一心一願便能有所成。張道玄邊哭邊笑,喘息過快,而吸入不少煙霧,頓時嗆住一口氣,他咳嗽幾聲,閉上雙眼,準備迎接自己的死亡。
「來人啊!圖畫署著火啦。快來人救火啊!」廳外遙遙傳來驚呼聲與奔走聲。
被火海包圍的張道玄感到全身似被澆上滾水般燒燙,他緊閉的雙眼仍可見火光重重——那幅畫又現於心頭——他立誓此生要完成的作品。不甘的情緒如狂波怒濤擊打他的心魂,還是不甘心啊,死前一刻,他的內心原來並不平靜。恨與不甘的情緒交加翻湧,讓張道玄痛苦不已,他強迫自己定下心神,做好西歸極樂的準備,能與這些畫同歸大火,自己也算死得其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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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後,他感到鼻間空氣變得清新可聞,屋外打火的人聲、木頭的燃燒聲、燒灼的熱度皆沒去。自己可能已離苦得樂了吧?他心想,於是緩慢地睜開眼睛,眼前的景象卻讓張道玄既驚且惑,他在一個漆黑的環境中,卻有一圈白光撒下,他疑惑地抬頭看見上方是個一破洞的屋頂,月光正從中灑落下來,原來自己正在一屋內。張道玄向前望去隱約見到一大門敞開,門外自然也一片黑暗,兩側內收的門板可見朱漆斑駁,門楣上似乎刻著飛天紋,此處應是一間佛寺。
為了弄清楚這是哪間寺廟,張道玄轉身看向後方佛壇,只見其上文殊菩薩嘴角含笑,卻神氣凜然,右手高舉寶劍,左手結印,騎著一張開血盆大口的獅子。張道玄倒抽一口氣,他認得這尊獅子吼文殊像,這是崇法寺附近的妙覺寺所供。此地與他和阿爹的舊居相當近,年幼的他常到此廟前耍玩。
莫非是文殊菩薩救了我一命?張道玄看著眼前的佛像,敬畏地合掌閉眼,感念菩薩垂照。此時,右前方的角落卻傳來簌簌聲響。張道玄詫然睜眼,看向聲音來處,隱約見前方乾草堆上有一隆起的布團。有人睡在此處?張道玄早察覺這廟看來荒廢良久,可佛像與香案上都毫無塵土蛛絲,應該是有人在定期潔淨的,想必便是那人。
因著好奇心,張道玄挪開腳步,小心翼翼朝那布團走去,果見一人,那人背對著張道玄側身屈腿,一條破毯蓋在身上,微露一張側臉,張道玄屏著氣向前走去,就著稀薄的微光俯身一看,登時嚇得雙眼大睜——那人右臉上近耳根處有一「囚」字,那是犯罪後被施以黥刑的罪犯才有的痕跡。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fif79hoZ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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