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利亚剧院的帷幕落下,但格奥尔格·卢卡奇心中的大戏才刚刚开场。他愈发感到,用戏剧这柄战锤去敲击现实,就像是用精美的瓷器去撞击一堵花岗岩的墙。墙壁固然发出回响,但锤子本身也布满了裂痕。他必须搞清楚这堵墙的构造——它的每一块砖,每一层砂浆,以及背后那冷酷的建筑逻辑。
于是,在1906年的秋日,他告别了布达佩斯那既熟悉又陌生的多瑙河,登上了驶向德意志帝国心脏的列车。柏林,这座被普鲁士精神与工业巨轮双重驱动的城市,正等待着他。
父亲约瑟夫·卢卡奇为儿子的“开窍”感到欣慰,他慷慨地资助了这次求学之旅,并在一封信中语重心长地写道:“去学习德国人的严谨,他们的法学和经济学像钟表一样精确。这比在舞台上鼓捣那些虚无缥缈的挪威人的牢骚要有价值得多。”他以为儿子是去朝圣资本主义的“罗马”,却不知儿子是去寻找那位解剖这头巨兽的“哈姆雷特”——格奥尔格·齐美尔。
初到柏林,格奥尔格几乎是被这座城市的速度感和紧张感攫住了。这里没有布达佩斯的悠闲与伤感,只有钢铁、煤烟和无休止的运动。菩提树下大街上,马车、汽车和头顶的有轨电车交织成一片喧嚣的交响;弗里德里希大街的百货公司,用巨大的玻璃橱窗展示着一个消费主义的新世界,将欲望赤裸裸地陈列出来。每个人都行色匆匆,眼神中混合着野心与疲惫。
这是一种全新的、令人不安的生命体验。格奥尔格感到自己像一个被扔进巨大加速器里的粒子,被迫进行着高速的、无意义的碰撞。
这种感觉,在他走进柏林大学,坐在齐美尔的课堂上时,得到了完美的解释。
齐美尔教授完全不是他想象中那种刻板的德国学者。他没有讲稿,身材瘦小,却仿佛蕴含着无穷的精力。他在讲台上来回踱步,用一种充满激情和神经质的语调,将思想的火花抛向拥挤的教室。他的讲座题目是《大都市与精神生活》。
“先生们,请想象一下,”齐美尔的声音带着一种独特的穿透力,“一个乡下人来到柏林。他的精神生活节奏是缓慢的、有机的,与自然的节律同步。而柏林呢?这里的一切都在刺激你的感官,永不停歇。电车的轰鸣,广告的色彩,报童的叫卖,无数陌生面孔的洪流……我们的神经,就像一根被持续拨动的琴弦,时刻处于崩溃的边缘!”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全场。
“为了应对这种‘神经生活的强化’,大都市人被迫发展出一种新的心理器官——理智(Verstand)。理智是冷漠的,是精于计算的。我们用它来过滤掉过剩的情感刺激,用一种客观的、非人格化的态度来处理人与事。所以,你们看到的柏林人的‘冷漠’,并非道德缺陷,而是一种生存策略!这是一种典型的‘钝感’(Blasiertheit)——对事物质的差异性感到麻木,因为一切都可以被还原为货币这个抽象的等价物。一枚马克,就是一枚马克,无论它来自皇帝的赏赐,还是来自屠夫的血汗钱。”
格奥尔格感到一阵醍醐灌顶。齐美尔的分析,就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切开了他长久以来的困惑。他明白了自己在家中感受到的那种窒息感,那种与周围环境的格格不入,并非简单的个人多愁善感,而是整个现代社会结构作用于个体灵魂的必然结果。他父亲的世界,那个用金钱衡量一切的世界,正是制造这种“钝感”的工厂。
他开始疯狂地阅读齐美尔的著作,尤其是那本刚刚出版不久的《货币哲学》。这本书对格奥尔格来说,不啻于一本揭示世界秘密的“天书”。齐美尔在书中论证,货币不仅仅是交换媒介,它已经成为一种塑造我们整个文化和内心世界的“神祇”。它摧毁了旧有的、基于血缘和土地的共同体,创造出一个全新的、基于抽象契约的社会。我们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形式上的自由”,却以丧失“生命的内在价值”为代价。
这个论断,深深地刺痛了格奥尔格。他,一个银行家的儿子,不正是这种“形式自由”的终极产物吗?他可以去任何地方,学习任何东西,享受一切物质上的便利,但他的“生命”,他的“灵魂”,却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虚和无家可归。
很快,凭借着敏锐的才思和深刻的理解力,格奥尔格成了齐美尔私人沙龙的常客。
齐美尔的家位于西区的富人区,但家中的氛围却与外面的世界截然不同。这里没有商业的算计,只有纯粹的思想碰撞。在一个冬日的夜晚,壁炉里的火光映照着一张张年轻而热切的脸。格奥尔格在这里见到了诗人斯特凡·格奥尔格的追随者,也第一次见到了恩斯特·布洛赫——一个眼神里总是燃烧着弥赛亚式期盼的犹太青年。
那晚的讨论主题是“艺术在现代世界中的位置”。
“艺术,”布洛赫用他那略带巴伐利亚口音的德语说道,声音里充满了激情,“是我们在一个冰冷的世界里,唯一能瞥见‘家园’(Heimat)的裂缝。它是对一个尚未到来、但值得期盼的未来的‘乌托邦’式的预告!”
格奥尔格立刻被这个“乌托邦”的提法所吸引,但他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布洛赫先生,我同意艺术是裂缝,但透过裂缝,我们看到的未必是家园,也可能是更深的深渊。艺术展现的,是灵魂与形式之间的永恒悲剧。灵魂渴望无限,而形式,无论是诗歌的韵律还是画作的边框,都注定是有限的。真正的艺术,是这种悲剧的自觉。”
就在两人争论不休时,齐美尔微笑着加入了进来:“哲尔吉(他喜欢用匈牙利语的昵称称呼卢卡奇),恩斯特,你们的观点都很有趣。但你们似乎都忽略了一个前提。在海德堡,我的那位朋友马克斯·韦伯,可能会告诉你们,我们讨论的这一切,都发生在一个巨大的‘铁笼’(stahlhartes Gehäuse)之内。”
“马克斯·韦伯?”格奥尔格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它像一声沉重的钟鸣,让沙龙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是的,韦伯。”齐美尔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他是我见过的,拥有最强大、也最令人恐惧的智识力量的人。他认为,西方世界的发展,就是一个不断‘理性化’和‘祛魅’的过程。新教伦理,为我们带来了资本主义的勤勉精神;官僚制,为我们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管理效率。但这一切的代价是什么?代价是,世界变得不再有魔法,不再有神谕,只剩下冷冰冰的因果链条和工具理性。我们每个人,都被困在这个由理性规则打造的、坚不可摧的铁笼里,像专家一样没有灵魂,像纵欲者一样没有心肝。”
齐美尔的描述,让格奥尔格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铁笼!
这个词,比他自己想到的任何比喻都更精准,更残酷。它完美地概括了他所感受到的那种无处可逃的压迫感。齐美尔为他诊断了病症,而这个素未谋面的韦伯,似乎直接宣告了死刑。
布洛赫激动地反驳道:“不!我不相信!铁笼之外必有天地!马克思已经指出了道路,乌托邦的幽灵必将击碎这牢笼!”
齐美尔只是摇了摇头,没有再争论。
那个夜晚,格奥尔格失眠了。柏林的空气,仿佛都变成了铁笼的栏杆,冰冷而坚硬。他意识到,齐美尔的思想虽然 才华横溢,但更像是在描绘笼中的风景。而那个远在海德堡的韦伯,似乎是这座铁笼的设计师,或者说,是第一个清醒地认识到自己身处笼中的囚徒。
他必须去见他。他必须亲自去问问这位普鲁士的先知,在这座钢铁铸就的牢笼里,是否还存在着任何一种“悲剧”的可能性?或者,只剩下无声的、缓慢的窒息。
在他的书桌上,放着一封刚刚收到的、来自布达佩斯的信。信封里,是伊尔玛·赛德勒画的一幅炭笔画——一只被困在鸟笼里的鸟,眼神却倔强地望向窗外那片无垠的、灰色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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