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雲寺破敗的工棚裡,爐火的光暈將姜澤和他面前那尊已然有了靈魂雛形的泥塑輪廓鍍上一層暖金。泥塑上那張凝固了谷念真最燦爛瞬間的笑臉,在跳動的火光中彷彿有了溫度,驅散了工棚深處的陰冷。姜澤額角的汗珠尚未乾透,深潭般的眼眸凝視著這團被他賦予了生命力的泥土,指尖還殘留著黏土的微涼觸感,心中卻翻湧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悸動。捕捉並凝固住那份純粹的、充滿韌性的生命力,其帶來的滿足感,竟隱隱超越了完成一尊莊嚴佛像的修復。
就在這時,工棚外傳來一陣異乎尋常的喧囂。不是風吹過斷壁殘垣的嗚咽,也不是寒鴉的聒噪,而是夾雜著驚惶哭喊、急促腳步和零星犬吠的人聲鼎沸,隱隱約約,卻如潮水般從遠處城坊方向湧來,打破了山林廢墟間慣有的死寂。這喧囂中透著一股不祥的氣息。
姜澤眉頭微蹙,起身走到搖搖欲墜的門邊,掀開厚重的擋風破氈一角。只見城南貧民聚居的幾處坊巷方向,往日死氣沉沉的屋頂上空,竟有幾縷不尋常的青黑色煙柱歪斜升起,空氣中似乎還飄來一絲若有若無的、令人不安的焦糊味,混雜著某種難以言喻的腥濁氣息。他心中掠過一絲疑慮,但常年獨處的習慣讓他並未深究,只是默默放下了破氈,將那絲不適隔絕在外。他的世界,是泥土、刻刀與靜默的觀察。
然而,當他踏入城西延康坊,走向青囊軒時,那份不祥的預感被眼前觸目驚心的景象坐實了。
距離青囊軒還有一段距離,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氣息便撲面而來。那不再是往日熟悉的、混合著各種草木清香的藥味,而是被一股極其刺鼻的、混合著腐敗、排泄物、劣質艾草燃燒以及濃重血腥氣的惡臭所取代。空氣彷彿凝固了,沉甸甸地壓在胸口。
醫館門口的情形更是駭人。那扇掛著厚厚靛藍色棉簾的榆木門板外,此刻竟排起了長長的人龍!隊伍從門口一直蜿蜒到巷口的老槐樹下,甚至堵塞了半邊街道。人龍中男女老少皆有,個個面如菜色,眼神或空洞麻木,或充滿了絕望的痛苦。許多人蜷縮在地上,裹著骯髒破爛的棉絮或草蓆,發出壓抑的呻吟和撕心裂肺的咳嗽。嘔吐物和排泄物的污穢痕跡在路邊隨處可見,無人清理,引來蠅蟲嗡嗡亂飛。幾個用破木板和草蓆臨時搭建的窩棚緊挨著醫館外牆,裡面傳出孩童微弱的啼哭和婦人無助的啜泣。空氣中瀰漫著死亡和絕望的氣息,比冬日的嚴寒更讓人心悸。
青囊軒的門簾幾乎沒有放下過,不斷有人被攙扶著、甚至是被抬著進去,又有人虛弱地被扶出來。往日念真那清脆悅耳、充滿活力的聲音,此刻被一種嘶啞卻依舊堅定的指令聲所取代,穿透門簾,在壓抑的氛圍中如同燈塔:
「快!把這個高熱抽搐的孩子抬到裡間矮榻!」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4hXz1oFgs
「姨娘!把庫房裡所有的黃連、白頭翁、葛根都拿出來!快!」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RhIu1CfmA
「張家嫂子,把這包藥三碗水煎成一碗,分三次給你家男人灌下去!記住,千萬不能喝生水!」
姜澤站在人群外圍,冷硬的面部線條緊繃著,深潭般的眼眸掃過這煉獄般的景象。他認出了其中幾張面孔——是曾在青囊軒被他無聲觀察過的病人,如今卻像被抽走了最後一絲生氣,倒在污穢中掙扎。他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沾著泥灰的指節泛白。戰火帶來的殘垣斷壁尚可修復,而眼前這無聲蔓延、吞噬生命的瘟神,卻更令人感到無力和窒息。他的目光穿過混亂的人群,緊緊鎖定在那不斷掀動的醫館門簾上,試圖捕捉那個熟悉的身影。
終於,門簾再次被猛地掀開。念真出現在門口。僅僅幾日不見,她整個人彷彿瘦了一圈。那張總是洋溢著生動活力的圓潤臉龐,此刻顴骨微凸,眼下是濃重得化不開的青黑色陰影,嘴唇因缺水而乾裂起皮。她身上那件漿洗得發白的淺杏色細麻衣裙和半臂棉襖,濺滿了暗紅、黃綠等難以辨認的污漬,散發著刺鼻的氣味。汗水浸濕了她鬢邊的碎髮,凌亂地黏在蒼白的額角和頰邊。
然而,最讓姜澤心頭一震的,是她那雙眼睛。那雙總是明亮如星、顧盼神飛的黑曜石般的眸子,此刻佈滿了猩紅的血絲,透著深深的疲憊,如同燃燒到最後的炭火。但那火光卻並未熄滅,反而在極度的倦怠下,燃燒著一種近乎悲壯的、不容摧毀的堅韌光芒。那光芒,比工棚裡爐火映照下泥塑的笑臉,更直擊人心。
她手中端著一個沉重的黃銅盆,盆裡是渾濁發黑、散發著惡臭的污水。她腳步有些虛浮,卻異常堅定地穿過門口痛苦呻吟的人群,走向巷子角落一個臨時挖出的淺坑,將污水傾倒進去。坑邊已有厚厚的石灰覆蓋,但那股腐敗的氣味依舊濃烈。
「念真姑娘!求求您!救救我爹吧!他……他拉得只剩一口氣了!」一個滿臉淚痕、約莫十三四歲的少年猛地撲過來,死死抓住念真的衣角,聲音嘶啞絕望。
念真被他拽得一個趔趄,手中的銅盆差點脫手。她迅速穩住身形,沒有絲毫厭惡或驚慌,只是順勢彎下腰,用那隻空著的手迅速而有力地扶住少年的胳膊。她的動作帶著醫者的本能和安撫的力量。
「別急!小石頭,別急!」她的聲音嘶啞,卻帶著奇異的鎮定,「你爹在哪?帶我去看!」她甚至沒有放下銅盆,就任由少年拉著,快步走向路邊一個蜷縮在破草蓆上的枯瘦老人。她將銅盆隨手放在地上,蹲下身,毫不避諱地翻開老人的眼皮查看瞳孔,又迅速探向他的頸側脈搏和額頭溫度。她的手指沾滿了污穢,動作卻依舊精準穩定。
「是疫痢,脫水很嚴重。」她快速判斷,抬頭對緊跟出來的周氏喊道,「姨娘!拿我的針囊!還有鹽糖水!快!」她的語速極快,帶著不容置疑的指令感。
周氏同樣滿面倦容,眼窩深陷,聞言立刻轉身衝回醫館,腳步踉蹌卻不敢有絲毫耽擱。
念真從腰間一個隨身的小布袋裡摸出幾片乾枯的草葉,塞進少年手裡:「小石頭,把這個馬齒莧嚼碎了,先餵你爹含著,能緩解一點腹痛。等我處理完裡面一個危急的,馬上過來給你爹施針補液!撐住!」她用力握了一下少年冰冷顫抖的手,那雙佈滿血絲的眼睛裡傳遞著強大的信念。
少年含淚點頭,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
念真起身,端起銅盆,目光掃過門口痛苦等待的人群,深吸了一口氣,那嘶啞的聲音提高了幾分,帶著安撫和力量:「鄉親們!我知道大家都很難受!再堅持一下!一個一個來!青囊軒在,我谷念真在,就絕不會丟下任何一個人!相信我們!」她的話語沒有華麗的辭藻,卻像一劑強心針,讓絕望的人群中響起幾聲壓抑的抽泣和低低的應和。
就在她轉身準備回醫館時,目光穿過人群,與站在外圍的姜澤的視線猝然相遇。
隔著混亂、污穢和死亡的氣息,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匯。
念真顯然沒料到會在此時此地看到他。她眼中閃過一瞬間的錯愕,隨即被濃濃的疲憊和一種「你怎麼來了」的複雜情緒取代。她嘴角似乎想扯出一個慣常的、安撫性的笑容,但乾裂的嘴唇只是無力地動了動,終究沒能成形。那雙佈滿血絲的眼睛裡,有求助,有無奈,更有一種深不見底的、獨自扛起一切的沉重。她沒有時間寒暄,只是極其短暫地、幾不可察地對他點了下頭,那眼神彷彿在說:「你看見了。」然後,她便毅然決然地轉身,掀開那彷彿重若千斤的門簾,重新投入那片充滿呻吟與死亡氣息的戰場。門簾落下的瞬間,姜澤瞥見裡面晃動的人影和更加濃烈的藥味、血腥味混合的氣息噴湧而出。
姜澤站在原地,如同腳下生根。念真那驚鴻一瞥的眼神,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心上。那眼神裡沒有了泥塑上凝固的燦爛笑容,沒有了與藥商爭辯時的靈動狡黠,只剩下被逼到絕境的疲憊和深重的責任。他從未見過一個人可以同時如此虛弱又如此強大。周圍的呻吟、嘔吐聲、孩童的啼哭、死亡的氣味,不再是遙遠的背景噪音,而是變得無比尖銳清晰,瘋狂地衝擊著他習慣於隔絕外界的感官壁壘。他緊握的拳頭鬆開又攥緊,沾著泥灰的手指深深掐入掌心。
他沒有離開。像一尊沉默的石像,他移動到醫館斜對面一處稍微避開人流的斷牆陰影下,背靠著冰冷粗糙的磚石,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那扇不斷開合的醫館門簾。他在等待,等待一個或許能讓他不僅僅是旁觀的縫隙。
這一等,便從午後等到了暮色四合。醫館門口的人流絲毫未見減少,反而因天光漸暗,更添幾分淒涼恐慌。周氏出來倒了幾次污水,每一次都步履沉重,臉色灰敗。念真只匆匆出來過一次,是為了指揮兩個相對健壯的鄰居,將一個蓋著草蓆、已然沒有聲息的人抬走。她站在門口,看著那簡陋的擔架消失在巷子深處的暮色裡,單薄的肩膀在寒風中微微顫抖了一下,抬手用同樣骯髒的袖口狠狠抹了一把臉,不知是擦汗還是擦淚,然後便又像上了發條般,轉身鑽回了門簾內。
就在暮色完全籠罩延康坊,坊間道路開始實行宵禁,行人愈發稀少之際,青囊軒的門簾再次被掀開。出來的不是周氏,也不是夥計,而是念真。她手裡緊緊攥著一張寫滿字跡的紙,腳步虛浮卻急切地衝向巷口,顯然有急事。她甚至沒有注意到陰影中的姜澤。
「念真姑娘!留步!」一個略顯油滑的聲音響起。只見身材魁梧的胡大掌櫃,裹著他那件髒兮兮的羊皮襖,帶著兩個夥計,不知何時出現在巷口,恰好攔住了念真的去路。他臉上堆著生意人慣有的笑容,眼神卻閃爍著精明的算計。
念真猛地停住腳步,佈滿血絲的眼睛警惕地盯著他:「胡掌櫃?你怎麼在這?」
「哎呀,這不是聽說青囊軒仁心仁術,日夜救治染疫的鄉親,胡某心中感佩,特意過來看看有什麼能幫襯的嘛!」胡大掌櫃搓著手,語氣誇張。
念真此刻心力交瘁,哪有心思跟他虛與委蛇,直接揚起手中的藥單,開門見山,聲音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急切:「胡掌櫃來得正好!我需要藥!大量的藥!黃連、白頭翁、秦皮、葛根、馬齒莧!還有上好的薏苡仁、山藥粉!有多少要多少!現在就要!」
胡大掌櫃接過藥單,裝模作樣地掃了一眼,臉上頓時露出極其為難的神色,嘬著牙花子:「嘖嘖嘖……谷姑娘,您這單子上的藥……可都是眼下最緊俏、救命的東西啊!不瞞您說,現在全長安的藥鋪,這幾味藥的價錢,那可是一日三漲!翻著跟頭往上躥!」
念真心頭一沉,強壓著火氣:「胡掌櫃,我們是老主顧,青囊軒的情況你也清楚!現在救人如救火!多少錢,你說個數!診金藥錢,等疫情過去,我谷念真砸鍋賣鐵也一定還上!」
「谷姑娘,瞧您這話說的,好像我老胡趁火打劫似的!」胡大掌櫃叫起屈來,但眼中的算計光芒更盛,「實在是……唉,這藥材它金貴啊!您看這黃連,如今一兩的價錢,抵得上過去一斤!還有這白頭翁,長在深山老林,如今兵荒馬亂,採藥人都不敢進山,有錢都買不到!我手頭這點存貨,也是冒著天大的風險,花了大價錢才……」
「夠了!」念真猛地打斷他,胸膛劇烈起伏,佈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胡大掌櫃,那眼神銳利得幾乎要將他刺穿。她深吸一口氣,嘶啞的聲音因憤怒和極度的疲憊而微微發顫:「胡大掌櫃!你摸摸自己的良心!看看這滿街躺著的、等死的鄉親!看看那些還沒斷氣就被抬出去的人!他們不是牲口!是活生生的人命!你囤積居奇,哄抬藥價,發這等斷子絕孫的國難財,就不怕老天爺降下報應,瘟神找上你自家門嗎?!」她的聲音不大,卻字字誅心,在寂靜下來的巷口顯得格外清晰凜冽。
胡大掌櫃被她罵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尤其那句「瘟神找上自家門」,讓他眼神裡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他想起家中老母和幼子。但商人的貪婪很快壓倒了這絲恐懼,他強自鎮定,乾笑兩聲:「谷姑娘言重了!言重了!這做生意嘛,講究個你情我願,價高者得……我老胡也是小本經營,擔不起這麼大的帽子……這樣,」他眼珠一轉,「您要的藥,我按……按市價的八成給您!這可是天大的情面了!您看……」
念真看著他那副虛偽的嘴臉,只覺得一股腥甜湧上喉頭,氣得渾身發抖。她知道,這所謂的「市價八成」,也足以掏空青囊軒最後一個銅板,並且遠遠不夠。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她感到一陣劇烈的眩暈,腳下發軟,幾乎站立不住。
就在這時,一個低沉平穩的聲音,如同定海神針般在她身側響起:
「城西『濟世堂』後巷,第三家,掛著『王記雜貨』幌子的板門後面,地窖裡存著半麻袋川黃連,品相中等,但未受潮。要價……是東市『回春堂』掛牌價的三成。」
念真和胡大掌櫃同時驚愕地轉頭。
只見姜澤不知何時已從陰影中走出,站在念真身側半步的位置。他依舊穿著那身沾滿泥灰的靛藍舊袍,身形頎長,面容冷峻,在昏暗的暮色中像一尊沉默的石刻。他的目光平靜地落在胡大掌櫃臉上,那雙深潭般的眼眸裡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只是陳述著一個事實。他的話語簡短、清晰,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信服的力量。
胡大掌櫃的臉色瞬間變了。他像見鬼一樣瞪著姜澤:「你……你胡說什麼!什麼王記雜貨!我……我不知道!」他眼神閃爍,透著明顯的慌亂。姜澤口中的地點和價格,精準地戳中了他私下倒賣囤積藥材的一個秘密窩點!
姜澤沒有理會他的否認,目光轉向念真,語氣依舊平淡無波,卻帶著明確的行動指向:「北里靠近廢墟的窩棚區,有個從劍南道逃難來的老藥農,姓孫。他隨身帶著一些曬乾的白頭翁和秦皮,品質上乘。他想要一塊能辟邪鎮宅、刻著鍾馗像的桃木牌,或者……二十斤摻了麩皮也不算多的陳米。」他頓了頓,補充道,「他兒子前日發熱,在窩棚裡躺著。」
念真愣住了,佈滿血絲的眼睛裡瞬間迸發出難以置信的光芒!這情報太具體、太有用了!遠水解不了近渴,胡大掌櫃這裡顯然是指望不上了,姜澤提供的這兩個線索,簡直是雪中送炭!她不知道這個沉默寡言的雕塑匠人是如何得知這些隱秘的渠道和需求的,但此刻,她選擇毫無保留地相信他!
「多謝!」念真啞聲說道,這兩個字重若千斤。她不再看臉色鐵青的胡大掌櫃,轉頭對聞聲出來的周氏急道:「姨娘!快!把後院那袋準備給夥計當口糧的、沒摻麩皮的上好粟米裝二十斤出來!還有,把我爹珍藏的那塊雷擊桃木心找出來!」她深知,對於一個逃難的老藥農來說,一塊真正能辟邪的雷擊桃木牌,可能比銀錢更有吸引力。
周氏雖然不明所以,但看到念真眼中重燃的希望,立刻應聲跑回後院。
姜澤看著念真迅速做出決斷並行動,那雙沉靜的眼眸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讚許。他沒有再多言,只是對念真微微頷首,便轉身,高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越來越濃的暮色中。他要去確認那個「王記雜貨」的情況。
念真看著他消失的方向,握緊了手中的藥單,疲憊到極點的身體裡,彷彿又注入了一股新的力量。她轉頭,冷冷地掃了一眼呆立當場、臉色變幻不定的胡大掌櫃,再無一言,轉身快步走回醫館。現在,每一息時間都關乎人命。
夜色如墨,徹底吞沒了長安城。青囊軒內,燈火通明,人影幢幢。呻吟聲、咳嗽聲、孩童的啼哭聲、藥罐沸騰的咕嘟聲、念真嘶啞卻堅定的指令聲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曲與死神賽跑的悲壯樂章。
念真剛為一個脫水昏迷的老人施完針,用鹽糖水一點點撬開他的牙關灌下去。老人枯瘦的手緊緊抓著她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渾濁的眼睛裡充滿了對死亡的恐懼和對生的渴望。念真忍著手腕的疼痛,低聲安撫:「阿公,別怕,會好的,會好的……」
就在這時,一個鄰居王嬸氣喘吁吁地擠進來,臉上滿是驚惶:「念真!念真!不好了!住在前頭昇平坊的栓子!就是那個才五歲、爹媽都死在逃難路上的小栓子!他……他也染上了!上吐下瀉,發高熱,人都燒糊塗了,小臉發青,眼看著……眼看著就不行了!他阿奶跪在坊門口哭嚎,可昇平坊……昇平坊午後就被坊正帶人拿木柵欄圍起來了!說是裡面發疫的人太多,怕傳出來,不許進也不許出!那坊正劉癩子,心狠著呢!根本不管裡面人的死活!」
「什麼?!」念真猛地站起身,眼前一黑,險些栽倒。她扶住旁邊的藥櫃才勉強站穩。昇平坊!那是城西流民聚集最密集的坊之一,條件極差,疫情一旦爆發,後果不堪設想!小栓子才五歲!他阿奶……
「備藥箱!王嬸,帶路!」念真沒有任何猶豫,嘶啞的聲音斬釘截鐵。她迅速抓起那個隨身的、磨損嚴重的舊藥箱,往裡面塞了幾包應急的藥粉、金針和一小葫蘆鹽糖水。
「念真!不能去啊!」周氏端著一盆熱水過來,聞言大驚失色,一把抓住念真的胳膊,眼淚瞬間湧了出來,「昇平坊被封了!裡面就是閻羅殿!你進去萬一……萬一染上了怎麼辦?你爹還病著,青囊軒不能沒有你啊!」
念真看著繼母驚恐蒼白的臉,心中刺痛。她何嘗不知危險?但小栓子那雙怯生生、曾經在醫館接過她給的糖塊時露出羞澀笑容的眼睛,此刻彷彿就在她眼前,被高熱和死亡的陰影籠罩。
「姨娘,」念真反手握住周氏冰冷顫抖的手,佈滿血絲的眼睛裡是前所未有的堅定,「我是大夫。那裡有等著救命的孩子。我必須去。」她掙開周氏的手,語氣不容置疑,「看好醫館!照顧好我爹!」說完,她拎起藥箱,跟著焦急的王嬸衝出了門,單薄的身影義無反顧地扎進濃重的夜色裡。
昇平坊的入口,景象比青囊軒門口更為淒慘可怖。高大的坊門緊閉,外面用粗大的圓木和帶刺的荊棘柵欄死死封住,只留下一個僅容一人側身通過的縫隙,由兩個戴著簡陋布巾蒙住口鼻、手持木棍的坊丁把守。柵欄內側,昏暗的燈籠光下,影影綽綽可見許多絕望的人影晃動,痛苦的呻吟和哭喊聲如同實質般穿透柵欄,撞擊著人的耳膜。空氣中惡臭熏天。
一個頭髮花白、衣衫襤褸的老嫗,正跪在柵欄外的泥濘裡,對著裡面撕心裂肺地哭喊:「栓子!我的栓子啊!你睜眼看看阿奶啊!劉坊正!劉大老爺!求求您行行好!開開恩!讓大夫進去救救我孫兒吧!他才五歲啊!他爹娘都沒了!就剩這一根獨苗了!求求您!我給您磕頭了!磕頭了!」她枯瘦的額頭重重地磕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發出沉悶的「咚咚」聲,很快便見了血,與泥污混在一起,慘不忍睹。
坊門裡面,一個身材矮胖、穿著體面綢緞袍子、同樣用厚布巾蒙著大半張臉的中年男人(顯然是坊正劉癩子),正隔著柵欄縫隙,對著外面不耐煩地揮手驅趕,聲音隔著布巾顯得甕聲甕氣,透著冷漠和厭惡:「滾滾滾!嚎什麼喪!坊裡發了瘟,上頭有令,嚴禁出入!死生有命!你那孫兒染上了就是他的命數!別在這兒號喪惹晦氣!趕緊滾!再吵嚷,連你也叉出去!」
老嫗的哭求聲和坊正的呵斥聲,在死寂的夜裡格外刺耳。
念真和王嬸趕到時,看到的正是這一幕。念真只覺得一股怒火直衝頭頂,燒得她眼前發紅。她撥開幾個圍觀嘆息的路人,幾步衝到柵欄前。
「劉坊正!開門!我是青囊軒的谷念真!讓我進去救人!」她的聲音嘶啞,卻帶著一股穿透黑夜的凜然之氣。
劉坊正隔著柵欄縫隙,上下打量了一下念真和她手中的藥箱,蒙布巾下的眼神充滿了輕蔑和煩躁:「谷大夫?哼,知道你是個有本事的。但規矩就是規矩!這昇平坊現在是疫區!誰知道你是不是已經染了病?放你進去容易,萬一把病氣帶出來,禍害了整個延康坊、乃至整個城西,這天大的干係,誰擔待得起?你擔?還是我擔?」他語氣強橫,將「上頭有令」這頂大帽子扣得死死的。
「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念真毫不退讓,手指緊緊扣住冰冷的木柵欄,指節因用力而發白,「裡面躺著的是個五歲的孩子!他還沒斷氣!我有藥!我能救!你現在攔著不讓我進,就是眼睜睜看著他去死!你身為坊正,守土有責,難道不該是盡力救治坊民嗎?封鎖隔離是為了控制疫情,不是為了把人困死在裡面等死!」
「救治?」劉坊正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嗤笑一聲,聲音尖利,「拿什麼救?藥呢?大夫呢?你進去就能把瘟疫治好?笑話!這鬼瘟神,沾上就得死!封起來,讓他們自生自滅,別出來禍害人,就是最大的仁慈!也是上頭的意思!谷大夫,我勸你別在這兒逞英雄!趕緊回去守著你的青囊軒吧!別把自己也搭進去!」
「你!」念真氣得渾身發抖,胸口劇烈起伏,只覺得一股腥甜又湧了上來。面對這種冷酷的官僚邏輯和根深蒂固的恐懼,她的醫術和仁心顯得如此無力。她看著柵欄內那老嫗絕望磕頭的身影,聽著裡面隱約傳來孩童微弱的、斷續的哭聲(那一定是小栓子!),心急如焚,卻束手無策。
就在這劍拔弩張、僵持不下之際,一個沉穩的腳步聲自身後傳來。伴隨著腳步聲的,是一股淡淡的泥土和松煙混合的熟悉氣息。
念真猛地回頭。
只見姜澤高大的身影從夜色中走來。他肩上扛著一個不小的麻袋,手裡還提著一個用草繩捆紮的油紙包。顯然,他剛剛奔波回來,弄到了念真急需的藥材。他看也沒看跪地哭嚎的老嫗和柵欄內叫囂的劉坊正,徑直走到念真身邊,將麻袋和油紙包輕輕放在地上。
「藥。」他言簡意賅地對念真說了一個字,聲音低沉平穩,彷彿只是遞給她一件尋常的工具。
劉坊正隔著柵欄縫隙看到姜澤和他帶來的東西,尤其是姜澤身上那沾滿泥灰、顯然不屬於「乾淨人」的衣袍,眼神更加警惕和厭惡:「你又是誰?這裡是疫區禁地!閒雜人等不得靠近!趕緊滾!」
姜澤這才緩緩轉過身,正面對著柵欄後的劉坊正。暮色和燈籠昏暗的光線下,他冷峻的面容一半隱在陰影裡,那雙深潭般的眼眸卻異常明亮,帶著一種洞悉人心的銳利和沉靜。他沒有回答劉坊正的質問,反而用一種平鋪直敘、彷彿在分析木料紋理般的語氣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哭喊和呵斥聲:
「劉坊正。昇平坊內,染疫者已逾百人。若放任不管,不出三日,死者將過半。屍體堆積,腐敗生瘟,疫氣鬱結不散,順風而走。坊牆雖高,能擋得住無孔不入的疫氣?」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劉坊正身後隱約可見的、坊內深處幾處燈火通明的大宅院,「尤其……是順著南風,飄向坊內東南角那幾處高門大宅?那裡住的,可都是您得罪不起的人物。他們府上,難道就沒有體弱的老幼?一旦有一絲疫氣飄入……您這封坊之功,怕是要變成引禍之罪了。」
他語氣平淡,沒有絲毫威脅,只是冷靜地陳述著一個顯而易見、卻被恐懼和官僚思維刻意忽略的事實。他點出了「高門大宅」,點出了「體弱老幼」,更點出了「引禍之罪」這四個足以讓一個小小坊正萬劫不復的字眼!
劉坊正的臉色在蒙布巾下瞬間變得慘白!肥胖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他只顧著封鎖隔離,討好上峰,避免疫病傳出禍及自身官位,卻從未深想過坊內疫情徹底失控、尤其是波及到那幾家他需要巴結的富戶的後果!那後果,絕對不是他一個小小坊正能承受的!
姜澤看著他劇烈變幻的眼神,知道自己的話擊中了要害。他繼續說道,語氣依舊平淡,卻帶著一種令人信服的力量:「讓她進去。」他指了指念真,「她是大夫,懂得防疫避穢。她進去,控制疫情,救治能救之人,清理病穢,焚燒無法救治的屍體……疫氣才能被壓制在坊內,不至於爆發蔓延,威脅到所有人,包括……您和您需要照顧的『貴人』。」他刻意加重了「貴人」二字。
「我,」姜澤指了指自己身上沾染的泥灰,「是城南慈雲寺修佛像的匠人姜澤。身強體健,從未入過疫區。我為她作保。若她行事不當,引發疫病外洩,或她自己染病出來禍害他人,所有干係,我姜澤一力承擔。」他的話擲地有聲,沒有任何豪言壯語,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擔當和不容置疑的誠信。他將自己作為一個「乾淨」的擔保人,押了上去。
空氣彷彿凝固了。只有老嫗壓抑的啜泣和坊內隱約的呻吟聲。劉坊正的眼神在姜澤冷靜的臉龐、念真堅毅卻疲憊的面容、以及那袋救命的藥材上來回掃視,內心劇烈掙扎。姜澤的分析,像冰冷的刀子,剖開了他自欺欺人的僥倖。而姜澤那沉穩的擔保,則提供了一個看似可行的台階。
終於,劉坊正狠狠一跺腳,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聲音從牙縫裡擠出來:「好!好!姜澤是吧?我記住你了!谷念真,你進去!」他對著守門的坊丁吼道,「開個口子!讓她進去!快點!」他又惡狠狠地指著念真,「記住你說的話!也記住他說的話!只准進,不准帶任何人出來!裡面的死人,必須當場燒掉!要是有一絲差池……哼!」
沉重的木柵欄被艱難地挪開一道縫隙。念真深深地看了姜澤一眼,那眼神裡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感激、信任和決絕。她沒有說話,只是用力地、重重地點了下頭,然後拎起藥箱,毫不猶豫地彎腰鑽進了那道彷彿通往地獄的縫隙,單薄的身影瞬間被昇平坊內濃重的黑暗和死亡的氣息吞沒。
姜澤站在原地,看著那道縫隙在他面前迅速合攏,重新被荊棘和圓木封死。他彎腰,默默地將那袋珍貴的藥材和油紙包推到柵欄邊,示意坊丁交給裡面的人。然後,他走到牆角,背靠著冰冷的磚石,再次將自己隱入陰影之中。像一尊沉默的守護神,他靜靜地矗立在昇平坊這座巨大的「墳塋」之外,等待著,守望著。這一次,他不再僅僅是一個旁觀者。他將自己的信譽和承諾,押在了那道門內,那個與瘟神搏鬥的女子身上。
昇平坊內,景象如同煉獄。狹窄骯髒的巷道上幾乎無處下腳,到處是嘔吐物和排泄物的污跡。簡陋的窩棚裡擠滿了奄奄一息的病人,呻吟聲此起彼伏。空氣中瀰漫著令人作嘔的惡臭和濃重的死亡氣息。念真在王嬸的指引下,深一腳淺一腳地來到一處低矮破敗的窩棚前。
小栓子躺在一堆散發著霉味的乾草上,小小的身體蜷縮著,臉色是一種可怕的青灰色,嘴唇乾裂發紫,呼吸微弱急促,渾身滾燙,間歇性地抽搐著。他年邁的阿奶跪在旁邊,哭得已經發不出聲音,只是機械地用手帕擦拭著孫兒嘴角流出的黃綠色涎沫。
「栓子!」念真心頭一緊,立刻撲過去跪在乾草堆旁。她放下藥箱,迅速檢查:高熱、抽搐、脫水嚴重、腹部脹硬如板、四肢厥冷……這是疫痢重症,合併驚厥,命懸一線!
「阿奶,點個亮!再燒點開水!快!」念真嘶啞地吩咐,手上動作快如閃電。她打開藥箱,取出金針,看準人中、十宣、湧泉等急救穴位,穩穩刺入,捻轉提插,手法精準而充滿力量。同時,她拿出那葫蘆鹽糖水,用乾淨的布巾蘸濕,小心翼翼地潤濕小栓子乾裂的嘴唇,試圖撬開他的牙關。
「栓子!醒醒!姨姨來了!別睡!看著姨姨!」她一邊施救,一邊不停地呼喚著,聲音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和強大的信念,彷彿要將孩子的魂魄從鬼門關硬生生拉回來。
時間在與死神的拉鋸中一點點流逝。窩棚外是無盡的痛苦呻吟,窩棚內是念真急促的呼吸、金針細微的嗡鳴和她低沉的呼喚聲。汗水浸透了她的後背,額前的碎髮黏在皮膚上。她全神貫注,所有的精神都凝聚在指尖的銀針和眼前這個小小的生命上。終於,在念真鍥而不捨的呼喚和針刺刺激下,小栓子緊閉的眼皮劇烈地顫動了幾下,喉嚨裡發出一聲微弱如幼貓般的呻吟。
「栓子!」阿奶驚喜地低呼一聲,幾乎要暈厥過去。
念真心中狂喜,卻不敢有絲毫放鬆。她迅速拔出金針,從藥箱裡拿出姜澤帶來的油紙包打開,裡面是品質上好的白頭翁和秦皮粉末。她將藥粉倒入阿奶燒好的、稍涼的開水中,攪拌均勻,然後小心翼翼地抱起小栓子輕飄飄的身體,將那苦澀的藥汁,一點點、極其耐心地餵了進去。整個過程,她神情專注肅穆,動作輕柔而穩定,彷彿在進行一場最神聖的儀式。
窩棚外,夜色深沉如墨。姜澤依舊背靠著冰冷的牆壁,靜靜地佇立在昇平坊緊閉的柵欄外。坊內的哭喊呻吟似乎微弱了些,也許是夜深人疲,也許是……念真的努力起了作用。他微微仰頭,望向坊內那片被低矮屋頂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夜空,幾點寒星在濃重的陰雲縫隙間閃爍,微弱卻執著。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時辰,也許是兩個時辰。昇平坊沉重的坊門木柵欄,發出一陣刺耳的「嘎吱」聲,被艱難地挪開了一道縫隙。
一個身影踉蹌著從那道縫隙中擠了出來。
是谷念真。
她幾乎是跌出來的,腳步虛浮得如同踩在棉花上,全靠扶著冰冷的木柵欄才勉強站穩。她身上那件杏色衣裙已經完全看不出本色,濺滿了深淺不一的污穢,散發著濃烈的氣味。臉上的布巾歪斜著,露出蒼白如紙的面容和那雙佈滿血絲、此刻卻因為極度疲憊而顯得有些渙散的眼睛。她的頭髮完全散亂了,幾縷濕漉漉的髮絲貼在汗濕的額角和頰邊,整個人像是剛從水裡撈出來,又像是被抽乾了所有力氣,搖搖欲墜。
但她還活著。她出來了。
柵欄內,傳來小栓子阿奶帶著哭腔卻充滿感激的呼喊:「多謝谷大夫!多謝活菩薩啊!」聲音在寂靜的夜裡傳出很遠。
念真彷彿沒有聽見,她只是扶著柵欄,彎下腰,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彷彿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瘦削的肩膀劇烈地起伏。
一直沉默守候在陰影中的姜澤,立刻邁步上前。他沒有說話,只是伸出有力的手臂,穩穩地、不容拒絕地扶住了她搖晃的身體。
念真感受到手臂上傳來的溫熱和力量,勉強抬起頭。當她看清扶住自己的人是姜澤時,那雙渙散的眼睛裡,瞬間湧起了複雜至極的情緒——有劫後餘生的虛脫,有成功救回一條小生命的欣慰,有對這煉獄般一夜的恐懼,更有看到他在此等候時那無法言喻的、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安心和……委屈。
「他……小栓子……暫時穩住了……」她喘息著,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見,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藥……餵下去了……退了一點熱……」她還想說點什麼,比如坊裡的情況有多糟,比如她看到了多少死亡,但極度的疲憊和緊繃後驟然的鬆弛,讓她眼前陣陣發黑,身體不由自主地軟倒下去。
姜澤沒有絲毫猶豫,手臂用力,穩穩地將她半扶半抱在懷裡,支撐住她幾乎癱軟的身體。隔著沾滿污穢的衣物,他能感受到她身體的冰冷和劇烈的顫抖。她身上那股混合著藥味、血腥和疫病氣息的濃烈氣味撲鼻而來,但他扶著她的手,穩如磐石,沒有絲毫動搖或退縮。
「嗯。」他低低地應了一聲,算是回應。這簡單的一個字,在念真聽來,卻比任何安慰都更有力量。
就在這時,一陣劇烈的噁心感猛地湧上念真的喉頭。她猛地推開姜澤,踉蹌著衝向路邊的排水溝,「哇」的一聲,撕心裂肺地嘔吐起來。胃裡早已空空如也,吐出的只有酸水和苦澀的膽汁。她彎著腰,雙手撐著膝蓋,嘔吐得渾身痙攣,眼淚鼻涕不受控制地湧出,狼狽不堪。
姜澤靜靜地站在她身後一步之遙的地方,沒有上前拍撫,也沒有出言安慰,只是沉默地守護著。他看著她劇烈顫抖的、單薄如紙的背影,看著她嘔吐時那痛苦到極致的生理反應,深潭般的眼眸裡翻湧著難以言喻的情緒。他默默地從懷中摸出一塊洗得發白、但相對乾淨的粗布汗巾。
等到念真嘔吐的痙攣漸漸平息,只剩下虛弱的乾咳時,姜澤才走上前,將那塊汗巾遞到她手邊。然後,他轉身,走到巷子角落一個堆積著雜物的廢棄石槽邊。那裡有一個破舊的木桶,裡面積著半桶前些日子落下的雨水。他毫不猶豫地將自己那雙沾滿泥灰、骨節分明的手伸進冰冷刺骨的髒水中,仔細地清洗著,彷彿要洗去什麼看不見的污穢。洗淨後,他從腰間的工具皮囊裡摸出一個小竹筒,拔開塞子,將裡面散發著濃烈酒氣的液體(可能是高度數的燒酒,匠人常用來消毒或暖身)倒在掌心,再次用力搓洗雙手,直至酒氣蒸騰。
做完這一切,他才重新走回依舊彎著腰、虛弱喘息著的念真身邊。這一次,他沒有再隔著衣物攙扶,而是伸出那雙剛剛用烈酒仔細擦洗過、帶著濃重酒味卻無比乾淨溫熱的手,一手穩穩地托住念真的手臂,一手輕輕地、卻帶著不容置疑力量地環過她的後背,支撐住她幾乎無法站立的虛弱身體。
「回去。」他低聲說,聲音依舊平穩,卻帶著一種讓人無法抗拒的指令感。
念真已經沒有任何力氣說話或抗拒。她順從地、幾乎是將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那隻堅實的手臂和寬闊的胸膛上。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泥土、松煙氣息,此刻混雜著濃烈的酒味,形成一種奇異的、令人安心的氣息,驅散了她鼻息間縈繞不散的死亡惡臭。隔著薄薄的、骯髒的衣物,她能感受到他身體傳來的溫熱和沉穩有力的心跳,如同在驚濤駭浪中終於觸碰到了堅固的陸地。
姜澤支撐著她,一步一步,緩慢而穩健地朝著青囊軒的方向走去。念真的腳步虛浮踉蹌,身體的大部分重量都壓在他身上。她的頭無力地靠在他沾著泥灰的肩頭,緊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脆弱的陰影,每一次呼吸都短促而微弱。極度的體力透支和精神衝擊,讓她陷入了半昏迷的狀態,只是憑著本能跟隨他的步伐移動。
夜色深沉,寒星寥落。空寂的街道上,只有他們兩人相互依偎、蹣跚前行的身影。姜澤挺直著脊背,如同承載著一座大山的重量,腳步卻異常沉穩,小心地避開路上的坑窪和污穢。他微微側過頭,目光落在懷中女子那張毫無血色、佈滿污跡卻依舊透著驚人韌性的臉龐上。那雙曾被他用泥土凝固住最燦爛笑容的眼睛,此刻緊閉著,眼睫濕潤。他環在她後背的手臂,不自覺地收緊了些,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她冰冷的身體。
寂靜的長街上,只有兩人沉重而交織的呼吸聲,以及姜澤沉穩的腳步聲,敲打在冰冷的石板路上,也敲打在這個被瘟神和戰亂雙重蹂躪的、死寂的長安城夜幕之中。這相擁而行的姿態,沒有半分旖旎,只有戰友般生死相依的沉重與無言的信任。藝術的刻刀曾捕捉過她笑容的靈魂,而此刻,他用自己的臂膀,沉默地承載著這份靈魂在人間煉獄中搏殺後的疲憊與傷痕。
當青囊軒那熟悉的、透著溫暖燈光的門簾終於出現在視線中時,姜澤的步伐加快了些。他支撐著幾乎失去意識的念真,掀開門簾,將這個從瘟神口中搶回一條命、自己也遍體鱗傷的女鬥士,送回了她奮戰不休的堡壘。爐火的光亮和濃鬱的藥香撲面而來,伴隨著周氏驚喜又心痛的哭喊:
「念真!我的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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