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1917年,战争已经变成了一台没有人能够控制的、自我运转的绞肉机。西线的堑壕里,成千上万的生命在毫无意义的拉锯战中被消耗;东线的广阔平原上,奥匈帝国和沙皇俄国这两个古老而腐朽的巨人,在相互流尽最后一滴血。
在布达佩斯,“星期日俱乐部”的聚会,成了这片精神废墟上唯一的慰藉。他们讨论康德,讨论黑格尔,讨论艺术风格的演变。他们试图用理性的丝线,为这个支离破碎的世界,重新编织出某种意义的图景。
然而,这一切,都被一声来自遥远东方的雷鸣,彻底打乱了。
1917年3月,消息传来:在俄国,沙皇尼古拉二世退位了。饥饿的民众和哗变的士兵,终结了罗曼诺夫王朝三百年的统治。
这第一声春雷,让整个欧洲的统治者都感到了不安,却在“星期日俱乐部”里,引发了一阵兴奋的骚动。
“一个开始!”在那个星期日的聚会上,安娜·雷斯尼的脸上泛着激动的红晕,“人民终于站起来了!他们用自己的行动,撕碎了皇帝与上帝那神圣的盟约!这是一个信号,预示着旧世界秩序的全面崩溃即将到来!”
卡尔·曼海姆则冷静地分析道:“这确实是一个重大的结构性变动。我们需要关注的是,在沙皇这个旧的合法性来源崩溃之后,俄国将会出现一个怎样的权力真空?是西方式的议会民主制,还是某种我们尚未见过的新型统治形式?”
连一向沉浸在艺术世界里的阿诺德·豪泽尔,也感到了时代的脉动:“这就像艺术史上的风格突变。古典主义那套建立在君权神授基础上的、和谐稳定的形式彻底瓦解了。现在,俄国这块巨大的画布上,将会出现怎样狂野的、前所未有的构图?”
只有格奥尔格·卢卡奇,在众人的兴奋中,保持着一种矛盾的沉默。
他当然为沙皇的倒台而感到高兴。但他的内心深处,却回响着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里那些永恒的拷问。他想起了《群魔》里的希加廖夫,那个从“无限的自由”出发,最终推导出了“无限的专制”的革命理论家。他想起了拉斯柯尔尼科夫,那个为了一个自以为崇高的“超人”理念,而毫不犹豫地杀死了放贷老太婆的青年。
革命,是否必然伴随着鲜血与罪孽?为了一个光明的未来,是否可以不择手段地牺牲现在?
他的疑虑,在几个月后,得到了最严酷的、现实的印证。
11月,第二声、也是更响亮的一声惊雷从东方传来:布尔什维克,在列宁的领导下,通过武装起义,推翻了临时政府,夺取了政权。他们宣布退出帝国主义战争,将土地分给农民,将工厂交给工人。
“十月革命”的消息,像一道闪电,彻底劈开了“星期日俱乐部”。
安娜·雷斯尼几乎进入了一种宗教般的狂喜状态。她将一份从瑞士辗转得到的、列宁的《国家与革命》的小册子,像圣经一样带到了聚会上。
“看!这就是答案!”她高举着那本薄薄的小册子,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列宁和他的党,就是那个我们一直在寻找的、能够终结一切异化的历史主体!他们不是在进行‘恶魔般的’个人探索,他们是在履行历史的必然规律!他们是自觉的、有组织的‘世界精神’的化身!”
她的话,在俱乐部里引发了巨大的争议。曼海姆对这种将一个政党和领袖“神化”的做法,感到了本能的、来自社会学家的警惕。豪泽尔则担心,这种过于强大的政治意志,会彻底摧毁艺术的独立与自由。
而格奥尔格·卢卡奇,则陷入了他一生中最深刻、最痛苦的一次思想斗争。
他将十月革命的事件,代入到他《小说理论》的框架中去进行思考。这个框架,像一个精密的仪器,让他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更深层次的诱惑与危险。
在他看来,如果说现代世界是一个“被上帝抛弃的”、意义失落的世界,那么,列宁和布尔什维克党所做的,不就是一次最大胆、最彻底的“创世”吗?
他们宣称自己掌握了历史的终极真理(马克思主义),他们拥有一个纪律严明、能够将理论付诸实践的组织(布尔什维克党),他们要在一个“绝对罪孽的时代”里,用暴力和专政,去强行建立一个地上天国。
这不就是那个失落的、和谐完满的“史诗世界”的回归吗?
无产阶级,在党的领导下,不就成了那个能够终结所有疏离与异化、让灵魂重新找到家园的、新的集体英雄吗?
布尔什维克党,不就成了那个能够为这个世界重新立法、重新分配意义的、新的“上帝”吗?
这个念头,像一个魔鬼,在他耳边低语。它充满了无与伦比的、强大的诱惑力。它为他所有关于“家园”、“总体性”的乡愁,提供了一个现实的、可触及的解决方案。它似乎能一劳永逸地解决掉那个让他痛苦不堪的“魂”与“形”的矛盾——因为在这里,党所创造的“形式”(苏维埃政权),与无产阶级的“灵魂”(阶级意识),被宣告为是完全统一的。
这似乎能为伊尔玛的悲剧,找到最终极的复仇。因为这个新的世界,将要彻底摧毁那个杀死了她的、虚伪的、不公的旧世界。
然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阴影,再次笼罩了他。
他想起了宗教大法官的故事。那位大法官,不也是出于对人类“深沉的爱”,才剥夺了人们的自由,用“奇迹、秘密和权威”,为他们提供虚假但安稳的幸福吗?
布尔什维克党,会不会成为一个新的、更强大的宗教大法官?为了那个遥远的、地上天国的承诺,他们是否会毫不犹豫地牺牲掉整整一代人?那种以“历史必然性”为名的杀戮,与以“上帝之名”进行的宗教审判,在道德上,究竟有何区别?
这是一个终极的赌博。
是选择站在一旁,保持自己“干净的双手”和“美丽的灵魂”,继续进行那种注定失败的、个人主义的“小说式”探索?
还是,纵身一跃,投入那股来自东方的、混杂着希望与罪孽、创造与毁灭的巨大洪流?去成为那部新的、正在用鲜血书写的“史诗”的一部分?
这个问题,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了格奥尔格·卢卡奇的头顶。也悬在了“星期日俱乐部”每一个成员的头顶。
远方的雷声,已经变成了近在咫尺的风暴。他们每个人,都必须做出选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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