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5年的冬天,是布达佩斯记忆里最阴郁的一个冬天。
战争已经持续了一年多,那种“圣诞节前回家”的乐观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从前线不断传来的、长长的伤亡名单,以及日益严重的物资短缺。城里实行了严格的灯火管制,一到夜晚,这座曾经的“多瑙河明珠”就陷入一片沉寂的黑暗,只有巡逻队的马蹄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响。
希望,成了一种比面包和煤炭更稀缺的东西。
就在这样一个寒冷的星期日下午,几位年轻人,冒着刺骨的寒风,陆续来到了圣伊什特万大道五号,那栋属于卢卡奇家族的公寓。约瑟夫·卢卡奇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维也纳,处理着与战争相关的金融业务。这栋巨大的公寓,便成了格奥尔格母亲阿黛尔,以及格奥尔格本人的避风港。
这也是“星期日俱乐部”第一次聚会的地点。
聚会没有在富丽堂皇的客厅举行,而是选在了格奥尔格那间巨大的、只属于他自己的书房里。因为电力管制,房间里没有开灯,只在中央的圆桌上,点燃了几支高大的白色蜡烛。跳跃的烛光,映照着一排排厚重的哲学典籍,也映照着围坐在桌旁的几张年轻而严肃的脸。
窗外是死寂的黑暗,窗内,是这片烛光守护的、小小的精神孤岛。
格奥尔格·卢卡奇,作为聚会的召集人,坐在主位。一年多的离群索居和战争的压抑,让他比同龄人显得更加清瘦和深沉。
他的左手边,是刚刚从加利西亚前线因伤休假归来的贝拉·巴拉兹。他穿着军装,一条手臂还用绷带吊着,脸被风霜和硝烟熏得黝黑。他眼中的那种“战争美学”的狂热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刻的疲惫和幻灭。
桌子的对面,坐着两位新面孔。一位是卡尔·曼海姆,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眼神里充满了知性的好奇。他总是习惯性地带着一个小本子,随时记录下他观察到的一切。另一位是阿诺德·豪泽尔,他的气质更像个艺术家,双手修长,谈吐文雅,对周遭的一切都带着一种艺术史学家的审视目光。
还有一位女性,安娜·雷斯尼。她是一位诗人,也是一位思想激进的社会主义者。在座的几位男士都出身于富裕的中产或资产阶级家庭,而她,则是这个圈子里为数不多的、真正与底层社会有联系的人。
“欢迎各位,”格奥尔格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显得格外清晰,“感谢你们在这样的时刻来到这里。我想,我们之所以会聚在一起,是因为我们都感到了一种……共同的窒息。当整个世界都在高呼着集体、国家和牺牲的时候,我们这些依然坚持‘个人’思想和感受的人,就像一群异教徒。”
他顿了顿,烛光在他的眼眸深处跳动。
“所以,今天,我想听听各位的想法。这场战争,对我们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最终,是刚刚从地狱归来的贝拉·巴拉兹打破了沉默。
“它意味着谎言。”他的声音沙哑而苦涩,“我在前线,没有看到任何诗意,没有看到任何英雄主义,更没有看到什么‘新人’的诞生。我只看到了泥浆、虱子、坏掉的罐头和被炸得四分五裂的、年轻的身体。我看到,那些在后方报纸上被描绘成‘英雄’的士兵,在战壕里,唯一的念头就是活下去,以及如何能搞到一支烟。国家、荣誉、上帝……这些宏大的词语,在炮弹的呼啸声面前,都是彻头彻尾的、可耻的谎言。”
他的话,让房间里的气氛变得更加凝重。
卡尔·曼海姆推了推眼镜,用一种近乎社会学研究的、冷静的口吻说道:“巴拉兹先生的个人体验,证实了我的一个猜想。战争,是一种极端的社会情境。在这种情境下,官方所建构的‘意识形态’——也就是那些关于国家、荣誉的宏大叙事——与个体的真实生存体验,发生了最剧烈的断裂。我们现在要分析的,是这套意识形态为何在战争初期,能拥有如此强大的动员能力?它利用了人们哪些潜在的心理需求?”
阿诺德·豪泽尔则从另一个角度切入:“我同意曼海姆的看法。我想补充的是,这种断裂,在艺术风格上早有预兆。你看,战前那种和谐、优美的学院派艺术,不正是官方意识形态的完美体现吗?而表现主义、立体主义这些‘丑陋’的、‘破碎’的现代艺术,其实早已用它们的形式,预言了我们这个世界的内在分裂。战争,只是将这种早已存在的精神分裂,以最暴力的方式,呈现在了我们面前。”
三人的发言,从三个不同的维度——个人体验、社会学分析、艺术史观察——解剖着战争的本质。他们就像三位技艺高超的外科医生,冷静地会诊着这个患病的时代。
格奥尔格静静地听着,他感到一种久违的智识上的慰藉。他不是孤身一人。
最后,他将目光投向了安娜·雷斯尼。
这位女诗人的声音,与其他人不同,带着一种压抑的、却如同熔岩般炽热的激情。
“先生们,”她说,“你们的分析都非常深刻。但你们似乎都忽略了一个最根本的问题。这场战争,不是思想的断裂,也不是风格的错位。它是一场由资本家和帝国主义者为了瓜分市场和殖民地而发动的、肮脏的交易!它用爱国主义的谎言,去驱使一个国家的穷人,去屠杀另一个国家的穷人!我们在这里讨论谎言与真实,但对于战壕里的士兵,对于后方工厂里每天工作十四个小时的工人来说,唯一真实的是什么?是饥饿,是剥削,是死亡!”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信仰的光芒。
“唯一的出路,不在于分析,而在于行动!不在于看清谎言,而在于推翻这个制造谎言的制度!在遥远的东方,在俄国,我们的同志们正在这样做!他们正试图将帝国主义的战争,转变为国内的阶级战争!那才是希望所在!那才是真正的‘新人’诞生的地方!”
安娜的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炸弹,让房间里的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起来。她所提出的那种激进的、革命性的道路,是其他人从未如此直接地触碰过的。
格奥尔格的内心受到了巨大的震动。安娜的话,简单、粗暴,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所有关于“悲剧”、“罪感”的形而上学迷雾,直指那个他一直在回避的、血淋淋的现实根源。
烛光摇曳,映着每个人脸上复杂的神情。
第一次聚会,就在这种混合着智识的共鸣与政治的张力的氛围中,落下了帷幕。没有人正式宣布一个“俱乐部”的成立,但所有人都知道,从这个星期日开始,一些事情已经不一样了。
这小小的、由烛光守护的空间,将成为他们共同的战场和避难所。他们将在这里,用各自的思想为武器,与外部那个巨大的、正在走向毁灭的世界进行抗争。
而安娜·雷斯尼所指向的那条来自东方的、充满血与火的道路,像一个危险而又充满诱惑的幽灵,开始在他们的讨论中,若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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