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瑟夫·卢卡奇的一天,是从精确的计算开始的。不是在书房,而是在位于自由广场、刚刚落成不久的宏伟建筑——布达佩斯证券交易宫里。
这座宫殿式的建筑,是匈牙利金融心脏的圣殿。巨大的石柱支撑起高耸的穹顶,阳光透过彩绘玻璃窗,洒在繁忙的交易大厅里,给空气中弥漫的雪茄烟雾和金钱的欲望,镀上了一层神圣的光晕。电报机“滴滴答答”的声音此起彼伏,从维也纳、柏林、伦敦传来最新的市场行情;穿着黑色马甲的交易员们,在巨大的行情板下用手势和暗语高声叫喊,仿佛在进行一场神秘的宗教仪式。
约瑟夫·卢卡奇并不参与那样的喧嚣。他有自己专属的、位于二楼回廊的办公室。办公室里铺着厚重的波斯地毯,桃花心木的办公桌擦得一尘不染。他坐在这里,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就能像一位将军俯瞰战场一样,审视着整个交易大厅的搏杀。对他而言,那些涨跌的曲线,不是抽象的数字,而是帝国的血管,是家族未来的命脉。
今天,他刚刚敲定了一笔针对波斯尼亚新矿区的投资。战争的阴云,对别人是威胁,对他这样的银行家,却是最好的催化剂。风险与机遇,永远是孪生兄弟。他满意地签下文件,用吸墨纸轻轻吸干墨迹,心情就像窗外难得的晴天一样明朗。
直到他的私人秘书,一位严谨的德国人,将一份薄薄的档案袋放在他的桌上。
“先生,这是您吩咐调查的,关于伊尔玛·赛德勒小姐家庭背景的报告。”
约瑟夫·卢卡奇点点头,示意他出去。他戴上金边眼镜,打开档案。里面的内容简洁明了:父亲,利奥波德·赛德勒,工程师,任职于甘茨工厂,收入稳定,思想开明,无不良嗜好。母亲,家庭主妇。家庭住址位于相对平民化的特蕾西亚城。无贵族血统,无重要社会关系,无大笔资产。
报告的最后一页,附上了一段评语,是秘书从伊尔玛的一位远房亲戚那里打听来的:“……才华横溢,但性情忧郁,不善社交,思想……过于现代。”
约瑟夫的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他将档案合上,发出一声轻微但危险的脆响。他知道自己的儿子最近与这位赛德勒小姐走得很近,但他原以为,那不过是年轻人一时的、充满文艺气息的浪漫胡闹。现在看来,事情正在滑向一个他绝不能容忍的方向。
这不是一笔好生意。不,这根本算不上一笔生意,这是一次纯粹的、毫无回报的感情消费。
当天下午,他派人给正在大学图书馆里研究康德的格奥尔格送去一张便条,上面只有一行字:“今晚七点,国家赌场见。——父亲。”
国家赌场(Nemzeti Kaszinó),并非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赌场。它是匈牙利最高级的绅士社交俱乐部,由“最伟大的匈牙利人”塞切尼·伊什特万创立。能进入这里的,非富即贵,是整个国家真正的权力核心。这里的会员资格,是约瑟夫·卢卡奇花了半生心血,从一个犹太商人奋斗到皇帝册封的男爵后,才最终获得的、最重要的身份象征。
格奥尔格抵达时,天鹅绒制服的门童恭敬地为他拉开厚重的橡木门。俱乐部的内部,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厚厚的地毯吸走了所有声音,空气中弥漫着上等雪茄、陈年白兰地和皮革装帧书籍混合的味道。会员们三三两两地坐在高背扶手椅里,低声交谈着,或独自阅读着来自维也纳的《新自由报》。这里的每一个细节,都在宣告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建立在血统和财富之上的秩序。
他看到父亲正坐在阅览室的一个角落里。他面前的矮桌上,放着一杯干邑和两支雪茄。
“坐,格奥尔格。”约瑟夫的声音平静无波,就像在谈论一笔寻常的交易。
格奥尔格坐下,没有碰那杯酒。
“我今天去了交易所,”父亲没有看他,而是盯着杯中琥珀色的液体,“国家银行的利率可能会调整,这会影响到我们对波斯尼亚铁路的投资。这是一个复杂的系统,格奥尔格,每一个环节都相互关联,一个小小的失误,就可能导致整个链条的崩溃。”
他顿了顿,终于将目光转向儿子,眼神锐利如刀。
“婚姻,也是这个系统的一部分。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尤其如此。”
格奥尔格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审判的时刻到了。
“我调查了伊尔玛·赛德勒小姐。”父亲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一个不错的女孩,有才华,家庭也算体面。但,格奥尔格,你要明白,‘卢卡奇’这个姓氏,现在不仅仅是一个姓氏,它是一个品牌,一份资产。我们花了三代人的努力,才让它从犹太区的尘土里,走到今天这个地方,这个国家赌场里。我们的每一步,都必须为这份资产增值,而不是让它贬值。”
“伊尔玛不是资产!”格奥尔格忍不住反驳,声音在安静的阅览室里显得有些突兀。
“是吗?”父亲冷笑一声,“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是资产,或者负债。这位赛德勒小姐,不能为我们带来任何有价值的社会关系,不能为我们的家族注入任何财富。相反,她那所谓的‘忧郁气质’和‘现代思想’,在我们这个圈子里,是一种负债!人们会说,银行家卢卡奇的儿子,娶了一个神经质的、不正常的画画的女人!这会损害我们的声誉,而声誉,是银行家最重要的资本!”
“我不在乎你们的圈子!我在乎的是她的灵魂!”
“灵魂?”约瑟夫发出一声低沉的、近乎嘲讽的笑声。“灵魂不能在交易所挂牌交易,也不能作为向银行贷款的抵押。格奥尔格,我送你去柏林,是让你学习如何构建一个坚固的‘形式’——无论是法学、经济学还是社会学。而你,却迷上了去探究那些虚无缥缈的、歇斯底里的‘灵魂’!这是本末倒置!”
父子俩的对话,像两套完全不兼容的语言系统,无法进行任何有效的沟通。父亲谈论的是一个由资本、地位、声誉构成的现实世界;而儿子谈论的,则是一个由理念、情感、精神构成的内在世界。
“父亲,”格奥尔格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您所说的那个坚固的‘形式’,那个由金钱和权力构筑的世界,在我看来,只是一个冰冷的、毫无生气的铁笼。而我与伊尔玛的结合,正是要在这个铁笼之外,创造一个新的、有生命的‘形式’。一个只属于我们两个灵魂的共和国。”
“共和国?”约瑟夫的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怒火,“我资助你的塔利亚剧院,那个小孩子过家家般的‘共和国’,已经是我容忍的极限。现在,你要用你的一生,去进行一场更荒唐的实验?我告诉你,格奥尔格,我绝不允许!我不会为一场注定要破产的、愚蠢的冒险,投入一个克朗的家族资本!”
这是最后的通牒。威胁切断经济来源,是这位银行家能想到的、最致命的武器。
格奥尔格站起身,他挺直了背,第一次用一种完全平等的、成年人的目光看着自己的父亲。
“那么,父亲,”他平静地说,“看来,我只能用我自己的灵魂,来支付这场冒险的全部成本了。”
说完,他没有再看父亲一眼,转身离开了阅览室。他走过那些窃窃私语的政客和银行家,走过那些沉默而恭敬的侍者,走出了国家赌场那扇沉重的橡木门。
外面的空气冰冷刺骨。布达佩斯的夜色中,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他知道,他刚刚亲手关上了通往那个富丽堂皇、秩序井然的世界的大门。
而通往伊尔玛的那扇门,无论门后是天堂还是地狱,他都必须独自一人,推开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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