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星期日,是1918年12月的一个阴沉的下午。距离格奥尔格·卢卡奇做出那个秘密决定,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星期。这一个多星期里,他参加了几次共产党的秘密会议,见到了传说中的库恩·贝拉,并被委派进行一些理论宣传方面的工作。他像一个刚刚进入新世界的学徒,努力地学习着一套全新的语言和行动逻辑。
但他知道,有一件事,他必须亲手了结。他必须回到那个他亲手创建的、精神上的“家”,并向他的家人们,宣告他的离去。
当他走进那间熟悉的大书房时,朋友们都已经到了。屋里一如既往地燃着蜡烛,但今天的气氛,却格外凝重。每个人都感受到了窗外那山雨欲来的政治气息。
卢卡奇没有像往常一样坐下参与讨论。他站在壁炉前,炉火的光芒映照着他苍白而坚毅的脸。他环视着在座的每一位朋友——巴拉兹,曼海姆,豪泽尔,安娜——这些他过去几年里最亲密的精神伴侣。
“朋友们,”他开口了,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今天,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讨论,而是为了告别。”
所有人都停下了交谈,惊讶地看着他。
“我做出了我的选择。”他直视着众人,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已经正式加入了匈牙利共产党。”
这句话,像一声在密闭空间里引爆的炸弹。
安娜·雷斯尼的脸上,瞬间绽放出一种混杂着狂喜和难以置信的光芒。她猛地站起来,几乎要冲过去拥抱他。“格奥尔格!你……你终于做出了正确的决定!欢迎你,同志!”
阿诺德·豪泽尔的表情,则是纯粹的震惊和担忧。他喃喃自语道:“共产党?那些在街上高呼着要吊死所有资产阶级的……库恩·贝拉的人?”
贝拉·巴拉兹的脸上,写满了困惑。他看着自己这位最深邃、最复杂的朋友,完全无法理解这个跳跃。“格奥尔格,你……你是一个哲学家,一个贵族……你怎么会和那些……那些人搅在一起?他们读你的书吗?他们懂你的‘灵魂与形式’吗?”
而卡尔·曼海姆,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他脸上的血色褪尽,眼神里流露出的,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深可见底的、仿佛看着一个挚爱之人决意赴死般的痛心疾首。
“格奥尔格,我问你一个问题。”终于,曼海姆开口了,他的声音冰冷而清晰,“你做出这个决定,是基于你独立的、批判性的思考,还是基于一种……你无法再承受选择的痛苦,而寻求的解脱?”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
“两者都是。”卢卡奇坦然地回答,他将目光从众人身上移开,转向曼海姆,他知道,这场告别,最终是他与卡尔两个人的告别。
“卡尔,你我之间的分歧,在上次关于‘两种乌托邦’的辩论中,已经再清晰不过了。你所追求的,是一种‘知识的社会学’,一种永远保持距离的、客观的、全面的‘理解’。你希望成为一个完美的诊断师。这是一个高贵的、但也是安全的角色。”
他向前走了一步,逼近曼海姆。
“但我现在认为,在历史的某些‘绝对时刻’,纯粹的‘理解’是一种奢侈,甚至是一种罪。当房子着火时,你不能再继续分析火焰的化学成分和燃烧的姿态。你必须选择:是救火,还是逃离,抑或是,就让它烧成灰烬。”
“而加入共产党,就是你选择的‘救火’方式?”曼海姆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尖锐的讽刺,“哪怕他们救火的方式,是先把整座房子都拆掉?哪怕他们为了救出一个人,不惜杀死另外十个人?”
“是的!”卢卡奇的回答斩钉截铁,震惊了除了安娜之外的所有人。“因为我不再相信修修补补!这座房子,从地基开始,就已经腐烂了!它杀死了伊尔玛,它正在用一场毫无意义的战争,屠杀着数百万的生命!它必须被彻底推倒,然后,在一片废墟之上,建立一个全新的、真正属于人的世界!而共产党,无论它有多少问题,无论它的手段有多么残酷,它是当今世界上唯一拥有这种决心和力量的组织!”
“所以,你为了一个遥远的、不确定的‘乌托邦’,就准备放弃你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最宝贵的财富——批判的理性和思想的自由?”曼海姆的声音也提高了,他几乎是在痛斥。
“是的,我放弃!”卢卡奇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种近乎宗教般的狂热,“卡尔,你信奉的是理性。而我,现在选择的是信仰。这是一种克尔凯郭尔式的‘信仰之跃’(leap of faith)!是在理性的尽头,纵身跳入那片非理性的、充满悖论的深渊!因为我相信,只有在那里,才能找到真正的救赎!党,就是我的教会。阶级斗争,就是我的祈祷。革命,就是我的末日审判!”
他说完了。书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曼海姆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眼前的这个人,已经不再是他的朋友格奥尔格·卢卡奇了。他是一个被自己的哲学和罪感所俘获的、自愿戴上信仰镣铐的“圣徒”。他已经走到了理性的边界之外,任何语言的沟通,都已失效。
“我明白了。”曼海姆睁开眼,眼神恢复了那种社会学家特有的、冰冷的平静。“那么,我祝你好运,卢卡奇委员同志。”
他刻意加重了“同志”这个词。这个词,像一把刀,正式划开了两人之间,以及这个俱乐部之内,那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这是“星期日俱乐部”最后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聚会。
此后,虽然他们中的一些人,还会有各种各样的交集,但那个曾经在烛光下,可以自由地、毫无顾忌地进行思想冒险的、纯粹的精神共同体,已经不复存在了。
卢卡奇,选择了纵身跳入历史的熔炉,他将用自己的生命,去检验那个宏大的乌托邦信仰。
而曼海姆,则将带着一种深刻的、悲剧性的清醒,退到一旁。他将用他的一生,去观察和分析像卢卡奇这样的“信仰者”,以及他们所创造的、那些既伟大又可怕的历史。
两条道路,就此分野。
窗外的风雨,似乎更大了。书房里的蜡烛,被一阵穿堂风,吹灭了。
房间,陷入了一片黑暗。一个时代的精神灯火,就此熄灭。而另一种更炽热、也更危险的火焰,即将在布达佩斯的街头,熊熊燃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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