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转折,有时快得令人目不暇接。
1919年3月20日,对匈牙利共和国总统卡罗伊·米哈伊来说,是末日。协约国向他递交了一份最后通牒式的“维克斯照会”,要求匈牙利军队从更多的领土上撤出。这份照会,彻底抽掉了他那本已摇摇欲坠的政府最后一丝合法性。无力抵抗也无法接受的卡罗伊,做出了一个绝望的决定:他将政权,交给了当时唯一看似有能力和决心对抗协约国的政治力量——社会民主党。
而社会民主党,深知自己无法单独控制局面,立刻找到了他们曾经的死敌、正被关在监狱里的共产党领袖们,寻求联合。
于是,在3月21日那个混乱的夜晚,监狱的大门被打开。库恩·贝拉和他的同志们,直接从囚室,走进了政府大楼的会议室。匈牙利历史上第一个、也是欧洲继俄国之后第二个苏维埃共和国,以一种近乎戏剧性的方式,宣告诞生。
消息传来时,格奥尔格·卢卡奇正在共产党的地下宣传部,撰写一篇关于“资产阶级文化虚伪性”的文章。他和其他所有普通的共产党员一样,对这突如其来的胜利,感到了无比的震惊和狂喜。
他以为,他将继续作为一个理论家,为这个新生的红色政权服务。然而,第二天一早,他接到了来自新政府核心——革命管理委员会的一纸命令。
命令的内容,让他自己都感到了荒谬:他,格奥尔格·冯·卢卡奇博士,被任命为新政府的教育和文化人民委员。
这个任命,在布达佩斯引起了一片哗然。一个以深奥晦涩的哲学和文论著称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学者,一个不久前还在沙龙里谈论“灵魂与形式”的资产阶级贵族,现在,要去掌管整个国家的教育和文化?这听起来就像一个笑话。
但对库恩·贝拉来说,这个任命却是一步深思熟虑的棋。他需要借助卢卡奇在知识界的崇高声望,来团结和争取那些对共产党抱有疑虑的知识分子。同时,他也需要一个在理论上足够“赤化”的头脑,来为新政权建立一套全新的意识形态。
就这样,格奥尔格·卢卡奇,这位“小说理论家”,一夜之间,成了手握重权的“红色部长”。他从那个只能观察和批判世界的阁楼里,一步踏进了权力的风暴中心。
他怀着一种近乎弥赛亚般的、改造世界的热情,投入了工作。他终于有机会,将他那些长久以来只存在于纸上的理念,变成改造整个社会的现实力量。
他的办公室,设在昔日的教育部大楼里。他每天工作超过十六个小时,发布了一系列惊世骇俗的法令。
他下令,将所有贵族和教会私藏的艺术品收归国有,并成立一个专门的委员会,由阿诺德·豪泽尔和弗雷德里克·安塔尔负责,对这些艺术品进行重新整理和估价,准备建立一个面向所有民众开放的“人民艺术博物馆”。他认为,艺术不应再是少数人的奢侈品,而应成为教育和启迪大众的工具。
他将他的挚友贝拉·巴拉兹,从军队的文职岗位上解放出来,任命他为新成立的“国家电影局”的负责人。他全力支持巴拉兹的理论,拨款让他去拍摄能体现“无产阶级新面貌”的电影,并计划在全国建立流动的电影放映队。
他最大胆的改革,是在教育领域。他废除了所有带有宗教色彩的课程,并引入了在当时看来惊世骇俗的、以弗洛伊德理论为基础的性教育课程。他认为,必须将孩子们从资产阶级家庭那种虚伪的、压抑的性道德中解放出来。
他还亲自下令,修改了学校的文学课程。他将那些被奉为经典的、充满民族主义和英雄主义色彩的匈牙利古典文学作品,从教科书中删除,换上了他认为更能体现“批判精神”和“社会真实”的作家,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左拉。
这些改革,像一块块巨石,投入了匈牙利社会这潭深水之中,激起了剧烈的反弹。
资产阶级和教会,将他视为一个毁灭文化、败坏道德的“红色魔鬼”。报纸上充满了对他的攻击和讽刺,称他为“用马克思主义和弗洛伊德理论来毒害我们孩子的疯子”。
而普通民众,也对他的改革感到困惑和不满。一位普通的母亲,在一次民众接待会上,当面向他哭诉:“委员先生,我们把孩子送到学校,是希望他们学会读写和算术,将来能有份好工作。而不是去听那些我们听不懂的、关于什么‘力比多’的鬼话!”
更让他感到挫败的,是来自党内的阻力。许多老派的、出身于工会的共产党干部,也对他的“前卫”措施感到不满。他们认为,在敌人兵临城下、物资极度匮乏的时刻,当务之急是巩固政权和发展生产,而不是去搞那些虚无缥缥的“文化实验”。
库恩·贝拉虽然在口头上支持他,但当卢卡奇要求更多预算去支持前卫艺术家的创作时,库恩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卢卡奇同志,我现在需要的是大炮和面包,不是新的诗歌和绘画。你的工作很重要,但要分清主次。”
卢卡奇第一次尝到了权力的真实滋味。那不是一种随心所欲的、理念的自由实现。恰恰相反,它是一个由无数现实利益、官僚程序、大众情绪和政治妥协构成的、比韦伯的“铁笼”更真实、更坚固的牢笼。
他可以签署法令,改变一部教科书,但他无法改变一个母亲的担忧,无法改变一个官僚的惰性,更无法改变战争和饥饿这个最根本的现实。
在一个深夜,他独自一人站在自己那间巨大的、曾属于前王朝教育大臣的办公室里。他看着窗外那片被灯火管制的、黑暗的城市,感到了一种比在阁楼里时更深刻的孤独。
他想起了柏拉图的“哲学王”理想。柏拉图说,除非哲学家成为国王,或者国王拥有哲学家的智慧和力量,否则城邦的罪恶就永无休止。
现在,他,一个哲学家,真的拥有了国王般的权力。
但他却发现,现实世界这头桀骜不驯的巨兽,并不会温顺地听从于他那精妙的哲学理念。他试图用“魂”去改造“形”,却发现“形”本身,拥有一种他前所未见的、顽固而强大的惰性。
他开始隐隐地感到一丝恐惧。如果理念无法改造现实,那么,为了实现那个崇高的乌托邦目标,剩下的唯一手段,似乎就只剩下一样了——
那就是,不受任何限制的、纯粹的暴力。
这个问题,像一个幽灵,开始在他这位“红色教育人民委员”的脑海中,盘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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