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蘭花島·演武場邊**
午後的西蘭花島,悶熱得讓人喘不過氣。蟬鳴聲嘶力竭,像無數根細針扎進楊柳樹的腦子裡。他縮在老榕樹盤根錯節的陰影下,背靠著粗糙的樹皮,膝蓋上攤著一本紙頁發黃、邊角磨爛的《冚家經》。汗水順著他寬闊額頭上過早刻下的皺紋往下淌,在下巴尖匯聚,滴落在書頁邊緣,迅速洇開一小團深色的濕痕。
他咬著牙,想把那些玄之又玄的字句塞進腦子裡,可體內那股因亂練「九陰月經」而躁動不安的真氣,正像燒開了的水,咕嘟咕嘟地在經脈裡亂撞,每一次衝撞都帶來針扎似的疼痛,讓他手指發顫,字句也像滑溜的泥鰍,怎麼也抓不住。
「喲!瞧瞧這是誰啊?咱們島上的『文曲星』又下凡用功啦?」一個拔高了調子、充滿譏諷的聲音像淬了毒的針,刺破了沉悶的空氣。
楊柳樹渾身一僵,不用抬頭,就知道是武料那張討厭的臉出現在榕樹氣根的縫隙外。果然,武料穿著一身簇新的湖藍色勁裝,腰束玉帶,抱著胳膊,嘴角掛著毫不掩飾的譏笑。他身後半步,站著他大哥武修為。武修為同樣衣著光鮮,只是眼神更冷,像看一塊骯髒的抹布一樣掃過楊柳樹身上半舊的粗布衣裳和腳邊磨得起毛的布鞋。兄弟倆像看什麼稀罕物件似的,慢悠悠踱了過來。
楊柳樹的頭垂得更低了,幾乎要埋進書頁裡。他放在膝蓋上的手猛地攥緊,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起青白色,手背上幾道淺淺的舊傷疤也凸顯出來。體內那股亂竄的真氣,被這羞辱一激,猛地向上一頂,衝得他喉頭發甜。他死死咬住牙關,腮幫子肌肉繃緊,硬是把那口翻湧的氣息壓了下去,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
「嘖嘖,」武料彎下腰,一根手指幾乎戳到楊柳樹的額頭,「瞧這腦門亮的,讀聖賢書讀得快冒煙兒了吧?可惜啊——」他故意拖長了調子,聲音裡像夾著冰碴子,「再怎麼讀,也改不了骨子裡那股子泥腿子的土腥味兒!山溝裡刨食的賤種,裝什麼讀書種子?」最後幾個字,他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帶著惡毒的唾沫星子噴在楊柳樹臉上。
楊柳樹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攥著書頁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像幾條扭曲掙扎的蚯蚓。他猛地抬起頭,那張因長期營養不良和體內氣息衝撞而顯得枯黃的臉上,一雙眼睛卻亮得嚇人,裡面燃燒著屈辱與憤怒的火焰,直直射向武料。
「看什麼看?」武料被他看得心頭莫名一虛,隨即惱羞成怒,聲音陡然拔高,「醜八怪!你這張臉,晚上點燈照鏡子能把自己嚇死吧?蛤蟆成精都沒你磕磣!」
話音未落,武料的手已經閃電般伸出,不是打人,而是帶著十足的輕蔑,一把攥住了楊柳樹手中那本《冚家經》的書脊!
「嘶啦——!」
一聲刺耳得令人心膽俱裂的撕裂聲驟然響起!
泛黃脆弱的書頁在兩股相反的力量下,如同脆弱的蝶翼,被無情地撕扯開來!大半本殘破的書冊被武料蠻橫地奪在手中。他臉上掛著殘忍而得意的笑容,將那承載著楊柳樹唯一寄託的殘卷,像丟棄垃圾一樣,隨意地、狠狠地擲向地面!
紙頁紛飛,如同被狂風撕碎的枯葉,帶著一種淒惶的姿態,飄散在悶熱的空氣中,最後無力地落在被烈日烤得發燙的泥地上,沾染了塵土。
時間,在這一刻彷彿凝固了。楊柳樹的手還保持著攥緊書冊的姿勢,僵在半空,空空如也。他眼睜睜看著那些承載著晦澀字句的紙頁,那些他試圖抓住、用以對抗體內魔障和身外嘲諷的微薄依靠,如同他破碎的尊嚴一般,零落成泥。
一股滾燙的、帶著鐵鏽味的腥氣,再也無法抑制,猛地衝上喉頭。他眼前陣陣發黑,耳邊是血液奔湧的轟鳴,彷彿體內蟄伏的那條由逆亂真氣構成的毒龍,被這徹底的踐踏徹底驚醒,咆哮著要掙脫軀殼的束縛!
「撿啊!醜蛤蟆!」武料尖銳的、飽含惡意的聲音,像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楊柳樹嗡嗡作響的耳膜,「趴下去,像條狗一樣,把你這寶貝疙瘩舔起來!這才是你該有的樣子!」
武料一邊刻毒地叫囂著,一邊猛地踏前一步,那隻穿著簇新軟緞快靴的腳,帶著風聲,毫不留情地朝著地上散落的一頁殘紙狠狠踩踏下去!緊接著,第二腳、第三腳……他像瘋了似的,在那些飄落的書頁上瘋狂地踐踏、碾磨!柔軟的紙張在堅硬的靴底和滾燙的地面間發出令人心碎的呻吟,頃刻間便與泥土混為一體,字跡模糊,面目全非。
「住手!」一聲嘶啞的、彷彿從被撕裂的胸腔深處擠壓出來的咆哮,終於衝破了楊柳樹緊咬的牙關!那聲音不似人聲,更像是受傷野獸瀕死的哀嚎,蘊含著無盡的痛苦和即將噴發的暴怒。
他猛地從樹根上彈了起來!動作僵硬而迅猛,帶著一種不協調的怪異。體內那股被壓抑到極致的逆亂真氣,如同決堤的岩漿,轟然衝破了他殘存理智的堤壩!一股冰冷徹骨又滾燙灼人的氣流,不受控制地在他四肢百骸間瘋狂奔突,所過之處,經脈如同被無數細小的冰針和烙鐵反覆穿刺、灼燒,帶來撕裂般的劇痛。他的雙眼瞬間佈滿了駭人的血絲,眼白幾乎被染紅,死死盯住武料那張因施暴而扭曲興奮的臉,喉嚨裡發出“嗬嗬”的低沉喘息。
就在楊柳樹被憤怒與痛苦徹底淹沒,體內那股暴戾真氣即將失控噴薄的瞬間,一直冷眼旁觀、姿態從容的武修為,卻如同鬼魅般動了!
他沒有像弟弟那樣粗魯叫罵,只是嘴角噙著一絲極度輕蔑的冷笑,身形一晃,無聲無息地切入了楊柳樹和武料之間狹小的空隙。他的動作快如電閃,卻又帶著一種世家子弟特有的、刻入骨子裡的優雅與精準——右手五指如鉤,閃電般探出,目標並非楊柳樹的要害,而是他肩上那件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粗布外衫!
「嗤啦——!」
又是一聲布帛撕裂的脆響!比武料撕書的聲音更加清晰,更加刺耳!
武修為的手指蘊含著精純的內勁,如同鋒利的裁紙刀,精準而冷酷地劃過楊柳樹的肩頭!伴隨著那令人牙酸的撕裂聲,半邊粗布外衫連同裡面的中衣,竟被硬生生撕扯下一大塊!布片飄飛,露出楊柳樹枯瘦的肩膀和半邊嶙峋的胸膛。那暴露在悶熱空氣中的皮膚,呈現出一種不健康的蠟黃色,上面還殘留著幾道深淺不一的舊傷痕,在陽光下顯得格外刺目。
這赤裸裸的、極具侮辱性的舉動,如同最後一根稻草,徹底壓垮了楊柳樹搖搖欲墜的心防,也點燃了他體內那桶已然達到臨界點的火藥!
「啊——!!」
一聲淒厲得完全不似人聲的尖嘯,從楊柳樹喉嚨深處迸發出來!那聲音尖銳、扭曲,充滿了無盡的屈辱、痛苦和徹底的瘋狂!伴隨著這聲尖嘯,他體內那股因逆練「九陰月經」而變得陰戾狂暴、又因初學「蛤蟆功」而蠢蠢欲動的怪異真氣,終於如同火山爆發般,徹底失去了所有束縛!
他根本不懂如何運勁,更不懂任何招式!在極致的屈辱和失控真氣的雙重驅使下,他完全憑藉著一股毀滅一切的狂暴本能,身體以一種極其怪異、極其醜陋的姿勢猛地向前撲出!
那動作笨拙、扭曲,卻又帶著一種原始而恐怖的爆發力。他的雙腿並未完全蹬直,反而有些怪異地向內蜷曲,雙臂則胡亂地向前揮舞抓撓,整個身體前傾,脖子卻詭異地向前梗著,雙眼血紅,死死鎖定著近在咫尺的武修為——那姿態,活脫脫就是一隻被徹底激怒、不顧一切撲向敵人的癩蛤蟆!
「嗯?」武修為臉上的輕蔑冷笑瞬間凝固,眼中第一次閃過一絲真正的驚詫。他完全沒料到楊柳樹這個向來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廢物,竟會突然爆發出如此詭異、如此兇猛的反撲!更讓他心頭一凜的是,隨著楊柳樹這怪異的撲擊,一股陰寒刺骨、腥氣撲鼻的勁風已然當面襲來!那風中蘊含的力道之強、氣息之邪異,完全超出了他的預料!
倉促之間,武修為來不及細想,他畢竟是西蘭花島年輕一代的佼佼者,根基紮實。驚詫之色一閃即逝,立刻被沉穩所取代。他沉腰坐馬,體內家傳的“落英心法”自然流轉,雙掌交錯於胸前,掌心隱隱泛出淡青色的光澤,正是郭家絕學“碧波掌”的守禦起手式“疊浪千重”!他打算以精純內力硬接這怪異一擊,再行反制。
就在楊柳樹那扭曲撲擊的身影即將撞上武修為雙掌布下的青色氣牆的剎那,異變陡生!
楊柳樹體內那股洶湧澎湃、卻完全不受控的混亂真氣,在他撲出的半途中,竟如同決堤的洪水般,大部分力量並未匯聚於他胡亂揮舞的雙臂,反而隨著他身體前衝的勢頭和那聲淒厲的尖嘯,瘋狂地湧向他的胸膛和喉嚨!
「噗——!」
一聲沉悶如擊敗革的巨響!
並非拳掌相交,而是楊柳樹那乾瘦的胸膛,在距離武修為雙掌還有半尺之遙時,竟如同被一隻無形的巨錘從內部狠狠擂中!整個胸腔猛地向前一凸!與此同時,一股肉眼可見的、夾雜著灰敗氣息的淡黃色氣浪,伴隨著一股濃烈的、令人作嘔的腥氣,如同實質的砲彈般,從他大張的口中狂噴而出!
這哪裡是什麼蛤蟆功?這根本就是他體內失控暴走的逆亂真氣,混合著他壓抑到極致的屈辱與憤怒,以一種最原始、最慘烈的方式,從七竅(尤其是口)中宣洩出來的毀滅洪流!
這道詭異的氣浪來得太快、太猛、太出乎意料!武修為的“疊浪千重”掌力布下的青色氣牆,本是針對正面衝擊的拳腳勁力,哪裡料到會有如此怪誕的、從口中噴出的“音波炮”兼毒氣彈?
「什麼?!」武修為瞳孔驟縮,失聲驚呼!
說時遲那時快!那股淡黃腥臭的氣浪已狠狠撞上他布於胸前的青色掌力!
「轟——!」
一聲震耳欲聾的爆鳴在兩人間炸響!
武修為只覺一股難以形容的、混雜著陰寒、灼熱、腐蝕、震盪的詭異巨力,如同驚濤拍岸般轟然撞來!他那引以為傲的“疊浪千重”氣牆,竟如同紙糊的一般,在接觸的瞬間便發出不堪重負的碎裂聲!淡黃氣浪勢如破竹,瞬間穿透防禦,結結實實地轟擊在他的雙掌和胸膛之上!
「呃啊——!」
武修為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臉色瞬間由紅轉白,又由白轉青!他只覺雙臂劇痛欲折,胸口如同被千斤巨錘砸中,氣血翻騰逆衝喉頭!整個人像是斷了線的風箏,被這股沛然莫御的巨力轟得雙腳離地,騰空倒飛出去!
「大哥!」一旁還在對著地上碎紙發洩的武料,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魂飛魄散,臉上的得意瞬間被無盡的驚恐取代,失聲尖叫。
武修為的身體劃過一道狼狽的弧線,「砰」的一聲巨響,重重撞在演武場邊緣一棵碗口粗的桃樹樹幹上!巨大的衝擊力讓整棵桃樹劇烈地搖晃起來,枝頭尚未完全成熟的青澀桃子噼裏啪啦地掉落一地。樹幹發出令人牙酸的“咔嚓”聲,竟被硬生生撞裂開一道長長的縫隙!
「噗!」武修為再也壓制不住,一口鮮血狂噴而出,星星點點濺落在樹下的草葉和泥土上,觸目驚心。他順著樹幹滑落在地,背靠著裂開的樹幹,臉色慘白如金紙,胸前衣襟被鮮血染紅了一大片,雙手無力地垂落,劇烈地咳嗽著,每一次咳嗽都帶出更多的血沫,顯然內腑已被那詭異的衝擊震傷。他掙扎著想站起來,卻只是徒勞地晃動了一下,眼神驚駭欲絕地望向場中那個如同瘋魔般的身影。
整個演武場,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楊柳樹粗重如破風箱般的喘息聲,在悶熱的空氣中迴盪。他依舊保持著那怪異的前撲姿勢,像一尊凝固的石雕。噴出那股毀滅性的氣浪後,他體內洶湧狂暴的真氣彷彿瞬間被抽空,隨之而來的是經脈被撕裂掏空般的劇痛和無邊無際的虛弱。他雙腿一軟,「噗通」一聲跪倒在滿是塵土和碎紙的地上,雙手撐著滾燙的地面,低垂著頭,肩膀劇烈地聳動著,汗水混雜著屈辱的淚水,大顆大顆地砸落在地面的塵埃裏,形成一個個深色的小點。那半邊被撕破的衣衫,掛在他枯瘦的身上,隨風晃動,露出更多帶著舊傷痕的皮膚,顯得無比淒涼。
武料早已嚇得呆若木雞,站在原地,雙腿篩糠般抖動,看著重傷嘔血的大哥,又看看跪伏在地、如同野獸般喘息的楊柳樹,臉上血色褪盡,只剩下無邊的恐懼。方才的囂張跋扈,此刻蕩然無存。
遠處迴廊下,幾個聞聲而來的雜役和年輕弟子,也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個個目瞪口呆地看著這狼藉的現場,空氣中瀰漫的淡淡血腥味和那股奇特的腥氣,讓人不寒而慄。
一場由極致羞辱點燃的、完全失控的爆發,在電光火石間開始,又以一方重傷、一方崩潰的慘烈方式驟然結束。西蘭花島午後的寧靜,被徹底撕得粉碎,只剩下風中搖曳的破碎書頁,和那株受傷桃樹斷裂處滲出的、如同淚水般的樹脂。
**滌塵軒·島主書齋**
島主郭賓周的書齋「滌塵軒」,此刻的空氣比西蘭花島正午的烈日還要沉重凝滯。窗外芭蕉肥厚的葉片紋絲不動,連慣常的蟬鳴都詭異地消失了,彷彿也被室內瀰漫的低氣壓所震懾。
郭賓周端坐於紫檀木大案之後,身形依舊挺拔如松,然而那張素來溫潤平和的臉龐,此刻卻像是覆蓋了一層薄薄的寒霜。他並未看跪在冰涼青磚地上的楊柳樹,深邃的目光落在案頭一隻素雅的青瓷茶杯上,杯中的碧螺春早已涼透,茶湯顏色沉鬱,不見一絲熱氣升騰。他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光滑的桌面,發出極其輕微卻又無比清晰的「篤、篤」聲,每一次敲擊,都如同重錘砸在楊柳樹緊繃的心弦上。
武家兄弟的父親武不通,這位西蘭花島地位僅次於島主的大管事,此刻就坐在郭賓周下首的酸枝木圈椅中。他臉色鐵青,一雙眼睛如同淬了火的鉤子,死死釘在跪伏在地、形容枯槁的楊柳樹身上。那目光裡的怒火幾乎要化為實質,將楊柳樹燒成灰燼。他寬厚的手掌緊緊抓著圈椅的扶手,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根根發白,發出輕微的「咯咯」聲,似乎隨時可能將那堅硬的木頭捏碎。他幾次張口欲言,喉結劇烈滾動,卻都被郭賓周身側那無形的、沉凝如山的氣場所壓制,最終只能從鼻孔裡噴出兩道灼熱的怒氣。
楊柳樹跪在冰冷的磚地上,頭顱低垂得幾乎要碰到地面。冷汗順著他額角滑落,滴在青磚上,留下一個深色的圓點,又迅速被乾燥的空氣蒸發。他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的聲音,如同瀕死的鼓點。肩上被撕裂的布片無力地垂掛著,露出皮膚上那些深淺不一的舊疤痕,此刻在書齋內幽暗的光線下,更顯刺目。每一次呼吸,都牽動著體內經脈被強行衝擊後留下的、火燒火燎般的劇痛,提醒著他不久前那完全失控的爆發是何等的恐怖。他不敢抬頭,不敢去看島主失望的眼神,更不敢面對武不通那擇人而噬的目光。武修為嘔血的畫面,那棵裂開的桃樹,還有空氣中瀰漫的腥氣……如同夢魘般在他腦海中反覆閃現,每一次閃回都帶來一陣劇烈的痙攣。
「島主!」武不通終究是忍不住了,猛地從圈椅中站起,聲音因為極度的憤怒和痛心而微微發顫,如同繃緊的弓弦,「此子…此子心性如此暴戾!手段如此歹毒!僅僅因為口角之爭,便驟下如此重手,幾乎廢了修為的根基!這等凶頑之徒,留在島上,遲早是心腹大患!若不嚴懲,何以正島規?何以服眾心?我武家子弟的血,難道就白流了嗎?!」他聲音越來越高,說到最後,已是聲色俱厲,帶著一股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決絕。目光如同實質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楊柳樹蜷縮的背上。
郭賓周敲擊桌面的手指,終於停了下來。
他緩緩抬起眼簾,目光平靜無波,先是落在激動得渾身顫抖的武不通身上,那眼神裡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沉穩,讓武不通後續更激烈的話語硬生生卡在了喉嚨裡。接著,那深邃的目光,才緩緩移向跪伏在地、如同風中殘葉般抖動的楊柳樹。
那目光並不嚴厲,卻比任何斥責都讓楊柳樹感到沉重。那是一種沉重的、帶著深深失望與複雜審視的目光,彷彿穿透了他卑微的軀殼,看到了他體內潛伏的魔障和靈魂深處的掙扎。
「不通兄,」郭賓周開口了,聲音低沉平緩,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份量,清晰地迴盪在落針可聞的書齋內,「事情的原委,我已細細問過在場的弟子。言語挑釁在先,撕毀書卷、辱及先人在後,步步緊逼,終致失控……這因,並非無由。」他的話語頓了頓,目光掃過武不通瞬間變得更加難看的臉色,卻並未退讓,「島規森嚴,戒律第一條便是同門友愛,不得恃強凌弱,口出穢言。武料、武修為,身為島中資深弟子,明知故犯,此為一錯。」
武不通臉色漲紅,嘴唇翕動,似乎想要辯解,但在郭賓周那平靜卻蘊含威嚴的目光下,終究沒能出聲。
郭賓周的目光重新落回楊柳樹身上,語氣轉為凝重:「楊柳樹,無論緣由如何,你體內真氣失控,出手不知輕重,重傷同門,險些釀成大禍,此為大過!此等戾氣,若不加磨礪疏導,日後必成滔天惡業,不僅害己,更將禍及無辜!」
他停頓了一下,書齋內的氣氛壓抑到了極點。楊柳樹的身體抖得更厲害了,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沒了他。他等待著那最終的宣判——廢去武功?驅逐出島?還是更可怕的刑罰?
然而,郭賓周接下來的話,卻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念你身世淒苦,入島以來,本性尚存一絲純良,此次亦是受激過甚,戾氣引動魔功所致……死罪可免。」郭賓周的聲音沉穩而清晰,「但活罪難饒。為消弭你心中戾氣,磨礪心性,根除隱患,同時也為嚴守島規,給武家、給全島一個交代……」
他微微轉頭,目光似乎穿透了書齋的窗欞,望向西北方遙遠的天際,那裡是終南山的方向。
「……我決定,將你送往終南山,『寫真教』門下。」
「寫真教?」武不通和跪在地上的楊柳樹幾乎同時低呼出聲,語氣裡充滿了驚愕和不解。
郭賓周微微頷首,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決斷:「不錯。寫真教,乃終南隱世之門,不入江湖紛爭,不涉武林恩怨。其教義宗旨,在於『觀萬象之真,摹眾生之實』。門中弟子,主修兩途:一為『寫真』之法,需以極靜之心,極銳之眼,觀察世間萬物,記錄江湖軼聞,或描摹人物圖譜,於細微處見真章,於靜默中悟大道;二為其獨門內功心法『澄心訣』,講究心如止水,映照萬物而不為所動,專克心魔戾氣,最能撫平躁動,澄澈靈台。」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楊柳樹身上,變得更加深邃:「名義上,是送你前去拜師學藝,修習『澄心訣』,同時參與教中『寫真』事務。實則,是希望借寫真教清靜無為的環境,借那『觀真摹實』的清規戒律,約束你狂悖的心性,磨去你尖銳的棱角,化解你體內那因逆練邪功而滋生的戾氣根源。終南清氣,寫真妙法,或許是化解你體內隱患的唯一正途。」
武不通聽到「澄心訣」和「化解戾氣根源」時,臉上的怒容稍霽,但依舊帶著強烈的不滿:「島主!就算如此,難道就這樣放過他?我兒的傷……」
「不通兄,」郭賓周打斷他,語氣溫和卻堅定,「島中庫存的『九花玉露丸』,取三粒予修為療傷,固本培元。另罰楊柳樹於離島前,親至武家門前,叩首謝罪。待他日戾氣化盡,若有寸進,再論其他補償。你看如何?」
武不通臉色變幻,看著郭賓周不容置疑的眼神,又想到那能固本培元的珍貴丹藥,以及島主對兒子傷勢的承諾,最終重重地哼了一聲,算是勉強接受了這個結果,但看向楊柳樹的眼神,依舊充滿了厭惡。
郭賓周的目光最後定格在楊柳樹身上,聲音低沉而嚴肅,如同烙印般刻入他的靈魂深處:「楊柳樹,此去終南,是罰,亦是機緣。寫真教非比尋常,清規戒律森嚴,尤重心性。你若再不知收斂,恣意妄為,觸犯教規,惹怒了教中高人,屆時被廢去武功,驅逐下山,甚至身死道消,皆是咎由自取,西蘭花島亦不會再為你出頭。望你……好自為之。」
「好自為之」四個字,如同四記重錘,狠狠砸在楊柳樹的心上。
他深深地把額頭抵在冰冷刺骨的青磚地上,粗糙的磚面摩擦著皮膚,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痛感,卻遠不及心頭那撕裂般的劇痛。島主的話語,清晰地宣判了他被驅離的命運。西蘭花島,這片承載了他短暫安寧、更多卻是無盡屈辱的土地,終究還是容不下他這隻醜陋的「癩蛤蟆」。對島嶼的失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那殘存的一絲眷戀——原來,無論他如何隱忍,如何試圖抓住那一點點讀書改變命運的微光,在出身和樣貌的烙印面前,都是如此的不堪一擊。黃蟲師父那看似偏心的冷漠,此刻想來,或許也帶著某種洞悉未來的無奈?
而對那遙遠、陌生的終南山寫真教,未知的恐懼則如同無邊的黑暗,迅速吞噬了他。寫真?澄心訣?觀真摹實?這些字眼對他而言,如同天書般晦澀難懂。一個需要以極靜之心去觀察描摹的教派?這與他體內那狂暴逆亂的真氣、與他心中積壓的怨憤怒火,是何等的水火不容!他幾乎能預見到自己在那清規戒律下格格不入、動輒得咎的慘狀。更何況……寫真?那究竟是什麼?是畫像嗎?難道要讓他這個醜陋不堪的人,也成為別人筆下描摹的對象?光是想到這個可能性,就讓他感到一陣窒息般的羞恥和恐懼。
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被拋棄的冰冷絕望與對未來的茫然恐懼,在他心中激烈地翻騰、撕扯,幾乎要將他殘存的神智徹底撕裂。他死死咬著下唇,直到濃重的血腥味在口中蔓延開來,才勉強壓制住喉嚨裡即將衝出的嗚咽。身體無法抑制地劇烈顫抖著,每一次顫抖都牽動著受創的經脈,帶來鑽心的疼痛。
「弟子……領罰。」 他從齒縫間擠出幾個字,聲音嘶啞破碎,如同砂紙摩擦,額頭緊緊貼著冰冷的地磚,彷彿要將自己整個人都埋進去。
**離島·薄暮碼頭**
三日後,薄暮冥冥。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IWch0vhyX
西蘭花島東側的小碼頭,籠罩在一片淒迷的鉛灰色之中。白日裡碧藍的海水,此刻翻湧著渾濁的墨綠色浪濤,沉重地、一遍遍拍打著簡陋的木製棧橋,發出單調而壓抑的「嘩——啦——嘩——啦」聲響。鹹腥的海風帶著濕冷的寒意,如同無數細小的冰針,無孔不入地鑽進人的衣領縫隙,帶來一陣陣戰慄。
一艘半舊的烏篷船,如同疲憊的水鳥,靜靜地停泊在棧橋盡頭,隨著海浪不安地起伏搖晃。船身斑駁的漆皮剝落,露出深色的木紋,船篷低矮,在暮色中顯得格外破敗而孤寂。這便是楊柳樹離開西蘭花島的唯一工具,將載著他駛向命運叵測的遠方。
楊柳樹孤零零地站在棧橋的邊緣,腳邊放著一個癟小的、打著補丁的粗布包袱,裡面只有兩套換洗的粗布衣服和幾本殘破的、勉強縫補好的書冊——那本被撕毀的《冚家經》也在其中,殘頁被島上一位好心的老雜役用米漿仔細粘好,書脊用粗麻線重新縫合,但那些深刻的裂痕,卻如同他此刻的心境,再也無法復原如初。
他沒有回頭看。
身後,那片曾經給予他短暫棲身之所、卻又帶給他無盡屈辱的島嶼,隱沒在越來越濃重的暮色和海霧之中。島上零星亮起的燈火,透過霧氣,暈染成一片模糊昏黃的光團,遙遠而疏離,如同隔著無法跨越的鴻溝。那裡面,有他咬牙叩首謝罪的武家大院——他記得自己額頭磕在冰冷石階上的痛楚和屈辱,記得武不通厭惡冰冷的眼神,記得武料躲在門後那驚魂未定卻又帶著恨意的窺視;有黃蟲師父那間總是瀰漫著藥草苦澀氣息的靜室;有藏書閣散發著陳舊紙墨香的角落;更有演武場邊那株被撞裂的、滲著樹脂的桃樹……所有的記憶,無論甘苦,此刻都沉甸甸地壓在心頭,卻又隔著冰冷的霧氣,變得如此虛幻而不真實。
離島前的最後一面,是在黃蟲師父的靜室。藥香依舊濃郁,但空氣卻凝滯得讓人喘不過氣。黃蟲背對著他,站在那排高聳的藥櫃前,枯瘦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蕭索。楊柳樹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額頭觸及冰冷的地面。
「師父……弟子……」 他喉頭哽咽,千言萬語堵在胸口,卻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是怨恨師父不傳武功導致今日之禍?還是感激師父收留授書之恩?亦或是對自己失控傷人連累師父的愧疚?種種情緒交織,撕扯得他五內如焚。
黃蟲沒有轉身,只是沉默了很久。久到楊柳樹以為師父不會再開口,心沉到了谷底。就在他絕望地準備起身離開時,黃蟲那沙啞乾澀、彷彿許久未曾開口說話的聲音,才低低地傳來,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石磨裡艱難擠出:
「柳樹……」
「終南山……寫真教……『觀真摹實』……或許……是條路……」
「那『澄心訣』……記住……心若冰清,天塌不驚……萬變猶定,神怡氣靜……」
聲音斷斷續續,極其微弱,彷彿耗盡了全身的力氣。說完這幾句沒頭沒尾、如同讖語般的話,黃蟲便再次陷入了長久的沉默,那佝僂的背影,彷彿與那排沉默的藥櫃融為了一體。
沒有安慰,沒有責備,甚至沒有回頭看他一眼。只有這幾句晦澀難明、帶著無盡疲憊的隻言片語,成了師徒之間最後的道別。
「師父……」 楊柳樹在心底無聲地呼喊了一聲,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猛地衝上鼻樑,視線瞬間變得模糊。他用力吸了一口冰冷鹹腥的海風,硬生生將那股熱流逼了回去。他不能再哭了。從今往後,眼淚是最無用的東西。
「小哥,時辰不早,該啟程嘍!這天氣,怕是要起風浪!」 船老大粗嘎的嗓音從烏篷船頭傳來,帶著海風磨礪出的滄桑和不耐煩。
楊柳樹渾身一顫,如同從一場漫長的噩夢中被驚醒。他最後一次,深深地、貪婪地吸了一口這片島嶼的空氣——混雜著海腥、草木濕氣和某種說不清道不明、卻已刻入記憶深處的味道。然後,他猛地彎下腰,一把抓起腳邊那個輕飄飄、卻又重若千鈞的破舊包袱,緊緊抱在懷裡,彷彿那是他在這世間僅存的依靠。
他沒有再猶豫,邁開腳步,踏上了那條在風浪中搖擺不定、通向烏篷船的狹窄跳板。
跳板濕滑,隨著船身的晃動發出「吱呀」的呻吟。他腳步有些踉蹌,枯瘦的身體在暮色海風中搖晃,彷彿隨時會被吹落冰冷的海中。但他咬緊牙關,穩住了身形,一步一步,走得緩慢而堅定。那半邊被撕裂、僅用草繩勉強繫住的破舊外衫,在強勁的海風中獵獵作響,像一面殘破的旗幟。
終於踏上了烏篷船的甲板。船身猛地一晃,他連忙抓住濕冷的船舷才勉強站穩。
「開船——!」 船老大高聲吆喝,聲音在空曠的海面上傳出很遠。
船工解開纜繩。烏篷船在船槳攪動渾濁海水的嘩啦聲中,緩緩地、笨拙地離開了棧橋,駛向暮靄沉沉、波濤起伏的大海深處。
楊柳樹死死抓著冰冷的船舷,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他終於轉過身,面向那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的西蘭花島。
島嶼的輪廓在濃重的海霧和暮色中迅速消融,只剩下幾點微弱昏黃的燈火,如同即將被黑暗吞噬的螢火,在無邊的墨色海天之間倔強地閃爍了幾下,最終,徹底消失在視野的盡頭。
眼前,只剩下無邊無際、翻湧著墨綠色浪濤的遼闊大海,以及頭頂那鉛灰色、壓抑得令人窒息的蒼穹。海風呼嘯著,捲起冰涼的浪沫,無情地拍打在他枯瘦的臉頰和破舊的衣衫上。
前路,是終南山。那寫真教,究竟是煉獄,還是生機?
**終南山·寫真教·澄心堂**
數日後,烏篷船在一個偏僻的小渡口靠岸。又經過數日艱難的山路跋涉,楊柳樹終於站在了終南山深處,寫真教的門庭前。
寫真教隱於群峰環抱之中,建築依山勢而建,色調沉穩,多用深色的楠木與青石,與周圍蒼翠的山林融為一體,透著一股遠離塵囂的清冷肅穆。空氣中瀰漫著松柏的清香和一種淡淡的、難以言喻的冷冽氣息。
他被引入核心之地——澄心堂。
踏入大殿的瞬間,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包裹了楊柳樹。巨大的殿堂由深色楠木構築,樑柱高聳,支撐起幽深的穹頂。光線並非來自敞開的門窗,而是透過四面牆壁上鑲嵌的、無數塊大小不一、打磨得異常光滑的琉璃鏡片曲折引入。這些光線經過琉璃的折射、過濾,失去了日頭的暖意與鋒芒,變得異常均勻、冷冽、澄澈,如同凝固的水銀,靜靜地流淌在光潔如鏡的深色水磨石地面上,映照出殿中稀疏人影模糊的倒影。整個空間安靜得可怕,只有一種清冷的檀香氣息絲絲縷縷盤旋沉降,帶著奇特的穿透力,彷彿能滲透肌骨,直抵靈台深處,將人心頭最微小的躁動都一一撫平,壓入冰冷的地底。這裡營造出一種近乎非人間的、絕對的靜謐與疏離感。
楊柳樹垂手肅立在大殿中央,渺小而格格不入。他依舊穿著那身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粗布衣衫,肩上被撕裂的口子雖然被粗針大線地縫補過,針腳歪斜,如同趴著一條猙獰的蜈蚣,在琉璃冷光的映照下異常醒目。他低著頭,枯黃的臉頰緊繃著,雙手緊握成拳,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試圖用這點微不足道的痛楚來壓制體內那股不安的躁動。
這片過於純粹的寧靜,這無處不在的、帶著審視意味的冷光,還有空氣中無孔不入的檀香清氣,非但沒能讓他感到平靜,反而像無數隻冰冷的手,無情地撕開了他極力掩藏的卑微與惶恐,將他體內因逆練「九陰月經」而滋生的陰戾之氣,以及那初學乍練、野性未馴的「蛤蟆功」本能,刺激得蠢蠢欲動!他能清晰地感覺到,丹田深處那團逆亂的氣息,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寒潭,正泛起不祥的漣漪,絲絲縷縷的陰寒順著經脈悄然蔓延,帶來一陣陣針刺般的麻癢和隱痛,讓他幾乎要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在他前方數丈之遙,大殿深處,一尊非玉非石、材質溫潤瑩白、高約丈許的巨大坐像靜默矗立。坐像雕刻的是一位面容清矍、雙目微闔的老者,神態安詳,一手自然垂落膝上,一手虛拈,指尖似乎蘊含著無窮的玄奧。坐像前,設著一方同樣材質的潔白蓮座。蓮座上,端坐著一位身著玄色道袍的女冠。她便是寫真教當代掌教——靜虛真人。
靜虛真人的面容看起來不過三十許人,肌膚瑩潤,光潔如玉,尋不到一絲歲月的痕跡。然而,她那雙沉靜如古井、深邃若寒潭的眼眸,卻彷彿歷經了千載光陰的沉澱,蘊含著洞悉世情萬象的滄桑與智慧。那目光平靜無波,緩緩地掃過垂手肅立的楊柳樹,從他枯黃的面容,到他緊握的雙拳,再到肩上那粗糙的補丁,最後落在他微微顫抖的腳尖上。目光所及之處,沒有絲毫情緒的波動,既不因他粗陋的衣著而輕視,也不為他那份掩飾不住的惶恐與體內隱藏的躁動而動容,唯有純粹的、如同琉璃鏡片折射出的冷光一般的觀察與映照。
侍立在蓮座旁的一位中年女冠,青霜道人,手中捧著一封書信——那是西蘭花島島主郭賓周親筆所書的薦函。她低聲向靜虛真人稟告著,聲音壓得極低,如同微風拂過殿角垂下的經幡,只隱約捕捉到「西蘭花島」、「戾氣反噬」、「郭島主託付」、「望以清規磨礪」等零星字眼。
青霜道人的話語終於落下,最後一個音節消散在冰冷的空氣中。
大殿內陷入了絕對的寂靜。檀香清冷的氣息似乎更加濃郁了。
靜虛真人的目光,如同兩道無形無質卻又重逾千鈞的冰線,再次落在楊柳樹身上。這一次,那目光停留的時間更長,也更為專注,彷彿穿透了他卑微的軀殼,直接落在他體內那團躁動不安、陰戾混亂的氣息之上。
楊柳樹感覺自己像被剝光了丟在冰天雪地裡,無所遁形。那目光的壓力幾乎讓他窒息,體內那股竄起的逆亂真氣被這純粹的「靜」與「冷」所刺激,掙扎得愈發劇烈,一股寒意夾雜著暴戾的衝動猛地竄上心頭!他喉頭一緊,差點就要控制不住地發出壓抑的嘶吼,或者做出某種防禦性的怪異姿勢!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靜虛真人終於開口了。
她的聲音並不清脆,反而帶著一種奇特的質感,像是上好的絲綢在極其光滑的冰面上緩緩拖過,既輕柔,又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迴盪在冰冷空曠的大殿之中,每一個字都如同冰珠落玉盤:
「楊柳樹。」只是簡單地叫出他的名字,沒有任何稱謂,也沒有任何情緒。
「西蘭花島之因果,入我寫真教門牆,便如這殿外浮雲,散了便是。」
「此處,唯『真』與『靜』二字。」
她的語速極其平緩,毫無起伏,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彷彿能直接叩擊人的心神:
「你體內戾氣如沸,逆亂之氣深種,更兼習得邪異外道,野性未馴,如抱薪趨火,稍有不慎,便是形神俱焚之局。」
她並未提高聲調,但這幾句話,卻如同冰冷的解剖刀,精準地切開了楊柳樹竭力隱藏的所有秘密,將他最深的恐懼赤裸裸地暴露在這片冰冷的琉璃光下!楊柳樹渾身劇震,猛地抬起頭,枯黃的臉上血色盡褪,眼中充滿了驚駭欲絕!
然而,靜虛真人的目光依舊平靜無波,彷彿只是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實:
「欲解此厄,唯有兩途。」
「其一,修習我教根本心法『澄心訣』。此訣要旨,在於『心若冰壺,身似明鏡』。非是強壓戾氣,而是觀其如流雲過隙,任其生滅,不起波瀾。心如止水,方能映照戾氣本源,化其暴戾,歸於虛寂。此為治本之法,然需大恆心、大毅力,於靜定中降服心猿意馬,過程兇險漫長,如履薄冰。」
「其二,力行『寫真』之功。外察天地萬物之形神,內觀自身念頭之生滅。或執筆摹形,或凝神記錄。於一花一葉、一人一景的細微描摹之中,磨礪心性之浮躁。筆鋒所至,心念隨之凝定;眼觀入微,妄念自然消弭。此為以動制躁,以外馴內之法,是為輔弼。」
她微微停頓,那雙深潭般的眸子注視著楊柳樹因震驚和恐懼而微微擴散的瞳孔,聲音依舊毫無波瀾,卻帶著最後的裁決:
「即日起,你便隨青霜,於『摹形院』行走。每日卯時初刻,至『靜照堂』隨眾修習『澄心訣』一個時辰。其餘時辰,觀摩院中師兄師姐如何『寫真』,從旁侍應,學習研磨鋪紙,靜觀凝視。未得許可,不得擅自執筆,更不得運使你那點微末外道功夫,擾亂此間清靜。」
「心不靜,眼不明,則萬象皆偽,摹形何益?何時你能在摹形院中,靜立半日,心無雜念,眼無旁騖,方算叩開『寫真』之門一絲縫隙。」
「去吧。」
最後兩個字落下,如同殿門關閉的輕響,帶著塵埃落定的意味。
靜虛真人已緩緩闔上雙目,如同那尊巨大的坐像一般,沉入了無邊的靜定之中,氣息與整座澄心堂的冰冷與檀香融為一體,彷彿從未開口說過話。
青霜道人對著蓮座無聲稽首,然後轉向呆若木雞的楊柳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做了一個簡潔的手勢,示意他跟上。
楊柳樹僵硬地轉過身,腳步虛浮地跟隨青霜道人,走向大殿側面一扇不起眼的、被琉璃冷光映照得一片幽藍的角門。靜虛真人的話語,如同冰冷的楔子,一字一句釘入他的腦海深處——「戾氣如沸」、「形神俱焚」、「心若冰壺」、「觀其如流雲過隙」……每一個字都帶著徹骨的寒意和巨大的壓力。那扇通往摹形院的角門,在他眼前緩緩開啟,門後是一條更加幽深、更加靜謐、兩側牆壁同樣鑲滿了琉璃鏡片的長廊,折射著迷離變幻的冷光,彷彿通向一個光怪陸離、卻又必須絕對靜止的未知世界。
**摹形院·初見「寫真」**
穿過迷宮般的長廊和幾重院落,空氣中的氣息陡然變了。檀香的清冷被一種更為複雜的氣味取代:上等宣紙特有的綿韌氣息、各種礦物顏料研磨後散發的微腥石粉氣、墨錠被清水化開的沉鬱墨香,以及一種極淡的、用於固定畫面的特製藥水散發的、類似琥珀和松脂混合的清冷味道。幾種氣味交織,形成一種獨特的、屬於「寫真」的場域。這裡便是摹形院的核心區域之一——「凝光軒」。
青霜道人無聲地將楊柳樹留在軒門入口處最邊緣、光線最為黯淡的角落陰影裡,自己則如一片灰雲般飄然離去。
楊柳樹像一截木樁般杵在那裡,眼前的景象讓他瞬間忘記了呼吸,大腦一片空白。
凝光軒寬敞得不像畫室。巨大的穹頂並非完全封閉,而是巧妙地鑲嵌著無數塊可以調整角度的水晶明瓦,將天光引入。這引入的光線,再經過四壁及地面無數打磨得光可鑑人的巨大銅鏡、琉璃鏡片反覆折射、匯聚、柔化。最終灑落的光線,並非均勻一片,而是如同舞臺的聚光燈,形成一道道清晰明亮卻又柔和無比的光柱,精準地投射在軒中各個特定的區域。
此刻,軒中最明亮、最中心的一道巨大光柱下,場景令人屏息。
光柱中央,一位身著流雲般輕柔鵝黃色薄紗衣的少女,正擺出一個極盡舒展又帶著微妙緊張感的姿態。她並非靜止不動,而是處於一個動態的凝固瞬間——右足尖輕點地面,纖細的腳踝繃出優美的弧線,承載著全身的重量;左腿則向後高高揚起,幾乎與挺直的脊背形成一條凌厲的直線,腳尖繃直,指向虛空。她的腰肢柔韌地向後彎折,形成一道驚心動魄的虹弧,螓首微仰,下頜與頸項拉伸出天鵝般優雅修長的線條。雙臂舒展如雲翼,十指纖纖,指尖輕顫,彷彿要觸碰那虛幻的光柱頂端。薄如蟬翼的紗衣,在純淨柔和的光線下幾乎透明,少女青春軀體玲瓏曼妙的曲線,每一寸起伏,每一處柔韌與力量的結合,都纖毫畢現,散發著一種聖潔無垢又略帶驚心動魄誘惑力的光輝。
她維持著這個極其耗費體力和平衡感的姿態,額角已滲出細密的汗珠,在光柱下閃著微光,呼吸細微而綿長,顯然在以內力支撐,強行將這動態的瞬間「凝固」住。然而,她的眼神卻異常專注平靜,凝視著前方虛空中的某一點,彷彿靈魂已抽離了這具正承受著巨大壓力的軀殼,只餘下它完美地承載著光影的流轉與變化。
在這凝固的「光源」四周,呈扇形散開,坐著七八位身著素淨灰色道袍的寫真教弟子。他們如同眾星拱月,圍繞著光柱中的少女,卻又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彼此間隔著足夠的距離,互不干擾。他們手中執著的,並非尋常的柔軟羊毫或狼毫毛筆,而是一種特製的、筆桿細長堅韌、筆尖異常纖細銳利的「影毫筆」。筆尖飽蘸著或濃或淡、色澤極為純淨鮮亮的特製顏料——有礦石研磨的硃砂鮮紅如血、石青沉靜如深海、石綠生機盎然,也有植物提取的藤黃明亮、花青幽深,在光線下閃爍著寶石般冷冽的光澤。
他們作畫的方式更是奇特。面前的畫紙異常潔白堅韌,鋪在微微傾斜的烏木畫板上。弟子們落筆極快,手腕穩如磐石,動作卻精準得令人髮指!筆尖在紙上飛速遊走,不似傳統的描繪渲染,更似最精密的捕捉與刻印。每一筆落下,都伴隨著細微的、如同春蠶啃食桑葉般的「沙沙」聲。他們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量尺,在光源中的少女與自己的畫紙之間高速往返,銳利如鷹,捕捉著光線在紗衣褶皺上流轉的每一絲細微變化,肌膚因極致用力而產生的緊繃紋理,汗水沿著頸項滑落的細微軌跡,甚至那根根清晰、在光暈下呈現半透明質感的飛揚髮絲!
整個凝光軒內,除了那細密的、匯聚成一片低微背景音的「沙沙」聲,以及光源中少女那幾乎細不可聞的綿長呼吸聲,再無其他任何聲響。這是一種極致的動(筆鋒的迅疾捕捉)與極致的靜(心神的絕對凝定)的完美融合,充滿了一種近乎儀式感的莊嚴與專注。
楊柳樹枯黃的臉上血色褪盡,嘴巴無意識地微微張開,眼神呆滯。眼前的一切,對他貧瘠的認知而言,不啻於一場光怪陸離的幻夢!那些灰袍弟子……他們在做什麼?那光柱裡的少女……她為何要擺出那樣……那樣不知羞恥的姿態?還有他們畫紙上迅速顯現的圖像……楊柳樹的眼力因體內異種真氣而比常人敏銳些,他能勉強看清離他最近的一位弟子畫板上的內容——那絕非他想象中或見過的任何山水人物畫!線條精準流暢得可怕,光影對比強烈得如同刀刻斧鑿!畫中少女飛揚的髮絲、紗衣下若隱若現甚至清晰勾勒的肌膚輪廓、因用力而微微凹陷的腰窩……所有細節都逼真得令人心驚肉跳!這……這哪裡是什麼清心寡慾的「寫真」?這分明是……是將一個活色生香的人,近乎赤裸地(至少在他看來,那層薄紗與赤裸無異)剝開了,釘在紙上!一種強烈的、混合著羞恥、排斥和某種說不清道明的慌亂燥熱,如同沸騰的岩漿,在他胸中翻滾攪動!眼前那聖潔光柱下的曼妙軀體,在他眼中卻彷彿變成了某種邪惡的誘惑。他猛地低下頭,死死盯著自己腳上那雙沾滿塵土、露出腳趾的破舊布鞋,彷彿那是唯一的救贖。體內那股因震驚和強烈情緒刺激而蠢蠢欲動的逆亂真氣,也隨之開始不安分地竄動,帶來一陣陣心悸和眩暈。
「新來的?」一個刻意壓低、帶著一絲好奇和審視的清冷女聲在身旁響起,打破了楊柳樹混亂的思緒。
他嚇了一跳,猛地抬頭,只見一位同樣穿著灰袍、但年紀看起來比他略小一兩歲的清秀女冠,不知何時已悄然站在他身側的陰影裡。她有著一雙異常清澈的大眼睛,如同山澗清泉,此刻正帶著幾分探究,平靜地打量著楊柳樹那張寫滿了驚惶、羞恥與土氣的臉,以及他身上那件破舊刺眼的補丁衣服。她手中端著一個烏木托盤,上面整齊地碼放著幾塊尚在滴水的濕潤墨錠和幾碟剛調配好的鮮艷顏料,顯然是負責傳遞畫材的雜役弟子。
「我……我……」 楊柳樹喉嚨發緊,舌頭像是打了結,在那雙清澈目光的注視下,他覺得自己無所遁形,像一隻誤入瓊樓玉宇的骯髒土撥鼠。
「我叫明心。」女冠似乎並不在意他的窘迫,聲音依舊平靜無波,目光轉向他肩上那個癟小的、打著補丁的粗布包袱,「青霜師叔吩咐了,摹形院弟子,無論內外,皆需儀容整潔,心氣平和,方能映照外物之真。你這包袱,」她頓了頓,語氣沒有任何褒貶,只是陳述事實,「還有這身衣服,與此地氣韻相沖,易擾畫者心境。隨我來,先去『浣塵居』領取更換衣物,安置行李。」
說罷,明心不再看他,端著托盤,轉身便走,腳步輕盈無聲,灰色的道袍下擺在光潔如鏡的地面上微微拂動。
楊柳樹呆立了一瞬,看著明心纖細的背影即將融入前方另一道折射的冷光之中,又瞥了一眼凝光軒中央那依舊在光柱下凝固的、令人不敢直視的畫面,心頭一片混亂。他下意識地抓緊了懷裡那個破舊的包袱,彷彿那是他與過去、與卑微自我僅存的聯繫。猶豫只在電光火石之間,體內逆亂真氣帶來的一陣心悸,以及對這片冰冷、陌生、充滿「邪異」景象之地的強烈恐懼,催促著他邁開了腳步。
他低著頭,幾乎是小跑著,追向明心消失的方向,腳步聲在過於安靜的環境中顯得格外突兀和慌亂,引來附近幾位作畫弟子不悅的、如同被驚擾的清冷一瞥。那目光,如同琉璃鏡片折射的冷光,刺得他脊背發涼。
**浣塵居·褪去舊殼**
浣塵居位於摹形院外圍一處僻靜的背陰坡地,是一排依著山勢開鑿的石室。石室簡陋卻異常潔淨,牆壁是粗糙的原石,地面是平整的青石板,被打掃得一塵不染。空氣中瀰漫著濃烈的皂角清氣和陽光暴曬過後的乾燥氣息,與凝光軒的顏料墨香截然不同。
明心將一套摺疊得整整齊齊的衣物遞到楊柳樹面前。那是寫真教最底層雜役弟子統一的服飾:兩套柔軟的細棉布製成的裡衣,一套漿洗得有些發硬的灰布外衫和長褲,一雙厚實的千層底布鞋,甚至還有一條灰色的束髮布帶。質地比他原來那身粗布補丁衣服好得多,顏色也是統一的、毫不起眼的灰。
「換上。」明心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指了指旁邊一間空著的、只有一張石床和一個粗木櫃子的狹小石室,「你的舊物,放入櫃中。此地每日有人灑掃,無需擔心。」說完,她便轉身離開,將空間留給了楊柳樹。
石室的門是厚重的木頭,關上後,隔絕了外界的光線和聲音,只有門縫裡透進一絲微弱的光。室內頓時陷入一片昏暗的寂靜。楊柳樹抱著那套柔軟乾淨的新衣,呆呆地站在冰冷的石地上。懷裡那個破舊的包袱,此刻顯得如此沉重。
他緩緩地、一層層解開包袱皮。裡面是兩套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粗布舊衣,幾本用粗麻線縫補好的殘破書冊(包括那本裂痕深深的《冚家經》),還有一小塊用油紙仔細包裹的、已經發硬的雜糧餅——那是離島前,灶房一位相熟的老啞僕偷偷塞給他的。每一樣東西,都帶著西蘭花島的氣息,帶著他卑微過往的印記。
手指撫摸過《冚家經》封面上那道深深的、被粗線縫合的裂口,彷彿又看到了武料那張猙獰嘲笑的臉,聽到了那刺耳的撕書聲。他猛地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石室內濃烈的皂角氣味鑽入鼻腔,帶著一種強勢的、覆蓋一切的力量。
他開始脫下身上那件破爛的、帶著汗味和塵土氣息的舊衣。動作有些遲緩,彷彿在剝離一層皮膚。肩上那條蜈蚣般醜陋的縫補痕跡暴露在昏暗的光線下。當冰冷的空氣接觸到皮膚時,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拿起那件柔軟的灰色細棉裡衣,質感陌生而舒適。他笨拙地將手臂套進去,布料摩擦著皮膚,帶來一陣奇異的觸感。繫上衣帶,穿上同樣柔軟的褲子。然後是那件漿洗得發硬的灰布外衫,布料略顯粗糙,卻帶著陽光的乾燥味道。最後,他換上了那雙厚實的、簇新的千層底布鞋。腳踩進去,大小正好,厚實的鞋底隔絕了青石板的冰冷。
他走到石室角落,那裡有一隻半人高的粗陶水缸,水面平靜如鏡。昏暗的光線下,水缸裡模糊地映出了一個身影。
一個穿著整齊乾淨灰色衣褲的身影。頭髮雖然依舊枯黃毛躁,但用那條灰色布帶勉強束在腦後,露出了整張臉。那張臉依舊枯黃,顴骨突出,眉眼間帶著揮之不去的愁苦和卑微,但身上那刺眼的補丁、破洞和塵土不見了。水中的倒影,陌生得讓他心頭一陣茫然。這還是那個西蘭花島上人人可欺的醜陋雜役楊柳樹嗎?那個身懷逆亂真氣、失控傷人的禍胎?
他緩緩抬起手,撫摸著肩上原本撕裂的位置。那裡現在是平整的、帶著漿洗後硬挺觸感的灰色布料,掩蓋了下面的疤痕和過往的恥辱。舊的傷口被遮住了,但體內經脈被逆亂真氣衝擊的隱痛,心頭被驅離的屈辱和對未來的恐懼,卻依舊清晰。
他默默地將那包著舊衣和書冊的破包袱,塞進了石床邊那個空蕩蕩的粗木櫃子最深處。合上櫃門時,發出一聲沉悶的輕響,像是關上了一扇通往過去的門。
他站在昏暗的石室中央,穿著一身嶄新卻灰撲撲的衣裳,像一個剛剛被套上陌生戲服的拙劣木偶。門縫裡透進的那一線微光,冷冷地照在他腳邊。新的身份,新的牢籠,開始了。
**靜照堂·煉獄晨課**
卯時初刻(清晨五點),天光熹微,終南山特有的清冽寒氣還未完全散去,靜照堂內已是一片落針可聞的絕對寂靜。數十名寫真教弟子,無論是內門專精「寫真」的核心弟子,還是外圍負責雜役的弟子,此刻皆身著素淨灰袍,按照特定的方位,盤膝端坐在冰涼的蒲團之上,如同鑲嵌在深色水磨石地面上的一顆顆灰色石子。
堂內光線來源依舊是四周牆壁上無數琉璃鏡片的折射,將微弱的晨光轉化為均勻、冰冷、不帶一絲暖意的青白色,靜靜流淌。空氣中瀰漫著比澄心堂更為濃郁的檀香,混合著一種奇特的、類似薄荷與冰雪的清冷氣息,吸入肺腑,帶來一陣透骨的涼意,瞬間驅散了殘存的睡意,也似乎能凍結一切翻騰的思緒。
楊柳樹蜷縮在人群最外圍、最靠近冰冷石柱的一個角落蒲團上。他竭力模仿著周圍人的姿勢,挺直脊背,雙盤跌坐,將那雙穿著嶄新布鞋的腳壓在腿下。然而,這看似簡單的靜坐姿勢,對他僵硬已久的筋骨而言,不啻於酷刑。腿腳傳來陣陣難忍的酸麻脹痛,每一次試圖調整姿勢,都牽動著體內那團蟄伏的、不安分的逆亂氣息,如同驚醒了沉睡的毒蛇,絲絲縷縷的陰寒之氣開始在經脈中蠢蠢欲動,帶來針刺般的麻癢。
更讓他煎熬的是腦海中翻騰的雜念。凝光軒內那光柱下凝固的曼妙軀體、灰袍弟子筆下精準得駭人的圖像、明心那雙清澈卻疏離的眼睛、肩上舊衣撕裂的幻痛、武修為嘔血的慘狀、島主沉重的話語、黃蟲師父枯瘦的背影……無數破碎的畫面、聲音、情緒,如同失控的野馬群,在他混亂的腦海中橫衝直撞,掀起驚濤駭浪!他越是試圖強迫自己「靜」下來,那些念頭就越是洶湧澎湃,衝擊得他頭痛欲裂,額角迅速滲出一層細密的冷汗。
負責帶領晨課的,是青霜道人。她端坐於前方稍高的蒲團上,背脊挺直如劍,雙目微闔,面容如同玉石雕琢,沒有一絲表情。她並未開口講解經文,也無需任何開場白。當最後一名弟子落座,堂內最後一絲衣袂摩擦聲消失的瞬間,她便以一種奇特的、低沉而平緩的韻律,開始吟誦《澄心訣》的總綱:
「心若冰壺,身似明鏡。塵埃擾擾,映之自清。念起念滅,如雲過嶺。不逐不拒,湛然常靜……」
字字清晰,句句緩慢,每一個音節都如同冰冷的玉珠,墜入絕對寂靜的深潭,激起一圈圈無形的漣漪,擴散至整個靜照堂。這吟誦聲本身似乎就蘊含著某種奇特的寧靜力量,與堂內冰冷的環境、清冽的香氣融為一體。
隨著青霜道人的吟誦聲持續,堂內眾弟子,無論內外門,皆自然而然地調整呼吸,氣息變得細、長、勻、緩。他們的面容如同被這冰冷的吟誦聲和環境所同化,迅速褪去了所有的情緒波動,變得平靜而專注,眼神低垂,內視己身,彷彿真的化身為一尊尊沒有生命的玉石雕像,沉浸在各自內在的「靜照」之中。
然而,這份絕對的寧靜,對於角落裡的楊柳樹來說,卻成了最可怕的煎熬!
他體內的逆亂真氣,被這無所不在的「靜」與「冷」刺激得越發狂躁!那陰寒的氣息左衝右突,如同無數冰錐在經脈中攢刺!腦海中雜念的風暴非但沒有平息,反而因為他強行壓制而變得更加暴烈!汗水已經浸透了他新換的灰色裡衣,黏膩地貼在背上。他牙關緊咬,腮幫肌肉繃緊,身體無法控制地開始輕微顫抖,如同寒風中最後一片枯葉。每一次青霜道人那冰冷的吟誦聲傳來,都像是一把重錘砸在他緊繃的神經上,讓他幾乎要彈跳起來!他試圖去理解那拗口的「心若冰壺」、「念起念滅」,但字句入耳,卻如同隔著萬重迷霧,只覺得一片茫然,反而更加心煩意亂。他越是努力想要「靜」,越是想要像身邊那些「石像」一樣,體內那股逆亂的氣息就越是奔騰咆哮,幾乎要衝破他的控制!
「不逐不拒,湛然常靜……」青霜道人的聲音如同冰冷的絲線,纏繞上來。
「呃……」一聲極其壓抑、幾乎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痛苦呻吟,終於衝破了楊柳樹緊咬的牙關!雖然輕微,但在這落針可聞的絕對靜謐中,卻如同平地驚雷!
剎那間!
前方盤坐的弟子中,至少有三四人猛地睜開了眼睛!他們的目光如同被驚擾的寒鴉,帶著清晰的不悅、冰冷甚至一絲被打斷修煉的惱怒,齊刷刷地射向角落裡那個顫抖不止、格格不入的灰色身影!那目光銳利如刀,充滿了責備和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
楊柳樹只覺那幾道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針,狠狠刺在他的臉上、身上!巨大的羞恥感和恐懼瞬間攫住了他!他猛地低下頭,恨不得把整個人都縮進那灰色的道袍裡去,身體的顫抖卻更加劇烈,體內逆亂的氣息在極致的壓抑和刺激下,如同即將噴發的火山,一股腥甜猛地湧上喉頭!
青霜道人的吟誦聲,並未因這小小的插曲而停頓半分,依舊平緩、冰冷地流淌著,彷彿什麼都未曾發生。但這份持續的、強大的寧靜,對此刻的楊柳樹而言,已成了最殘酷的刑罰。
漫長的一個時辰(兩個小時),彷彿一個無盡的輪迴。當青霜道人吐出最後一個「靜」字,餘音裊裊消散於冰冷的空氣中時,眾弟子如同聽到了無聲的指令,幾乎同時緩緩睜開眼睛,氣息悠長地收功,動作輕巧地起身,魚貫而出,整個過程依舊寂靜無聲。
只有楊柳樹,如同剛從水裡撈出來一般,渾身被冷汗浸透,癱軟在冰冷的蒲團上,臉色灰敗,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彷彿經歷了一場生死搏鬥。體內那股逆亂真氣雖暫時蟄伏,卻留下了更深的疲憊和一種近乎虛脫的無力感。他看著那些步履輕盈、神清氣爽離開的灰色背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與這片冰冷澄澈之地,隔著一道看不見卻又深不可測的鴻溝。這「澄心訣」,對他而言,簡直是折磨心神的毒藥。
**碑林·墨錠與怒火**
摹形院的碑林,是院中最僻靜的所在之一,遠離凝光軒的「活色生香」,也避開了抄錄江湖軼事的「述真閣」的筆墨喧囂。無數塊巨大的、色澤深沉的石碑,如同沉默的巨人,錯落有致地矗立在終南山特有的蒼松翠柏之間。石碑上,刻滿了密密麻麻、形態各異的文字——有古拙的篆籀,有飄逸的行草,也有端正的楷隸,皆是歷代寫真教高人,從浩如煙海的典籍、碑帖、乃至於斷壁殘垣上拓印下來的珍貴字跡,作為「摹形」基礎訓練的範本。
空氣中瀰漫著松針的清香、苔蘚的濕潤氣息,以及石粉和墨汁混合的獨特味道。幾位灰袍弟子分散在不同的石碑前,正進行著最基礎、也最考驗心性的功課——臨摹碑帖。
楊柳樹的任務,是為其中一位負責拓印「述真閣」所需古籍殘片的師兄研磨墨錠。他被安排在角落裡一塊巨大的、刻滿了狂放草書的石碑旁。石碑下,放著一個半舊的烏木墨海,旁邊是一塊質地細膩的端硯和幾塊尚帶稜角的松煙墨錠。
明心將他帶到此處,只簡短交代了一句:「墨需細膩均勻,濃淡適中,色澤烏亮,無顆粒雜質。靜心研磨,亦是修行。」便翩然離去。
楊柳樹蹲在冰冷的石碑陰影裡,拿起那塊沉重的硯台,觸手冰涼光滑。又拿起一塊沉甸甸的松煙墨錠,墨錠表面粗糙,帶著松木的紋理和煙火氣。他學著記憶中黃蟲師父磨藥的樣子,將墨錠垂直抵在硯堂上,倒入少許清水,開始用力地、一圈一圈地研磨起來。
粗糙的墨錠與堅硬的硯堂摩擦,發出單調而刺耳的「沙…沙…沙…」聲,在寂靜的碑林中顯得格外突兀。他低著頭,枯黃的臉上眉頭緊鎖,手臂機械地運動著。然而,心,卻根本靜不下來。
體內那股逆亂真氣,經過晨課的折磨,此刻如同受傷的野獸,蟄伏中帶著焦躁,每一次心跳都隱隱牽動著不適。腦海中,靜照堂內那幾道冰冷責備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反覆閃現,帶來一陣陣針刺般的羞恥感。還有凝光軒裡那令人不敢直視的光影畫面,也時不時跳出來干擾他。手上的動作漸漸變得沉重而遲滯。
就在這時,旁邊石碑下專注臨摹草書的一位年輕師兄,似乎被這斷續、毫無韻律的研磨聲所擾。他執筆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頓,筆尖飽蘸的墨汁險些滴落在鋪開的宣紙上。他沒有抬頭,也沒有說話,只是眉頭不易察覺地蹙了一下,隨即發出一聲極輕微、卻帶著明顯不悅的「嘖」聲。
這聲輕「嘖」,如同燒紅的針尖,猛地刺在楊柳樹緊繃的神經上!
他渾身一顫,研磨的動作驟然停滯!一股難以言喻的委屈和憤怒,混合著強烈的自卑,猛地衝上心頭!又是這樣!又是這種嫌棄的、厭惡的、如同看垃圾一樣的眼神和態度!在西蘭花島如此,在這寫真教,依舊如此!自己只是磨個墨,就這麼礙眼嗎?
剎那間,一股暴戾的氣息不受控制地從丹田竄起!那是逆亂真氣被屈辱感引動的本能反應!握著墨錠的手猛地收緊,指節爆響!粗糙的墨錠邊緣幾乎要被他生生捏碎!一股陰冷的、帶著破壞慾望的衝動直衝腦門!他幾乎要將手中的硯台狠狠砸向那塊刻滿草書的石碑!
就在這股毀滅衝動即將爆發的瞬間,他眼角的餘光,猛地瞥見了石碑上那些狂放不羈、卻又充滿了生命律動的草書線條!那些字跡,龍飛鳳舞,酣暢淋漓,彷彿蘊含著書寫者胸中澎湃的激情與無盡的灑脫!它們如同狂風驟雨,又似驚濤拍岸,帶著一股撲面而來的、原始而強大的力量感!
這股撲面而來的、蘊含在字跡中的磅礴氣勢,像一盆冰冷的雪水,兜頭澆下!將楊柳樹心頭那點剛剛燃起的暴戾火苗,瞬間澆滅了大半!
他猛地打了個寒顫,意識到自己剛才的念頭有多麼可怕!砸碑?在這寫真教?那無異於自尋死路!靜虛真人的警告言猶在耳!體內那股竄起的逆亂真氣,也因為他心神劇震而暫時失去了衝擊的方向,變得遲滯。
楊柳樹死死咬住下唇,強迫自己低下頭,重新看向手中的硯台。墨汁因為他剛才的停頓和心緒激盪,研磨得並不均勻,濃淡不一,甚至能看到一些未化開的細小墨粒。這粗糙的墨汁,正如他此刻狂亂的心境。
他深吸了一口氣,帶著終南山清晨寒意的空氣湧入肺腑,帶來一陣刺痛,卻也讓他混亂的頭腦清醒了一絲。他不再去看旁邊那位師兄,也不再試圖強壓心中的屈辱和煩躁。只是重新拿起墨錠,這一次,動作放緩了許多。
他不再試圖「靜心」,而是將所有的注意力,都強行灌注到手腕的動作上。感受墨錠粗糙的表面摩擦著硯堂冰涼光滑的觸感,感受清水與墨粉交融時細微的阻力變化,感受手腕肌肉的每一次拉伸與收縮……
「沙…沙…沙…」
研磨的聲音,依舊單調。但這一次,似乎比之前穩定了那麼一絲絲。墨汁的顏色,在反覆的、專注的研磨下,也漸漸變得深沉、均勻、烏亮起來,倒映著石碑冷硬的邊緣和他自己那張依舊寫滿掙扎、卻強行壓抑著什麼的臉。這是他第一次,在極度的屈辱和暴怒的邊緣,用純粹的專注,勉強壓下了體內的魔障。雖然只是暫時的,微不足道的勝利。
**深秋·洗筆澗·那一抹驚心動魄的「真」**
深秋的終南山,寒意漸濃。一場連綿的秋雨剛過,摹形院後山的「洗筆澗」水量豐沛。清澈冰涼的山泉水從高處奔湧而下,撞擊在嶙峋的山石上,濺起無數雪白的飛沫,發出轟鳴不絕的聲響。澗水兩旁,是濕滑的、長滿深綠色苔蘚的巨大山岩,以及被雨水洗刷得青翠欲滴的茂密植被。空氣濕冷,瀰漫著濃郁的泥土、腐葉、苔蘚和泉水的清冽氣息。
楊柳樹挽著褲腿,赤著雙腳,站在澗邊一塊被水流沖刷得光滑圓潤的大青石上。冰冷刺骨的澗水沒過他的腳踝,激得他小腿肌肉一陣陣發緊,牙關都忍不住打顫。他正費力地清洗著一大摞堆疊在青石上的畫板。這些畫板是摹形院弟子們平日練習所用,上面沾滿了乾涸的、五顏六色的顏料污漬,異常頑固,需要用特製的皂角團和粗糙的絲瓜瓤用力擦洗。
他手裡拿著絲瓜瓤和一大塊皂角團,蘸著冰冷的澗水,咬著牙,反覆地擦洗著畫板表面。水花不斷濺起,打濕了他挽起的灰色褲腿和衣袖,帶來一陣陣寒顫。手指因為長時間浸泡在冷水和鹼性的皂角液中,已經凍得通紅、發僵,甚至有些麻木,動作也變得笨拙遲緩。但他不敢停下,這是青霜道人交給他的任務,必須在午時前完成。
幾個月了。從盛夏到深秋,楊柳樹如同一顆被強行移栽到冰天雪地裡的頑劣荊棘,在這寫真教森嚴冰冷的清規戒律和奇異的「寫真」氛圍中,艱難地、格格不入地存活著。
每日卯時的靜照堂晨課,依舊是他最大的噩夢。盤坐的姿勢依舊僵硬難耐,體內逆亂的真氣依舊會被那無所不在的「靜」與澄心訣的吟誦所引動,帶來經脈的刺痛和心緒的狂瀾。他依舊無法理解「心若冰壺」的境界,雜念依舊紛亂如麻。但或許是麻木了,或許是那幾道責備的目光看得多了,他至少能勉強控制住自己,不再發出那壓抑不住的痛苦呻吟。他學會了在冷汗浸透裡衣時,死死咬住牙關,將所有的顫抖都壓制在肌肉深處,如同風暴中一塊沉默的礁石。進步微小得幾乎看不見,只是從「無法忍受」變成了「勉強忍受」。每一次熬過那一個時辰,都像從鬼門關爬回來一趟。
在凝光軒、碑林這些地方侍應、觀摩,也漸漸習慣了些。他依舊不敢直視那些被聚光燈籠罩的、充滿張力的人體,但至少不會再像初時那樣驚慌失措、面紅耳赤地低下頭。他學會了將目光聚焦在那些作畫弟子執筆的手腕上,看他們如何精準地捕捉光影的流轉;或者凝視畫紙的一角,觀察顏料在宣紙纖維間暈染的細微變化。研磨墨錠時,也慢慢摸索出了一點門道,知道何時加水,何時用力,能磨出色澤最為烏亮均勻的墨汁。雖然依舊笨拙,依舊會被嫌棄,但那種毀天滅地的暴戾衝動,似乎被這日復一日的、枯燥冰冷的勞作和觀摩,磨去了一些尖銳的棱角,變得更加隱忍和……麻木。像一塊被反覆沖刷的石頭。
前幾日,在「述真閣」角落裡擦拭書架時,他無意中聽到的幾句低語,卻像驚雷一樣在他麻木的心湖中炸開。
述真閣內,一位專司記錄、考證江湖軼事的老道,正對著一份殘破不堪、墨跡模糊的古舊信箋凝神觀看。那信箋殘缺不全,蟲蛀水漬嚴重,字跡更是難以辨認。老道看了許久,最終無奈地搖了搖頭,將信箋小心收起,自言自語般輕嘆了一句:「……可惜……字跡湮滅……此人與『九陰月經』逆練之秘的關聯……終究難明……」
「九陰月經逆練之秘」!
這幾個字,如同晴天霹靂,瞬間擊中了楊柳樹!他渾身劇震,險些打翻了手中的水盆!體內那蟄伏的逆亂真氣,如同被投入火種的乾柴,猛地躁動起來!黃蟲師父讓他逆練這邪門功法的模糊記憶、真氣失控時的痛苦與狂暴、靜虛真人對他體內「戾氣」、「逆亂之氣」的斷語……無數碎片瞬間拼湊起來!
原來……原來自己體內這要命的東西,叫「九陰月經」!還是逆練的!而且,似乎還牽扯到什麼驚人的秘密?這寫真教……他們也在追查這個?這個發現,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巨大的、混亂的漣漪。恐懼、疑惑,甚至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微弱的希望……複雜的情緒翻騰著。他更加小心地隱藏自己,卻又忍不住在無人處,偷偷地、笨拙地嘗試去感受體內那股力量的流動,試圖去理解它,甚至……掌控它?但每一次嘗試,都如同在萬丈懸崖上走鋼絲,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場。這秘密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在他心頭,讓他在麻木之外,又多了一層沉重的憂慮。
「呼——!」
一陣強勁的山風,裹挾著澗水的濕氣和深秋刺骨的寒意,猛地從峽谷上方灌下!風力之大,吹得楊柳樹一個趔趄,腳下一滑,差點摔進冰冷湍急的澗水裡!他連忙穩住身形,腳下濕滑的青石讓他搖晃了好幾下才勉強站穩,心臟怦怦直跳。
就在他手忙腳亂之際,眼角的餘光,卻被澗水對岸的景象牢牢地、死死地抓住了!
只見對岸一片背陰濕潤的巨大山岩上,覆蓋著厚厚的、深綠近墨的苔蘚,在陰暗處顯得沉鬱壓抑。然而,就在那一片濃郁得化不開的墨綠之中,竟頑強地生長著、綻放著一小簇不知名的野花!
那花極小,只有指甲蓋大小,但色澤卻純淨鮮亮得驚人!是一種近乎妖異的、飽滿欲滴的玫紅色!細小的花瓣層層疊疊,形態精緻得不可思議,彷彿造物主用最細膩的筆觸描繪而成。在深色苔蘚的襯托下,在澗水飛濺形成的朦朧水汽背景中,這抹小小的玫紅靜靜綻放,散發著一種驚心動魄、頑強不屈的生命力!幾點晶瑩的水珠,恰好懸掛在玲瓏花瓣的邊緣,欲墜未墜,在穿透林隙的稀薄天光照射下,折射出鑽石般細碎璀璨的光芒!
這強烈的色彩對比!這精緻絕倫的形態!這於惡劣陰暗環境中勃發的勃勃生機!這瞬間捕捉到的光影流轉與露珠欲滴的極致之美……如同一道撕裂陰霾的閃電,猛地劈開了楊柳樹被麻木、壓抑、恐懼和卑微充斥的心靈!
他忘記了腳下的冰冷!忘記了手中沉重的畫板和刺骨的皂角水!忘記了體內躁動不安的九陰真氣!甚至忘記了對「寫真」二字的排斥和對未來的恐懼!整個世界彷彿在這一瞬間,被濃縮、被聚焦,只剩下對岸山岩上,那一小簇在深綠苔蘚中傲然綻放的、帶著剔透露珠的玫紅野花!
一種前所未有的、純粹的衝動,毫無預兆地、野蠻地衝破了他所有的防備、壓抑和顧慮!
他猛地丟下手中的絲瓜瓤和皂角團!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SdJF5U5eD
甚至來不及穿上丟在青石上的破舊布鞋!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T2nNsDP7J
就那麼赤著通紅冰涼的雙腳,深一腳淺一腳,踉踉蹌蹌地衝下青石,不顧一切地撲向那奔騰的、冰冷刺骨的山澗!
「噗通!嘩啦——!」
冰涼的澗水瞬間淹沒了他的膝蓋,巨大的衝力讓他站立不穩,刺骨的寒意讓他打了個激靈。但他不管不顧,手腳並用,連滾帶爬,激起大片大片的水花,以一種近乎癲狂的、狼狽不堪卻又無比堅決的姿態,奮力地向著對岸那塊生長著奇花和墨綠苔蘚的山岩衝去!
他要過去!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05VRWOYPk
他要看得更清楚!更真切!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8tY87g8wkJ
他要把那驚心動魄的顏色、那精妙絕倫的形態、那花瓣邊緣欲墜的水珠……那剎那間擊中他靈魂、喚醒他某種沉睡本能的美與「真」,牢牢地、一絲不差地烙印在腦海深處!他有一種強烈的、原始的衝動——他要記住它!不是為了畫,只是為了這份震撼!
這突如其來的、完全違背寫真教清規的瘋狂舉動,驚呆了附近幾位正在清洗畫筆的灰袍弟子!他們愕然地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瞪大了眼睛,看著那個平日裡沉默寡言、總是縮在角落的醜陋師弟,此刻像瘋了一樣在冰冷的澗水中掙扎撲騰,濺起漫天水花,目標直指對岸一片毫不起眼的苔蘚岩石!
「他做什麼?」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YjV8wRZAA
「瘋了嗎?」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Cb33IuxW0
「快停下!水太冷了!」低低的驚呼聲響起。
然而,楊柳樹對這一切充耳不聞。他的眼中,只有那越來越近的、在墨綠苔蘚中如同火焰般跳躍燃燒的一點玫紅。冰冷刺骨的澗水,體內被這劇烈動作再次引動的逆亂真氣帶來的刺痛,都無法澆滅他心頭那團被意外點燃的、名為「想要記錄這真實」的火焰!那火焰微弱,卻帶著一種野蠻而原始的力量,驅使著他,以最狼狽、最不體面、卻又最為真實和迫切的方式,撲向那一抹微小卻震撼人心的——「真」。這是他踏入寫真教以來,第一次,被外界之物如此強烈地主動吸引,第一次,產生了想要「抓住」點什麼的純粹慾望,而非被動地承受和壓抑。這莽撞的一撲,或許是他叩開「寫真」之門那沉重門扉的第一道裂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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