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4年的春天,以一种近乎虚假的明媚,降临在了布达佩斯。多瑙河的冰层早已融化,河水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栗子树开出了繁茂的花朵,安德拉什大街上的咖啡馆,再次摆出了露天的座位。
一切看起来,都和往常没什么不同。
然而,对于格奥尔格·卢卡奇来说,这个世界早已是另一番模样。他依旧住在那间简陋的阁楼里,像一个城市里的隐修士。他的《灵魂与形式》已经由柏林的一家出版社印行,这本凝聚了他青春期所有痛苦与思考的小册子,在德国和匈牙利最前卫的知识圈里,为他赢得了一些遥远的、神交的赞誉。有人称他为“我们这个时代最深刻的文论家”,有人将他与克尔凯郭尔相提并论。
但这些,都无法填补他内心的那片空白。每当夜深人静,他合上书本,那片无字的墓志铭,就会浮现在他眼前,像一个永恒的、无声的诘问。
他不再频繁地写作,而是开始大量地阅读报纸,尤其是那些不起眼的地方新闻和社会版。他强迫自己将目光从哲学的星空,拉回到地面上那些具体的人身上。
他读到,在布达佩斯郊外的工人聚居区,因为面包价格上涨了几个赫勒,爆发了小规模的骚乱,最终被警察的马刀驱散。他读到,在加利西亚的某个村庄,一个鲁塞尼亚农民因为交不起地租,吊死在了地主家的门前。他读到,在波斯尼亚,奥匈帝国的宪兵与塞尔维亚的民族主义者之间,几乎每天都在发生小规模的流血冲突。
这些零散的、被上流社会忽视的新闻,像一块块拼图,在他的脑海中,逐渐拼凑出一幅与官方宣传截然不同的帝国图景。那是一座建立在火山口上的宫殿,地基之下,是汹涌的、积蓄着庞大能量的岩浆。
一天下午,他走出阁楼,漫无目的地在城市里行走。他走过富丽堂皇的国家歌剧院,门口停着一排排崭新的、从德国进口的奔驰轿车。贵妇们穿着巴黎最新款式的时装,挽着军官和银行家的手臂,谈笑着走进去,准备欣赏一场瓦格纳的歌剧。她们的脸上,是一种对未来无限乐观的、理所当然的自信。
他又拐进了第七区的犹太人聚居地。狭窄的街道上,空气中弥漫着食物、尘土和某种古老信仰混合的味道。小作坊里传来缝纫机和锤子敲击的声音,衣着朴素的人们行色匆匆,脸上写满了生活的疲惫与坚韧。在一家小小的经学院门口,几个黑衣的哈西德派青年,正一边摇晃着身体,一边激烈地辩论着《塔木德》里的某个章节。他们的眼神里,有一种与世隔绝的、只专注于彼岸世界的热忱。
格奥尔格感到一种深刻的割裂。这座城市,这个帝国,乃至整个欧洲,都像一个精神分裂的病人。一部分人活在物质的、享乐的、自以为坚不可摧的“现在”;另一部分人,则活在传统的、神圣的、永恒不变的“过去”。
而他自己,以及像他一样的少数人,则痛苦地预感到了一个正在迫近的、毁灭一切的“未来”。
“我就知道会在这里找到你。”
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贝拉·巴拉兹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身边。他看起来依旧充满活力,但眉宇间也多了一丝藏不住的忧虑。
“你看起来就像个幽灵,格奥尔格。”巴拉兹递给他一支烟,“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世界快要着火了,你不能把自己关在阁楼里,研究灰尘的形而上学。”
“世界一直在着火,贝拉,”格奥尔格平静地回答,“只是现在,火光快要烧到那些纵火者的眉毛了而已。”
“那你打算怎么办?继续写那些只有一百个人能看懂的随笔吗?”巴拉兹的语气有些急切,“我最近认识了一些人,一些和我们一样,对这个世界感到不满的年轻人。有诗人,有艺术家,有社会学家……我们觉得,我们应该聚在一起,做点什么。至少,我们应该谈一谈,在这个即将到来的风暴里,我们能为彼此点亮一盏什么样的灯。”
格奥尔格沉默了。巴拉兹的话,触动了他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伊尔玛死后,他一直回避着与人建立深刻的联系,他害怕自己会再次成为一个不自觉的“凶手”。但孤独,并不能带来答案。
“我们需要一个地方,一个精神上的方舟,”巴拉兹继续说道,“在洪水到来的时候,我们可以躲进去。就像……就像诺亚的方舟。我们可以在里面,保存下这个时代最珍贵的火种。”
“方舟?”格奥尔格的嘴角,浮现出一丝极其罕见的、近乎残酷的微笑。“贝拉,你有没有想过,也许这次,洪水本身,就是上帝的旨意?它不是为了毁灭,而是为了清洗。清洗掉这所有的虚伪、傲慢和不公。”
他抬起头,望向布达佩斯的天空。天空澄澈蔚蓝,一架奥地利飞行家阿斯伯斯驾驶的、摇摇晃晃的“鸽式”单翼机,正从头顶飞过,留下淡淡的白烟。它是这个时代科技与进步的象征,在孩子们眼中是奇迹,在军事家眼中是未来的武器。
而在格奥尔格眼中,它像一个预兆。
他感到,一种巨大的、非个人的、无法抗拒的力量,正在笼罩着这片大陆。无论是维也纳霍夫堡皇宫里的弗兰茨·约瑟夫皇帝,还是他父亲那样的金融巨头,抑或是他自己这样的思想者,在这股力量面前,都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尘埃。
一个时代即将结束。不是因为某个国王的决策,也不是因为某场战争的胜负,而是因为它内在的生命力,已经耗尽了。它就像一个熟透了的、即将从枝头坠落的果实,只等待着那阵名为“萨拉热窝”的微风,轻轻一吹。
“或许吧,”他轻声对巴拉兹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或许,我们是该聚在一起。不是为了建造方舟,而是为了看清楚,当洪水退去之后,那片裸露出来的、崭新的大地,究竟会是什么模样。”
他个人的悲剧,他青春的终结,在这一刻,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更宏大的背景。它不再是他一个人的伤口,而是整个时代病入膏肓的症候。
他答应了巴拉兹的提议。一个名为“星期日俱乐部”的种子,就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春天,被不经意地埋下了。它将在不久之后,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血与火中,破土而出。
ns216.73.216.224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