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战争的持续和俄国革命的冲击,“星期日俱乐部”的烛光,再也无法守护那片纯粹的、与世隔绝的精神飞地。安娜·雷斯尼带来的那种布尔什维克式的革命热情,像一股强劲的气流,吹得桌上的烛火摇曳不定,也让每个人的内心都无法平静。
“不是资产阶级,就是无产阶级!不是反革命,就是革命!没有中间道路!”安娜在一次聚会上的断言,让气氛变得异常紧张。
在这种非黑即白的氛围中,卡尔·曼海姆感到了最深刻的不安。他不是不关心政治,也不是不渴望变革。但作为一个天生的社会学家,他的思维本能地抗拒任何简单化的、绝对化的结论。他觉得,在挥舞着旗帜冲上街垒之前,他们首先需要一张地图——一张能标示出所有思想、所有派别在这片混乱地形中所处位置的、精确的“思想地图”。
在一个星期日的下午,为了暂时逃离书房里那令人窒息的争论,曼海姆提议,将他们的聚会地点,临时搬到纽约咖啡馆。
“有时候,实验室就在我们身边。”他对有些不解的格奥尔格和豪泽尔说。
他们选了一个能观察到整个咖啡馆大厅的座位。战争并未完全摧毁这里的奢华,尽管客人们的衣着不再那么光鲜,咖啡的品质也大不如前,但这里依旧是布达佩斯社会的一个缩影。
“先生们,请看。”曼海姆压低声音,像一个带领学生进行田野调查的教授,“我们来进行一个小小的思想实验。我们不参与任何谈话,只观察和聆听。我们的任务是:理解他们为何会那样思考。”
他首先指向不远处的一桌。那里坐着几位上了年纪的绅士,从他们笔挺的衣着和不经意间露出的贵族徽章来看,他们是旧马扎尔贵族的后裔。他们正低声抱怨着政府对土地征收的新规定,怀念着“弗兰茨·约瑟夫皇帝时代的美好秩序”。
“请注意,”曼海姆在他的小本子上飞快地记录着,“他们的世界观,是向后看的。他们所珍视的一切——土地、血统、荣誉、等级秩序——都在这个混乱的现代世界里不断贬值。因此,他们的思想,天然地倾向于维护和修复那个正在逝去的旧世界。他们的言辞中充满了对‘传统’和‘秩序’的赞美,对所有新事物都抱有敌意。我将这种旨在维护现有或正在消逝的统治秩序的思想体系,称为‘意识形态’(Ideology)。它是一种‘存在’(Sein)决定‘意识’(Bewusstsein)的典型。”
接着,他将目光投向另一边。几个看起来像银行家和工厂主的人,正围着一份财经报纸,激烈地讨论着战后重建的商业机会,以及如何应对日益高涨的工人运动。
“再看这里,”曼海姆继续他的分析,“他们的世界观,是立足于当下的。他们是这个资本主义工业时代的既得利益者。他们不怀念旧的封建秩序,因为那是他们的父辈推翻的。他们信奉的是自由竞争、理性计算和个人奋斗。他们将自己的成功,归因于天赋和努力,而将工人的贫困,归因于懒惰和无能。这也是一种‘意识形态’,但它是一种属于资产阶级的、更现代的意识形态。它的功能,是让现存的、不平等的经济秩序,显得‘自然’而‘合理’。”
最后,他示意大家去看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卡座。安娜·雷斯尼正和几位同样年轻、眼神里燃烧着火焰的工会积极分子在秘密地分发着什么小册子。他们的声音压得很低,但“罢工”、“苏维埃”、“世界革命”这些词,还是隐约飘了过来。
“现在,看那里。”曼海姆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他们的世界观,是向前看的。他们对现在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持否定和批判的态度。他们所相信的,是一个尚未到来的、完美的未来——一个没有剥削、没有压迫的共产主义社会。他们的思想,不是为了维护现有秩序,而是为了彻底颠覆它。我将这种旨在颠覆现有秩序、并以一个截然不同的未来取而代之的思想体系,称为‘乌托邦’(Utopia)。”
实验结束了。曼海姆合上本子,看着陷入沉思的格奥尔格和豪泽尔。
“所以,你们看,”他做出了总结,“贵族的‘意识形态’,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以及安娜他们的‘乌托邦’,哪一个才是‘真理’?我认为,这个问题本身就问错了。它们都是‘真理’,但都只是片面的、与特定社会立场捆绑在一起的‘立场性真理’(standortgebundene Wahrheit)。贵族从他的城堡窗口,资产阶级从他的交易所办公室,安娜从她的地下印刷社,他们看到的,都是真实的世界,但都只是世界的一个侧面。”
“那我们呢,卡尔?”格奥尔格终于开口了,他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我们这些知识分子,我们的立场又在哪里?我们不也是出身于资产阶级,却同情着无产阶级的乌托邦吗?”
“这正是我们的独特之处,也是我们的使命所在!”曼海姆的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我们,这些受过高等教育、不直接依附于某个特定生产领域的知识分子,拥有成为一个‘自由漂浮的阶层’(freischwebende Intelligenz)的潜力!我们的任务,不是匆忙地在‘意识形态’和‘乌托邦’之间选择一个,然后成为它的传声筒。我们的任务,是像一个诊断师一样,悬浮于所有立场之上,去理解每一种思想背后的社会根源,去分析每一种世界观的合理性与局限性。我们要做的,不是站队,而是通过一种‘关系性’的(relational)思维,将所有这些片面的真理,整合进一个更全面的、动态的总体图景之中。这,就是我所理解的‘知识的社会学’(Wissenssoziologie)。”
曼海姆的这番话,像一阵清新的风,吹散了俱乐部里日益浓厚的政治火药味。它为所有人提供了一种新的可能性——一种既不遁入象牙塔,又不盲从于政治口号的、属于知识分子的独特道路。
然而,对格奥尔格·卢卡奇来说,这种“悬浮”的状态,却让他感到一种深刻的、道德上的不安。
他承认曼海姆的分析无比精妙,但他内心深处那个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声音在追问他:当洪水已经淹到脚下时,一个诊断师,难道不也应该做出选择吗?是选择登上那艘名为“乌托邦”的、可能驶向新大陆也可能驶向深渊的方舟,还是继续“自由漂浮”地,为所有溺水者的姿势,写下一份冷静而全面的分析报告?
韦伯的“决断论”阴影,与曼海姆的“关系论”智慧,在他心中展开了激烈的搏斗。
他知道,他和卡尔·曼海姆,这两位俱乐部里最聪明的头脑,虽然此刻并肩坐在一起,但他们思想的列车,已经驶向了两个截然不同的终点站。一个,将成为客观冷静的社会诊断师;而另一个,则注定要成为一个献身于特定“乌托邦”的、满身泥泞的信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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