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罗什洛的枪声,像一道血色的符咒,暂时镇住了蒂萨河前线的溃败。格奥尔格·卢卡奇,这位书生政委,用最冷酷的手段,证明了他对革命的“忠诚”。他的铁腕,甚至赢得了库恩·贝拉的赞赏。在短暂的反攻中,红军一度收复了部分失地。
布达佩斯为此举行了盛大的庆祝游行。在国会大厦的阳台上,卢卡奇与库恩·贝拉并肩而立,接受着底下狂热人群的欢呼。那一刻,他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他们真的在创造历史,仿佛那个光明的乌托邦,已经触手可及。
然而,这只是回光返照。是一场仅仅持续了133天的、红色幻梦的最后高潮。
幻梦的破灭,来自内部,也来自外部。
在内部,苏维埃政权犯下了一系列致命的错误。在最关键的土地问题上,他们没有像俄国布尔什维克那样,将土地直接分给农民,而是效仿一种更“纯粹”的共产主义模式,将所有没收来的庄园,都收归“国有”,变成了组织混乱、效率低下的“农业合作社”。这个决定,让他们彻底失去了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民的支持。农民们开始藏匿粮食,拒绝为城市提供给养。
同时,为了应对日益严峻的内外威胁,政权发起了“红色恐怖”。由一个名叫萨姆利·蒂博尔的狂热分子领导的、被称为“列宁男孩”的秘密警察部队,在全国范围内大肆逮捕和处决所谓的“反革命分子”。这种不受约束的暴力,很快就从针对真正的敌人,扩大到了滥杀无辜,激起了社会各阶层日益增长的恐惧和仇恨。
卢卡奇对此感到忧心忡忡。他曾试图向库恩·贝拉进言,认为这种纯粹的恐怖,会摧毁革命在道义上的合法性。但库恩只是不耐烦地回答:“卢卡奇同志,革命不是吃饭请客!对待敌人,不能有丝毫的仁慈!”
卢卡奇沉默了。他发现,他曾经为了保卫革命而不得不使用的“刺刀”,如今,正在被另一些人,变成一种日常的、享乐式的统治工具。他所信仰的那个“神圣暴力”,正在迅速地退化为一种庸俗的、毫无理念支撑的“神话暴力”。
外部的绞索,则越收越紧。罗马尼亚和捷克斯洛伐克的军队,在得到协约国更多的支持后,重新发动了攻势。而南方的法国军队,也开始蠢蠢欲动。这个红色的孤岛,被彻底包围了。
1919年7月的最后几天,末日降临了。
前线全线崩溃,罗马尼亚军队的先头部队,已经出现在了布达佩斯的郊外。城内,一片混乱。曾经支持革命的工人,因为饥饿开始罢工;潜伏的“白军”(反革命武装)分子,开始在城内进行巷战和暗杀。
革命政府,已经名存实亡。
在最后一次革命管理委员会的会议上,库恩·贝拉像一头被困的野兽,咆哮着,咒骂着,最终,他宣布辞职,并决定逃往唯一可能接纳他们的奥地利。
“匈牙利的无产阶级,背叛了他们自己的事业!”他留下了这样一句充满怨恨的话。
格奥尔格·卢卡奇静静地听着这一切。他没有感到愤怒,只感到一种巨大的、冰冷的虚无。133天,一场曾被他寄予了全部哲学希望和弥赛亚热情的实验,就这样,以一种近乎闹剧的方式,收场了。
他脱下了那身早已不合身的军服,换回了自己那套黑色的、属于学者的西装。他烧掉了所有敏感的文件,然后回到了圣伊什特万大道的家中。
母亲阿黛尔为他打开了门,看着他那张疲惫不堪、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的脸,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流泪。
他从朋友那里得知了俱乐部其他成员的消息。
卡尔·曼海姆,在这场风暴中,始终保持着他那社会学家的冷静。他没有参与任何一方,只是默默地观察、记录,并最终在局势失控前,设法离开了匈牙利,前往德国,准备继续他的学术生涯。
阿诺德·豪泽尔和弗雷德里克·安塔尔,他们那个“艺术品社会化”的宏伟计划,自然也随着政权的倒台而化为泡影。他们也相继踏上了流亡之路。
贝拉·巴拉兹,因为他在电影局的工作,被即将到来的白色政权视为“红色分子”,处境危险。
而安娜·雷斯尼,这位最坚定的革命者,则拒绝逃离。她选择转入地下,准备继续进行长期的、艰苦的斗争。
现在,轮到卢卡奇自己做出选择了。作为前教育人民委员和红军政委,他无疑是即将到来的“白色恐怖”最重要的清洗目标之一。留下,就意味着死亡。
在一个深夜,在几位忠于他的前同志的掩护下,格奥尔格·卢卡奇,这位仅仅当了133天“哲学王”的思想家,像一个被通缉的罪犯,登上了开往维也纳的秘密火车。
他望着窗外那片熟悉的、正在迅速远去的故土,心中没有失败的屈辱,也没有对敌人的仇恨。他只有一个巨大的、沉重的、需要用余生去回答的问题。
为什么?
为什么一个理论上如此完美的、旨在建立人间天国的乌托邦,在现实中,却表现得如此脆弱、如此愚蠢、如此不堪一击?
问题,是出在外部的敌人过于强大?还是出在人民的“觉悟”不够?
抑或是……问题,就出在那个理论本身?出在那种试图用一种单一的、绝对的、由上至下的理念,去强行改造一个复杂的、多元的、充满人性的现实世界的、那种“思想的傲慢”之上?
他不知道答案。
他的红色幻梦,破碎了。但他对那个“乌托邦”的信仰,并没有死去。它只是被埋藏得更深,变得更复杂,也更具悲剧性。
他将带着这个巨大的疑问,带着手上那洗不掉的、属于波罗什洛逃兵的血迹,开始他漫长的、第一次的流亡生涯。
维也纳,这座曾经的帝国之都,如今的流亡者之城,正在前方等待着他。而一场更深刻、更持久的思想斗争,才刚刚开始。
ns216.73.216.224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