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德二載的深冬,長安城在瘟神的蹂躪下艱難喘息。昇平坊那場驚心動魄的生死搏殺,如同在谷念真年輕的生命裡刻下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印痕。連日來,她幾乎是倚靠著一股不滅的意志力在支撐。白日裡,她依舊是青囊軒裡那個聲音嘶啞卻目光堅定、手腳麻利的女醫,看診、施針、配藥、安撫病患,與姨娘周氏和僅剩的夥計在瀰漫著艾草煙氣與藥味的狹小空間裡奔忙不息。然而,每當夜幕降臨,醫館送走最後一位病人,門板落下,那深入骨髓的疲憊與戰慄便如潮水般湧來,將她淹沒。她會在爐火旁呆坐許久,身體不由自主地輕顫,眼前時常閃過昇平坊內堆積的污穢、絕望的眼神、孩童青灰的面容,以及那無處不在的、令人窒息的死亡氣息。嘔吐的慾望時常毫無預兆地翻湧,即使胃裡空空如也。
「念真,喝口熱湯吧。」周氏端著一碗飄著幾片菜葉的粟米粥,憂心忡忡地看著她蒼白的臉。不過數日,念真圓潤的臉頰已明顯瘦削下去,眼下是濃得化不開的青黑,那雙曾明亮如星的眼眸,此刻雖依舊專注,卻蒙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倦意與沉鬱。
「嗯,多謝姨娘。」念真接過碗,指尖冰涼。她勉強喝了兩口,溫熱的湯水滑過乾澀的喉嚨,帶來一絲微弱的暖意,卻驅不散心頭的寒氣。「外面……可還有人來?」她低聲問,目光投向緊閉的門板。
周氏嘆了口氣,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比前幾日少了些。燒埋隊的人還在各坊清理……聽說昇平坊裡抬出來好些……唉,造孽啊。街面上也清靜了許多,但那股子味兒……」她沒說下去,臉上滿是劫後餘生的慶幸與沉重。
念真沉默地點點頭。疫情在付出了慘重代價後,似乎被暫時壓制住了。官府後知後覺地加強了管控,燒埋病歿者,撒石灰淨街,嚴禁隨地便溺。空氣中那股令人作嘔的混合惡臭淡了些,但艾草燃燒的煙氣和藥味依舊濃烈,頑強地與殘存的死亡氣息抗爭著。青囊軒的藥櫃裡,多虧了姜澤那日尋來的藥材以及後續設法補充的幾味關鍵藥,總算不再是空蕩蕩的令人心慌。然而,來求診的病人,雖數量減了,傷情病況卻更顯沉重複雜。除了疫痢的後期調理、寒邪入體引發的咳喘,更多的是戰爭直接或間接造成的創傷——斷肢殘臂、深可見骨的刀箭傷、被馬蹄踐踏過的胸腹瘀傷,以及……那無聲無息、卻比肉體傷口更為致命的心魂之創。
這一日晌午,醫館內難得的清靜。陽光透過門簾的縫隙,吝嗇地投下幾道細長的光柱,在瀰漫著藥塵的空氣中顯形。念真正伏在柏木診案上,就著這點天光,仔細地在一卷泛黃的麻紙上謄寫著近日治療疫痢的脈案與用藥心得,試圖從血淚中總結些許經驗。她的手腕因連日施針而有些痠軟,寫字時不得不時常停下揉按幾下。
就在這時,醫館門口厚厚的靛藍色棉簾被輕輕掀開,帶進一股清冷的空氣。鄰居王嬸探進半個身子,臉上帶著小心翼翼的關切:「念真姑娘?」
「王嬸?快進來坐。」念真放下筆,抬頭應道。
王嬸卻沒有進來,只是站在門口,壓低了聲音:「念真姑娘,巷尾那個窩棚……就是前些日子從涇陽逃難來的孫老漢和他收留的那個……那個老兵,你還記得吧?」
念真立刻想起來。那是個沉默得如同影子般的老兵,姓李,具體名字無人知曉。據說是從潼關敗退下來的潰兵,一路流落至長安。孫老漢看他倒在路邊只剩一口氣,發了善心收留。那老兵約莫五十上下年紀,身形異常枯槁,左邊額角至眉骨有一道猙獰的、尚未完全癒合的刀疤,幾乎毀了半邊面容。他極少言語,眼神總是空茫地望著某處,彷彿魂魄已不在軀殼之內。前些時日疫情最烈時,他也染上了疫痢,上吐下瀉,高熱不退,是念真幾劑猛藥下去,才勉強從鬼門關拉回一條命。
「記得,李老伯。他怎麼了?病情反覆了?」念真心頭一緊,站起身。
王嬸搖搖頭,眉頭緊鎖:「身子上的病像是壓下去了,不拉不吐了,燒也退了。可是……人更不對勁了!孫老漢急得團團轉,說他兩天水米不進了!怎麼勸都不行,餵到嘴邊的湯藥也給打翻。眼瞅著剛撿回來的命又要……唉!孫老漢沒法子,讓我來求求你,看能不能再去瞧瞧?可這……這不進食,神仙也難救啊!」
「兩天水米不進?」念真臉色一變。大病初癒之人,本就元氣大傷,全靠湯藥飲食滋養方能恢復。這般絕食,無異於自戕!「我這就過去!」她毫不猶豫地抓起隨身的藥箱,對裡間喊道:「姨娘,我去巷尾孫老伯那看看!」
「當心些!」周氏的聲音帶著擔憂傳來。
念真跟著王嬸,快步穿過蕭條的巷子。空氣中依舊殘留著淡淡的艾草和石灰味,幾處被焚燒過的窩棚廢墟觸目驚心。巷尾一處用破木板、爛草蓆勉強搭起的低矮窩棚前,孫老漢正佝僂著背,焦急地搓著手踱步,見到念真,如同見了救星,渾濁的老眼裡湧出淚花:「谷大夫!您可來了!快……快看看老李頭吧!他……他這是存心不想活了啊!」
念真點點頭,示意他別急,彎腰鑽進了低矮的窩棚門。一股混雜著草藥、汗味和陳舊霉腐的氣息撲面而來。窩棚內光線昏暗,僅靠頂上一個破洞透進些微天光。角落鋪著一層薄薄的、骯髒的乾草,那個枯瘦的老兵就蜷縮在那裡,身上蓋著一條打滿補丁、同樣髒污的薄被。
他比念真上次見時更加形銷骨立。臉頰深陷,顴骨高高凸起,那道猙獰的刀疤在昏暗光線下如同趴伏的蜈蚣,更添幾分陰鬱。他雙目緊閉,嘴唇乾裂起皮,呈現一種不健康的灰白色。胸口的起伏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整個人散發著一股行將就木的死氣。一個粗陶碗歪倒在他手邊的草蓆上,裡面黑褐色的藥汁灑了大半,浸濕了乾草,散發著苦澀的味道。旁邊還有一個豁口的碗,盛著小半碗清澈的粟米湯,早已冰涼。
念真心中一沉。她輕輕走到草蓆邊蹲下,沒有立刻去碰觸老兵,而是先仔細觀察。他的呼吸淺而急促,額頭摸上去並不燙,反而有些冰涼。她伸出三指,輕輕搭上他露在薄被外、枯枝般的手腕。脈象極其微弱,沉細如絲,時斷時續,顯是氣血衰微已極,臟腑生機將絕之象。
「李老伯?李老伯?」念真湊近些,輕聲呼喚,聲音放得極盡柔和。
老兵緊閉的眼皮顫動了一下,卻沒有睜開。乾裂的嘴唇微微翕動,發出極其微弱的、含混不清的囈語:「……不……不……都死了……別過來……殺……殺……」
念真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這模糊的囈語,她並不陌生。在那些從前線退下、飽受驚嚇的傷兵口中,她曾多次聽到類似的夢魘囈語。這是心神遭受巨大創傷後,深陷恐懼無法自拔的表現。
「李老伯,是我,青囊軒的谷念真。」她繼續柔聲說道,試圖喚回他的意識,「您身上的疫病已經好了,沒事了。您得吃點東西,喝點水,身子才能好起來。」
老兵依舊毫無反應,只是那囈語聲似乎更急促了些,帶著驚恐的顫音,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抓緊了身下的乾草。
念真從藥箱裡取出一個小瓷瓶,倒出幾滴清涼的薄荷油,塗抹在自己指尖,然後極輕地按摩老兵兩側的太陽穴。冰涼的觸感和薄荷的清香似乎讓他緊繃的神經稍稍鬆弛了一點點,囈語聲低了下去。
「孫伯,」念真轉頭對守在門口的孫老漢低聲說,「勞煩您去我醫館,跟我姨娘說,取一小罐上好的野蜂蜜,再溫一碗稀薄的米湯來,要溫的,不要太燙。」
「哎!好!好!我這就去!」孫老漢連聲應著,轉身快步走了。
念真又從藥箱裡拿出一小包參鬚片,取了一片,小心地塞進老兵乾裂的唇縫間,希望藉著參的甘苦之氣吊住他最後一絲元氣。老兵下意識地用舌頭頂了一下,參片滑落出來。
她耐心地重複了幾次,老兵終於不再抗拒,任由那片參含在口中,只是依舊緊閉雙眼,對外界的一切充耳不聞。
很快,孫老漢端著一個粗陶碗回來了,碗裡是溫熱的、飄著淡淡米香和蜂蜜甜香的稀薄米湯。念真接過碗,用一個小木勺舀起一點點,輕輕吹涼,然後小心翼翼地湊到老兵唇邊。
「李老伯,張張嘴,喝點甜米湯,潤潤喉嚨。」她的聲音溫柔得像哄一個嬰孩。
米湯的甜香似乎觸動了什麼。老兵乾裂的嘴唇微微動了一下。念真心中一喜,連忙將勺沿貼近他的唇縫。就在米湯即將流入的瞬間,老兵緊閉的眼睛猛地睜開了!
那雙眼睛裡沒有絲毫病癒後的虛弱或迷茫,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絕望的死寂!像兩口枯竭了千年的深井,沒有一絲光亮,沒有一點波瀾。緊接著,一股強烈的厭惡和抗拒從那死寂中爆發出來!他猛地抬起枯瘦如柴的手臂,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狠狠地揮向念真手中的碗!
「哐當!」
粗陶碗被重重打翻在地,溫熱的米湯混合著蜂蜜,潑灑在冰冷的泥地上,迅速滲入乾燥的泥土,只留下一片深色的濕痕。碗碎裂成幾塊。
「滾!都滾開!讓我死!讓我死!!」老兵喉嚨裡發出嘶啞的、如同野獸般的低吼,身體因激動而劇烈地顫抖起來,那雙死寂的眼睛裡此刻充滿了狂亂的抗拒和刻骨的痛苦。他揮舞著手臂,似乎想驅趕什麼看不見的恐怖東西。
念真猝不及防,被濺了一身米湯,手腕也被他揮舞的手背打到,一陣生疼。她沒有退縮,也沒有動怒,只是迅速後退半步避開他無意識的抓撓,心卻沉到了谷底。孫老漢嚇得臉色發白,手足無措地站在門口。
老兵吼了幾聲,力氣耗盡,頹然倒在草蓆上,胸口劇烈起伏,大口喘著粗氣,眼神重新歸於那令人心寒的死寂,只是眼角,緩緩滑下一滴渾濁的淚水,無聲地沒入骯髒的鬢角。
窩棚內死一般的寂靜。只有老兵粗重而痛苦的喘息聲。那滴淚,像一顆冰冷的石子,砸在念真心上。她明白了。這不是身體的病痛,是心死了。瘟疫奪走了他的健康,而戰爭,早已奪走了他活下去的所有意義和念想。
念真默默地蹲下身,將地上的碎陶片小心地撿拾起來,又用隨身的布巾擦去濺在老兵薄被和草蓆上的湯漬。她沒有再試圖餵食或說話。此刻任何言語和動作,對這顆破碎的心來說,可能都是更大的刺激。
「孫伯,」她收拾好,站起身,聲音帶著深深的無力感,「勞您費心看著點。米湯……溫在灶上,他若……若有一絲想喝的跡象,就餵他一點點。我晚些再來看看。」她將那包參鬚片交給孫老漢,「實在不行,就放一片在他嘴裡含著。」
孫老漢接過參片,看著草蓆上氣息奄奄的老兵,老淚縱橫:「谷大夫……這……這可怎麼辦啊?他……他這是心被掏空了啊!」
「我知道。」念真低聲應道,拎起藥箱,步履沉重地走出了這間充滿絕望氣息的窩棚。午後的陽光有些刺眼,她卻覺得渾身發冷。醫術再高,藥石再靈,能驅除病魔,卻如何能縫補一顆被戰火徹底摧毀的心?這種無力感,比連日來的疲憊更讓她窒息。
回到青囊軒,念真顯得有些魂不守舍。一個前來複診的婦人絮絮叨叨說著家中瑣事,她竟有兩次沒聽清對方的詢問。周氏擔憂地看著她,默默接過了她手中的活計。
「念真,那老兵……?」趁著沒人,周氏低聲問。
念真搖搖頭,疲憊地靠在藥櫃上,閉上眼睛,手指用力按壓著突突直跳的太陽穴:「姨娘,我救不了他。我救不了他的心。」她的聲音裡充滿了挫敗和茫然,「他不想活了。我能逼他喝藥退燒,卻逼不了他想活下去。」
周氏嘆息著,遞給她一碗溫水:「這亂世,心死的人……還少嗎?你盡力了,別太苛責自己。」
念真接過碗,卻沒喝。腦海中反覆閃現老兵那雙死寂絕望的眼睛和那滴渾濁的淚。她想起祖父留下的醫書中,關於「失魂」、「離魂」、「驚悸傷神」的記載,也提到過一些安神定志的方子,如酸棗仁湯、歸脾湯之類。但那些方子,面對這被戰爭徹底碾碎的心靈,顯得如此蒼白無力。藥石只能調理氣血,如何能填補那巨大的、吞噬一切的虛無?
下午,念真又去看了老兵一次。他依舊蜷縮在乾草上,姿勢都沒變過。孫老漢搖搖頭,表示他依舊水米不進,連參片都吐了出來。念真默默為他診了脈,脈象比上午更加微弱沉澀。她留下了一小包研磨好的寧神藥粉,囑咐孫老漢若有機會就混在極稀的米湯裡試試,但心中已不抱太大希望。離開時,她的腳步比來時更加沉重。
傍晚時分,醫館終於清閒下來。夕陽的餘暉透過門簾縫隙,在地面上投下長長的、暖橘色的光影。念真坐在診案後,對著一盞跳動的油燈發呆。案頭,姜澤為她雕刻的那尊神采飛揚、笑容燦爛的小泥塑,在燈光下顯得格外生動。那凝固的笑容,此刻卻像一個無聲的嘲諷,映照著她內心的無力與陰霾。她伸出手指,輕輕拂過泥塑光滑的臉頰,冰涼的觸感讓她心頭微微一顫。
就在這時,門口棉簾被掀開。念真以為是病人,下意識地抬頭。進來的卻是姜澤。
他依舊穿著那身洗得發白、沾著新舊泥灰的靛藍色棉袍,高大的身影帶進一股室外的寒氣和淡淡的泥土、松木氣息。他手裡提著一個用油紙包紮好的小包裹。看到念真坐在燈下,臉色蒼白,神情怔忡,他的腳步頓了一下,深潭般的眼眸在她臉上停留了片刻。
「姜師傅。」念真回過神,勉強扯出一個笑容,站起身。看到他的身影,心頭那沉重的壓抑感,似乎莫名地鬆動了一絲縫隙。
姜澤沒有多言,走到櫃檯前,將手中的油紙包放下:「路過西市,看到有新鮮烘好的大棗,品相尚可,買了些。」他的聲音低沉平穩,如同往常。油紙包散發出誘人的、溫熱的甜香。
念真看著那包棗,又看看姜澤平靜無波的臉,心頭湧起一股暖流。他知道她近日勞累,也知道她喜歡吃些甜食補充體力。這份細緻的關懷,無需言語,卻在此刻顯得格外珍貴。
「多謝姜師傅。」念真輕聲道謝,聲音裡多了幾分真實的情緒。
「那個老兵,」姜澤的目光掃過醫館,沒看到其他病人,便直接問道,「情況不好?」
念真臉上的些許暖意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憂慮和無力。她重重嘆了口氣,將老兵的情況簡要說了一遍,包括他拒絕飲食、那死寂絕望的眼神,以及自己束手無策的挫敗感。
「……我用了祖父留下的安神方子,也試著勸解,全無用處。」念真苦澀地搖搖頭,「他像是……把自己徹底封閉了。外面的世界,無論是湯藥還是勸慰,都進不去。他只想……只想追隨他那些死在戰場上的袍澤,或者……他失去的親人。」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姨娘說得對,這亂世,心死的人太多了。可眼睜睜看著一個剛從瘟疫手裡搶回來的人,就這樣……就這樣活活餓死自己,我……」她說不下去,只覺得喉頭哽咽。
姜澤靜靜地聽著,沒有打斷。昏黃的燈光在他冷峻的側臉上投下深邃的陰影。當念真說到老兵揮手打翻米湯、嘶吼著「讓我死」時,他那總是平靜無波的眼眸深處,似乎有極其細微的漣漪蕩漾開來。他沒有立刻回應念真的話,目光卻落在了她案頭那尊笑容燦爛的泥塑上,停留了幾息,似乎在思考著什麼。
半晌,他收回目光,看向念真,語氣依舊平淡,卻帶著一種沉靜的力量:「藥石醫病,難醫心。心傷之症,在於『斷絕』。與生之念想斷絕,與死之恐懼斷絕,如枯木立於曠野,無風亦自折。」
這番話,精準地剖析了老兵的心理狀態,帶著一種超越尋常匠人的洞見。念真驚訝地看著他。
姜澤沒有解釋自己的話,只是轉而問道:「可知他過往?家在何處?有何牽掛?」
念真搖搖頭:「孫伯只知他姓李,是潼關敗退下來的潰兵,家鄉……可能在河北道,具體哪裡,他自己從不說。孫伯收留他時,他已是半死之人,除了腰間一塊磨損嚴重的軍牌,身無長物。」她頓了頓,想起孫老漢的隻言片語,「聽孫伯說,他偶爾在夢魘裡,會喊『柱子』、『妞兒』,還有『娘』……想來,是他的親人吧。」提到這些名字,念真心頭又是一陣酸楚。這些名字背後,很可能早已是戰火中的一抔黃土。
姜澤沉默片刻。昏黃的燈光下,他垂眸看著自己沾著泥灰、骨節分明的手指,那雙能賦予冰冷泥土以生命的手。他似乎在掂量著什麼,又像是在做一個決定。
「我去看看他。」他抬起眼,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
念真愣住了:「你?去看李老伯?現在?」她有些不解。姜澤與那老兵素不相識,他去做什麼?難道他懂醫心之術?
「嗯。」姜澤只應了一聲,沒有多作解釋,轉身就朝門外走去。他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挺拔而沉穩。
「等等!」念真連忙抓起藥箱,「我跟你一起去!」她心中的無力感太重,此刻姜澤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像在黑暗裡投下了一顆石子,激起了她一絲微弱的希望。她想知道,這個沉默寡言卻總能在關鍵時刻予人驚奇的匠人,面對這藥石無靈的心傷,又能如何?
夜色已濃,寒星點點。巷子裡寂靜無聲,只有兩人一前一後的腳步聲。念真提著燈籠,昏黃的光暈在腳下搖晃。姜澤走在她身側,高大的身影幾乎將她籠罩。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泥土與松木氣息,在清冷的夜風中,奇異地讓念真紛亂的心緒平靜了些許。
再次來到巷尾那低矮的窩棚前。孫老漢正蹲在門口,愁眉苦臉地守著一個小泥爐,爐上溫著一碗早已涼透的米湯。看到念真和姜澤同來,他有些驚訝,連忙起身。
「谷大夫,這位是……?」
「這是姜師傅,來看看李老伯。」念真簡短介紹。
孫老漢雖然不解,但對念真極為信服,連忙讓開:「哎,好,好,快請進。老李頭他……還是那樣。」
窩棚內比白天更加昏暗陰冷。油燈如豆,勉強照亮一隅。老兵依舊蜷縮在乾草堆裡,維持著念真離開時的姿勢,像一尊沒有生命的石雕。他的氣息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胸膛的起伏微弱到幾乎停滯。死亡的陰影已經緊緊纏繞著他。
念真將燈籠放在一旁,憂慮地看向姜澤。只見姜澤在窩棚門口停頓了一下,目光如鷹隼般銳利而沉靜地掃過整個狹小的空間,最後定格在角落那團枯槁的身影上。他沒有像念真那樣立刻靠近,也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彷彿在感受著這片空間裡瀰漫的絕望氣息,又像是在調整自己的呼吸。
片刻之後,他才邁步走進窩棚。他的腳步很輕,卻異常沉穩。他沒有走向老兵,反而在距離草蓆幾步遠、靠近牆壁的一小塊空地上,屈膝坐了下來。這個位置,既不會給老兵造成壓迫感,又能讓他清晰地看到對方。
念真和孫老漢屏息看著,不明所以。
姜澤坐下後,依舊沉默。他從隨身攜帶的一個粗布工具袋裡,摸出了一樣東西。不是藥,也不是食物。那是一塊約莫巴掌長短、手腕粗細的木料。木質普通,像是隨手從哪個廢棄木料堆裡撿來的邊角料,紋理粗糙,顏色暗沉。
接著,他又摸出了一把半舊的、刀刃磨得雪亮的平口刻刀。
他要做什麼?念真和孫老漢更加困惑了。
昏黃搖曳的燈光下,只見姜澤低下了頭。他一手穩穩地握住那塊不起眼的木頭,一手執起刻刀。他的神情瞬間變得無比專注肅穆,所有的精神都凝聚在手中的刀與木之上。那雙總是沉靜如深潭的眼眸,此刻映著跳動的燈火,銳利如刀鋒,又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光芒。
他沒有去看老兵,也沒有去看任何人。刻刀的刀尖穩穩地落在木頭的一端,手腕微沉,發力!
「嚓!」
一聲輕微卻清晰的切削聲,打破了窩棚內死寂的沉默。一縷細小的、帶著木頭原始香氣的刨花,從刀鋒下翻捲出來,飄落在他沾滿泥灰的褲腿上。
緊接著,「嚓嚓嚓」的聲音開始有節奏地響起。姜澤的手腕靈活而有力,刻刀在他手中如同有了生命。刀鋒或削、或剔、或鑿、或刮,精準地切入木頭的紋理。他的動作快而不亂,充滿了一種沉穩的韻律感。每一次落刀都果斷利落,每一次切削都恰到好處。細小的木屑如同金色的粉塵,隨著他手腕的動作紛紛揚揚地飄散開來,在昏黃的燈光下飛舞,帶著一股新鮮的、生機勃勃的木質清香。
窩棚內那濃重的霉腐、絕望和死亡的氣息,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充滿生命力的切削聲和木頭香氣衝開了一道縫隙。
念真和孫老漢都驚呆了,怔怔地看著這不可思議的一幕。姜澤……他竟在這瀰漫著死亡氣息的窩棚裡,旁若無人地……雕刻起來?
念真起初完全不明白他的用意,只覺得這行為怪誕莫名。然而,當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隨著那飛舞的刻刀和翻捲的刨花時,卻漸漸被吸引住了。姜澤工作時那種忘我的專注,那種將全部心神都傾注於創造的姿態,本身就具有一種強大的、令人屏息的力量。那「嚓嚓」的切削聲,單調卻充滿節奏,像某種古老的、安撫人心的咒語,奇異地驅散了窩棚裡令人窒息的死寂。
她的目光從姜澤專注的側臉,移向他手中的木頭。隨著刻刀的翻飛,那塊原本毫無形狀的木料,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發生著變化。一個渾圓的、略顯粗糙的頭部輪廓被削了出來。接著是寬闊的、微微佝僂的肩膀。刀鋒在木頭表面靈巧地遊走,勾勒出粗布衣衫的褶皺紋理。姜澤換了一把更細的圓口刻刀,開始在頭部區域細細雕琢。
念真屏住了呼吸。他雕的並非老兵本人那毀容枯槁的面容,也不是神佛菩薩。他雕的,竟是一個……老農的背影!
那背影微微佝僂著,彷彿承載了無數風霜。頭上戴著一頂破舊的斗笠(斗笠的邊緣被巧妙地用刻刀刮出磨損的痕跡)。他穿著寬大的粗布短褂,褲腿挽起,露出結實的小腿和赤腳(腳踝處的骨節和筋絡都隱約可見)。他的一隻手拄著一根充當枴杖的粗樹枝,另一隻手抬起,用手背擦拭著額頭的汗水。刀鋒刻畫出的指關節粗大,手背皮膚粗糙布滿褶皺,充滿了勞作的痕跡。
最傳神的是他的姿態。他並非在艱辛勞作,而是似乎剛剛停下腳步,拄著枴杖,站在田埂上,微微側著頭,眺望著遠方。那眺望的方向,沒有具體的景物,卻給人一種無盡的遐想——也許是在看自家田裡的莊稼長勢?也許是在看天邊的流雲?也許……只是在勞作間隙,享受片刻的喘息與寧靜?
這個背影,沒有精雕細琢的五官,只有一個沉默的、承載著土地重量的輪廓。然而,透過那微微佝僂卻依舊穩健的脊樑,那抬起擦汗的手臂所展現的力量感,以及那眺望遠方的姿態中蘊含的、對腳下土地的深沉眷戀和對未來樸素的期冀,一種難以言喻的堅韌、沉穩與生之氣息,撲面而來!這氣息如此強烈,如此真實,彷彿能聽見風吹過田野的聲音,聞到泥土和莊稼的芬芳。
這無聲的堅韌,與窩棚裡瀰漫的絕望死寂,形成了驚心動魄的對比!
「嚓嚓」的刻刀聲持續著,如同溫柔而堅定的叩門聲,一下下,敲擊著這片被遺忘的角落。
念真看得入了神。她彷彿明白了姜澤的用意。他不是在勸解,不是在說教。他是在用他最擅長的方式——用刻刀,用木頭,用這無聲的創造,在老兵那顆死寂的心門外,投下了一道溫暖的光影,樹立起一個關於「生」的、沉靜而有力的意象!
時間一點點流逝。窩棚裡只有刻刀與木頭接觸的細微聲響,木屑飛舞的軌跡,以及三人輕微的呼吸聲。
念真的目光,不知何時從那逐漸成型的木雕上,移向了草蓆上的老兵。
奇蹟般地,老兵緊閉的雙眼,不知何時……竟微微睜開了一條縫隙!
那雙原本死寂如枯井的眼睛,此刻雖然依舊渾濁黯淡,卻不再是全然空洞。一絲極其微弱的、難以置信的光,如同風中殘燭般,在那深淵般的眼底,顫顫巍巍地亮了起來!他的目光,沒有焦距,卻彷彿被那持續不斷的「嚓嚓」聲和空氣中飄散的、新鮮的木頭香氣所牽引,緩緩地、極其艱難地……移向了光源處——移向了那個坐在不遠處、專注雕刻的背影,移向了那塊在他刀下逐漸顯露出無聲生機的木頭!
他的呼吸,似乎比剛才……深了一點點。
念真捂住了嘴,生怕自己發出一點聲音驚擾了這脆弱而神聖的一刻。心臟在胸腔裡狂跳,眼眶瞬間濕潤了。她看到了!那束光!那束穿透絕望深淵的微光!
姜澤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創作世界裡,對周圍的變化渾然不覺。他手中的刻刀愈發精細,在木雕老農拄著枴杖的手腕處,刻畫出幾道代表著歲月痕跡的、深刻的皺褶。在斗笠遮擋下模糊的側臉輪廓上,用刀尖極輕地剔出幾縷被風吹亂的、花白的鬢髮。他的神情專注而虔誠,彷彿在塑造一尊神祇。
終於,他手腕一頓,刻刀停了下來。他對著手中的木雕,輕輕地吹了口氣,拂去最後一點細碎的木屑。昏黃的燈光下,一尊栩栩如生、充滿了土地氣息與無言堅韌的老農背影木雕,靜靜地躺在他佈滿繭子的掌心。那沉默的背影,彷彿蘊含著大地般沉穩的力量。
姜澤緩緩抬起頭。他的目光,第一次,平靜地、直接地看向了草蓆上的老兵。
老兵的眼睛已經完全睜開了!雖然依舊渾濁黯淡,雖然充滿了巨大的痛苦和茫然,但那死寂的冰層,確確實實裂開了一道縫隙!他枯槁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那雙眼睛,死死地、近乎貪婪地盯著姜澤手中的木雕,彷彿那是溺水者眼中唯一可見的浮木!
姜澤沒有說話。他站起身,拿著那尊猶帶體溫的木雕,一步一步,沉穩地走到草蓆邊。他沒有彎腰,沒有刻意放低姿態,只是如同對待一件尋常的物品,將那尊剛剛完成的、散發著木頭清香的老農背影木雕,輕輕地、穩穩地,放在了老兵觸手可及的身邊——那攤打翻過米湯、如今已乾涸的草蓆上。
木雕的底座接觸到乾草,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老兵渾濁的眼珠,隨著木雕的移動而轉動。當木雕被放下,就在他手邊時,他的身體極其輕微地顫抖了一下。
姜澤做完這一切,依舊沒有言語。他後退一步,目光平靜地掃過老兵那雙死死盯著木雕的眼睛,又看了看旁邊滿臉震撼與希冀的念真和孫老漢。昏黃的燈光在他沾著木屑的臉上跳動,那冷硬的線條似乎柔和了一瞬。
他轉身,對念真極其輕微地點了下頭,便邁開腳步,如同來時一樣,沉默地離開了窩棚。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門外的夜色裡,只留下那縷若有若無的松木氣息,與窩棚內新鮮的木頭清香混合在一起。
窩棚裡陷入了短暫的、令人窒息的寂靜。
念真和孫老漢的目光,都緊緊地鎖定在老兵和他手邊那尊木雕上。
只見老兵枯枝般的手指,在草蓆上極其緩慢地、顫抖著……動了一下。接著,又是一下。那動作艱澀無比,彷彿耗盡了他全身的力氣。終於,那根沾滿污垢、指甲開裂的手指,顫巍巍地、極其小心地……觸碰到了木雕老農拄著枴杖的、粗糲的手背。
粗糙的木頭紋理,摩挲著他同樣粗糙的指尖。
一瞬間,老兵那雙渾濁的眼睛裡,有什麼東西轟然碎裂!巨大的、壓抑已久的痛苦如同決堤的洪水,猛地衝垮了他築起的堤壩!他枯瘦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喉嚨裡發出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渾濁的淚水,不再是之前那滴無聲的絕望之淚,而是洶湧地、不受控制地從他深陷的眼窩裡滾滾而出,順著刀疤縱橫的臉頰,肆意流淌,沖刷著污垢,滴落在骯髒的草蓆上,也滴落在……那尊沉默的、眺望著遠方的木雕之上。
「嗚……嗚啊……娘……柱子……妞兒……都……都沒了……都沒了啊……!」他終於發出了清晰的、撕心裂肺的哭嚎,聲音嘶啞破碎,充滿了無盡的悲慟與絕望,卻也帶著一種終於釋放的、錐心刺骨的……活著的痛感!那不再是死寂的無聲,而是生命在巨大創傷中掙扎的悲鳴!
他哭得渾身痙攣,幾乎喘不上氣,枯瘦的手指卻死死地、緊緊地攥住了那尊木雕,彷彿那是他在這無邊苦海中,唯一能抓住的、代表著「生」與「根」的憑依!
「老李頭!老李頭!」孫老漢反應過來,撲過去,老淚縱橫地拍撫著老兵劇烈顫抖的後背,「哭出來好!哭出來好啊!哭出來就好了!」
念真站在原地,淚水早已模糊了視線。她看著老兵緊緊攥著木雕、痛哭失聲的樣子,心頭如同被重錘擊中,又像是堵塞許久的河道被瞬間沖開。巨大的悲憫、震撼與一種難以言喻的感動交織在一起,幾乎讓她站立不穩。她明白了姜澤那句話的深意——「活著,總還能看見點不一樣的。」他沒有用言語去勸解空洞的「活著」,而是用刻刀,為這顆瀕死的心,鑿開了一條通往「生之意義」的微光縫隙!那沉默的老農背影,代表著土地,代表著勞作,代表著生命最原始也最頑強的根基,代表著……無論經歷多少毀滅,大地依舊在,生機仍可尋的希望!
這份希望,無需言語,卻比任何藥石和勸慰都更有力量!它無法抹平傷痛,卻能讓人在廢墟之上,找到一絲繼續站立、繼續呼吸的理由!
念真深吸一口氣,抹去臉上的淚水。她走到小泥爐邊,重新將那碗早已涼透的米湯放在爐火上溫熱。裊裊的熱氣升起,帶著粟米和蜂蜜的甜香,再次瀰漫在窩棚裡。
這一次,當她端著溫熱的米湯,舀起一小勺,再次輕輕送到老兵依舊在劇烈抽泣、卻不再抗拒的唇邊時,老兵顫抖著、順從地張開了乾裂的嘴唇。
溫熱、甘甜的米湯,帶著生命的暖流,緩緩流入了他枯竭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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