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的冬日,如同一塊浸透了苦水的厚布,沉重地壓在每一個角落。城南的殘垣斷壁間,寒風呼嘯,帶走最後一絲暖意,空氣中瀰漫著未散盡的煙火焦糊味和絕望的氣息。而在城西,靠近西市邊緣的延康坊,一條相對完好的窄巷深處,卻頑強地透著一股與這死寂寒冬格格不入的生氣。
巷口一棵老槐樹,虯枝盤結,葉子早已落盡,光禿禿的枝椏刺向灰濛濛的天空,像老人乾枯的手臂。就在這老槐樹的斜對面,坐落著一座門面不大的醫館——**「青囊軒」**。
兩扇有些年頭的榆木門板敞開著,掛著厚厚的靛藍色粗布棉簾用以阻擋刺骨的寒風。門楣上懸掛著一塊烏木匾額,邊緣已有細微的裂紋,但「青囊軒」三個漆金行楷大字,依舊筆力遒勁,沉穩莊重。這匾額是念真的祖父,那位曾在宮廷太醫院供職、醫術精湛的老御醫谷清源親筆所題。「青囊」二字,既指代醫家存放典籍針具的布囊,更是醫道傳承的象徵。家道中落後,念真的父親谷柏仁繼承了這份家業與懸壺濟世的信念。如今,這方小小的「青囊軒」,便是父女倆在這亂世風雨中,為城西苦難百姓撐起的一葉方舟。
甫一踏入門檻,一股濃郁而複雜的氣味便如溫熱的潮水般將人包裹。那是數十種、甚至上百種草藥混合發散出的、略帶苦澀卻又層次分明的草木清香——陳皮的辛香、甘草的甘甜、艾葉的微辛、當歸的濃郁……其中又夾雜著艾灸後殘留的、類似焦糊穀物的煙火氣,煎煮藥湯時升騰起的、帶著藥材特有氣息的氤氳水汽,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源自人體病痛的沉鬱氣息。這氣味渾厚而獨特,並不令人厭煩,反而像一劑無形的安神散,讓踏入此間的人,焦躁的心神不由自主地沉澱下來,彷彿隔絕了門外那個冰冷殘酷的世界。
與門外蕭瑟的街景形成鮮明對比,醫館內雖稱不上熱鬧,卻也人氣不斷,流動著市井間最真實的生命氣息。靠牆的兩排長條木凳上,稀稀落落坐著五六個等候看診的病人。靠門邊的長凳上,一位鬚髮皆白的老翁,裹著打滿補丁的棉襖,佝僂著背,不時爆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枯瘦的手緊緊捂著胸口,臉色憋得青紫;他旁邊坐著一個面色慘白、額頭冒著冷汗的中年漢子,雙手死死按著腹部,身體因疼痛而微微顫抖;再往裡,一位年輕的婦人懷抱著一個裹在破舊襁褓裡的嬰孩,嬰孩哭聲嘶啞,小臉通紅,顯然是極不舒服。空氣裡瀰漫著低低的交談聲、壓抑的呻吟、劇烈的咳嗽聲和嬰兒斷續的啼哭,交織成一曲充滿苦難卻又頑強求生的生命樂章。
此刻,醫館中央那張寬大厚重的柏木診案旁,一個身影正忙碌著,像一團跳動的、充滿生機的火焰,為這被藥味和愁緒浸染的空間,注入源源不斷的鮮活暖意。
那便是谷念真。她約莫二十出頭,身量適中,不胖不瘦,穿著一身漿洗得乾乾淨淨、略顯寬大的淺杏色細麻布衣裙,外罩一件素色的半臂棉布短襖,腰間繫著一條深藍色的布帶,勾勒出利落的腰線。為了方便做事,一頭烏黑濃密如緞子般的秀髮,簡單地綰成一個圓髻,用一根打磨光滑、沒有任何雕飾的棗木簪固定著,幾縷不聽話的碎髮掙脫束縛,垂落在光潔的額角和線條柔和的頰邊,隨著她快速而靈巧的動作輕輕晃動,平添幾分俏麗。她的臉龐不是那種精雕細琢、傾國傾城的美,卻生動得如同春日枝頭初綻的杏花,圓潤的臉頰透著健康的紅暈,鼻樑挺秀,嘴唇飽滿,尤其一雙眼睛,瞳仁烏黑清亮,如同浸潤在寒潭中的黑曜石,轉動間靈氣十足,顧盼神飛,彷彿蘊藏著無盡的活力與暖意,能驅散人心頭的陰霾。
她正半跪在診案旁一張簡陋的矮榻前。榻上躺著一位頭髮花白、面容枯槁如同風乾橘皮的老婦人,左腿褲管被小心地捲到膝蓋以上,露出腫脹發紫、形狀扭曲如蘿蔔的小腿,腳踝處還有一片滲著血絲、沾滿泥污的擦傷,顯然是新傷疊著舊患。老婦人眉頭緊鎖成一個深深的「川」字,渾濁的眼睛裡充滿痛苦,額上沁出豆大的冷汗,順著深刻的皺紋蜿蜒流下,乾裂的嘴唇不時發出壓抑的、從喉嚨深處擠出的呻吟。
「阿婆,您再忍一忍,馬上就好。」念真的聲音響起,清脆悅耳,像山澗敲擊鵝卵石的清泉,語速稍快,卻帶著一種令人安撫的篤定和力量,穿透了老婦人的痛呼和周圍的嘈雜。她一邊說著,一邊從身旁打開的針囊中——那是一個用深青色粗布縫製、邊角已磨得發白的袋子——熟稔地捻出幾根細如牛毛、閃著銀光的金針。她的手指纖細修長,指腹和側面有著常年觸碰藥材、研磨藥粉和捻動銀針留下的微繭,此刻卻異常穩定,動作快而不亂,充滿了節奏感。
「哎喲……念真丫頭,這……這腿怕是好不了嘍……」老婦人聲音顫抖,帶著濃重的關中口音,充滿了絕望和自責,「都是命苦啊……逃難那會兒,從坡上滾下來……骨頭怕是都碎嘍……活著也是拖累兒孫的廢物……」
「阿婆,您可別這麼說!」念真手上動作毫不停頓,口中卻像連珠炮似的,語調輕快而堅定地反駁著,「您瞧,我剛才摸了,骨頭沒斷!就是筋扭得厲害,肉也磕壞了點兒。腫成這樣,是淤血堵在裡頭了,氣血不通才疼得鑽心。我給您把氣血疏通了,淤血散了,腫自然就消了!再配上咱們家祖傳的消腫化瘀膏敷上,涼絲絲的可舒服了。保管您過些日子,又能下地給孫兒烙餅吃!」她的語氣輕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樂觀和強大的感染力,彷彿這駭人的傷痛在她口中不過是件尋常小事,輕易便能解決。
話音未落,只見她手腕靈巧地一抖,快如閃電,幾枚金針已精準無比地刺入老婦人腿上的幾個關鍵穴位:陽陵泉、足三里、懸鐘、三陰交……入針的深淺、角度,無一不恰到好處,顯示出極其深厚的功底。她的神情瞬間變得無比專注,明亮的眼睛緊緊鎖定著下針處,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嘴唇微微抿起,顯出與她平日活潑開朗截然不同的沉靜、嚴謹與專業。這一刻,她不再是那個愛說愛笑的姑娘,而是一位掌控著生命氣血的醫者。
「嘶……」老婦人倒吸一口冷氣,身體下意識地繃緊,但預想中的劇痛並未到來。緊接著,一股強烈的酸、麻、脹感,順著針刺之處迅速蔓延開來,如同無數細小的暖流在經絡中沖刷,原本那火燒火燎、鑽心刺骨的痛楚,竟奇異地減輕了至少五六分!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讓她驚愕地瞪大了渾濁的雙眼。
「怎麼樣阿婆?是不是沒那麼火辣辣地疼了?是不是感覺有點脹,還有點麻?」念真適時抬頭,臉上綻開一個溫暖如春陽的笑容,那笑容極具穿透力,瞬間驅散了老婦人眼中濃重的絕望陰霾。
老婦人感受著腿部的變化,連連點頭,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哽咽:「咦?是哩是哩!涼絲絲的,脹得慌,麻酥酥的……可那鑽心的疼……真輕了不少!念真姑娘,您……您真是神了!」希望的光芒,第一次在她渾濁的眼眸中點亮。
「這就是氣血開始動了!」念真一邊解釋,一邊用拇指和食指的指腹,輕輕捻動著幾根針的尾部,進行著更為精細微妙的調理,或提、或插、或轉。她的指尖帶著薄繭,觸感卻異常輕柔。「淤血一散,腫就消得快。待會兒我再給您敷上咱們家特製的消腫化瘀膏,涼涼的,保管您舒服。」她語氣篤定,彷彿在陳述一個必然發生的事實。
她一邊行針,一邊還不忘跟旁邊等候的病人自然流暢地搭話,聲音清脆,語調明快,像一隻忙碌穿梭於花叢、播撒生機的黃鶯:「王大叔,您那咳嗽的老毛病又犯了?聽著痰音重,待會兒我給您加一味枇杷葉和陳皮,這天乾物燥的,得潤肺化痰。」又轉頭對那抱著啼哭嬰孩、滿臉焦慮的婦人溫言道:「李家嫂子,小寶這是著涼積食了,肚子脹氣才哭鬧得厲害。別急,等我給阿婆弄好,給小寶揉揉肚子,點幾個穴位,保管他舒服了就不哭了。」她的目光掃過那個按著腹部的漢子,快速判斷道:「這位大哥,您是急腹痛?面色青白,冷汗直冒,怕是寒邪直中。稍等片刻,我給您扎幾針先緩解一下。」
她的話語清晰有力,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魔力。明明是在處理著各種各樣的病痛,卻奇異地讓這瀰漫著藥味和愁緒的空間,少了幾分沉重壓抑,多了幾分生機勃勃的暖意和井井有條的安心感。等候的病人們,臉上的焦慮、痛苦似乎也被她這股充滿活力的專業素養和真誠關切沖淡了些許,緊繃的神經稍稍放鬆下來。
約莫一盞茶多一點的功夫,念真神情專注,手腕輕巧地起出金針,動作乾淨利落。再看老婦人的小腿,腫脹竟肉眼可見地消退了一圈,膚色也由駭人的紫黑轉為深紅帶紫,透出些許血色。念真又走到牆邊一排高大的藥櫃前。藥櫃是上好的柏木打造,分為無數小抽屜,每個抽屜上都貼著一張泛黃的紙條,用端正的小楷寫著藥材名稱:當歸、熟地、川芎、白芷、金銀花……她拉開其中一個抽屜,取出一個敞口的深褐色小陶罐,裡面是墨綠色的、質地細膩、散發著濃郁清涼藥香的膏體。她用一塊乾淨光滑的竹片,仔細地、均勻地將冰涼的藥膏塗抹在傷處和腫脹的區域。藥膏觸體冰涼舒適,老婦人緊皺的眉頭徹底舒展開來,舒服地長長吁了口氣,彷彿卸下了千斤重擔。
「好啦!」念真利落地收拾好針具,用乾淨的濕布擦了擦手,站起身,輕輕拍了拍手。一番專注的操作,讓她額角沁出細密的汗珠,在從門簾縫隙透進的微光下閃著晶瑩的光澤,臉頰的紅暈更深了些,但她的臉上卻洋溢著純粹的滿足和喜悅的笑容,如同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作品。「阿婆,這藥膏一天換兩次,早晚各一次。這幾天千萬別下地用力,也別沾冷水。回頭我讓夥計把煎好的活血化瘀、舒筋通絡的湯藥給您送家去,按時喝,飯後溫服,記住了啊?」她叮囑得細緻又清晰。
「記住了記住了!念真姑娘,您真是活菩薩……救了小老兒的命啊……這診金藥錢……」老婦人掙扎著想坐起來道謝,渾濁的眼睛裡充滿感激的淚花。
念真連忙彎腰按住她,笑容溫暖真誠,沒有一絲虛偽:「阿婆,不急。您家剛遭了災,房子都沒了,先養好身子要緊!診金藥錢,等您家大小子找到活計,手頭寬裕了再說。咱們青囊軒開在這兒,不就是為了街坊鄰里有個依靠嗎?」她的語氣自然親切,顯然這不是客套話,而是發自內心的堅持。
送走了千恩萬謝、幾乎一步一回頭的老婦人,念真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平復一下略顯急促的呼吸,醫館後堂那掛著的厚厚藍布棉簾被輕輕掀開。一個同樣穿著素淨的靛藍色棉布衣裙、約莫四十多歲的婦人端著一個沉甸甸的黃銅盆走了出來。盆裡的水呈淡紅色,浸泡著染血的布條和一些污物,散發著淡淡的血腥氣。她是念真父親續弦的妻子,念真的繼母周氏。周氏眉眼溫和,臉龐圓潤,只是此刻臉色有些蒼白,眼下帶著明顯的青影,臉上寫滿了掩飾不住的疲憊。
「念真,」周氏聲音有些沙啞,透著濃濃的倦意,「後頭那位從涇陽逃難來的娘子……血總算是止住了,人還虛得很,氣若游絲,我給她灌了點參湯吊著氣,這會兒昏睡過去了。」
念真臉上的笑容瞬間收斂,快步迎上去,接過那沉重的銅盆。冰冷的盆壁和水的重量讓她手臂微微一沉。「辛苦姨娘了!您累壞了吧?」她關切地看著繼母疲憊的面容,「孩子呢?都平安吧?」
「是個小子,」周氏臉上勉強擠出一絲欣慰的笑意,隨即又被濃重的憂慮覆蓋,「哭聲倒是響亮著呢,七斤多,是個壯實的娃。只是……唉,」她重重歎了口氣,壓低了聲音,「這娘子孤身一人逃難到長安,舉目無親,身子本來就弱,生產時又大出血,虧損得厲害……這往後的日子,孤兒寡母可怎麼過?這亂世裡,婦人生產本就是闖鬼門關,她這情況……」後面的話她沒說下去,只是搖頭,這亂世,活著已是艱難,何況是這樣一對母子。
念真眉頭微蹙,明亮的眼眸裡那跳躍的光芒黯淡了些,閃過一絲深沉的憐憫與無力感。她將銅盆小心地放到角落一個專門盛放污物的木桶旁,低聲道:「人活著就好,活著就有希望。姨娘,您累了一宿,先去後頭歇會兒,喝口熱水,這裡我盯著。給娘子的湯藥我來煎。」
周氏確實累極了,感覺腰都快直不起來,她點點頭,沒再推辭,扶著酸痛的後腰,腳步有些蹣跚地慢慢走回後堂休息。
念真走到那排高大的藥櫃前,目光掃過一個個標著藥名的抽屜。她拉開其中一個標著「參茸貴細」的抽屜,裡面只剩下薄薄一層暗紅色的、細長彎曲的藥材碎片——是上好的遼東參須,所剩無幾。她小心翼翼地捻出僅存的五六根,如同對待稀世珍寶,放入一個小號的陶製藥罐裡。又轉身拉開其他抽屜,揀選出當歸片、熟地黃塊、炒白朮、炙甘草等補氣養血、固本培元的藥材,仔細地配比好份量,一併放入陶罐中。加入適量的清水後,她將小陶罐放在角落一個燃著炭火的小泥爐上。紅亮的炭火發出細微的噼啪聲,陶罐裡的水很快便咕嘟作響,濃郁而略帶甘苦的藥香再次在醫館內瀰漫開來,與之前的草藥氣味交織融合,形成一股獨特的、令人心安的氣息。
她搬了個矮小的榆木杌子,坐在爐火邊,拿起一把用舊的蒲扇,輕輕扇著火,控制著火候。跳躍的、橘紅色的火苗映在她年輕而略顯疲憊的臉上,光影明滅,勾勒出她秀挺的鼻樑和緊抿的唇線。方才面對病人時的開朗活潑、據理力爭的堅韌,此刻如同潮水般退去,沉澱下來的,是深重的疲憊和對未來的憂慮。她望著那簇溫暖卻終將燃盡的炭火,眼神有些放空,思緒似乎飄到了很遠的地方。藥材短缺、物價飛漲、難民湧入帶來的沉重壓力、還有那對在死亡線上掙扎回來的母子未知的命運……如同一塊塊巨石,壓在她的心頭。
就在這時,醫館門口厚厚的藍布棉簾被猛地掀開,一股凜冽刺骨的寒風裹挾著外面的塵土氣息強勢灌入,吹得櫃檯上疊放的藥紙嘩啦作響,也吹得爐火一陣明滅。一個身材高大魁梧、裹著厚厚髒兮兮羊皮襖、滿臉絡腮鬍幾乎遮住半張臉的中年漢子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帶來一股濃重的、混合著馬匹汗味、塵土和劣質酒氣的氣味。他是「青囊軒」的老主顧,也是長安城西一帶最大的藥材供應商之一,人稱「胡大掌櫃」。
「谷姑娘!谷大夫在嗎?」胡大掌櫃嗓門洪亮,如同打雷,帶著商人特有的圓滑和幾分急躁,目光在醫館內快速掃視一圈,沒看到谷柏仁的身影,便直直地投向坐在爐邊的念真。
念真被冷風一激,瞬間回神。她立刻站起身,臉上重新掛起職業性的、帶著幾分親切卻又不失分寸的笑容,快步迎上前:「胡掌櫃,您來得正好!我爹出診去了,還沒回來。有什麼事您跟我說一樣。」她刻意提高了些音量,蓋過爐火的噼啪和病人的咳嗽聲。
「哎呀,谷姑娘當家了?好,好!」胡大掌櫃搓著一雙粗糙的大手,嘴裡哈著濃濃的白氣,眼神卻有些飄忽不定,透著商人的精明算計,「是這樣,您上回訂的那批藥材……川芎、當歸、還有生地黃……這個……這個……」他支吾著,一副難以啟齒的模樣。
念真心頭一緊,面上卻不動聲色,依舊維持著笑容,語氣帶著恰到好處的急切:「胡掌櫃,藥材備齊了?我這正等著急用呢!您看這天寒地凍的,傷風咳嗽、跌打損傷的病人比往常多了好幾成,庫房都快見底了。您這藥材可是及時雨啊!」
胡大掌櫃聞言,臉上的橫肉抖動了幾下,重重歎了口氣,攤開雙手,露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谷姑娘,實不相瞞,難啊!太難了!這仗打來打去,就沒個消停!關中本地的藥材產地,十室九空,哪還有人種藥採藥?山南道、劍南道那邊的好藥材,運到長安城下,那關卡是一道接一道,那些稅吏兵丁,比山裡的土匪還狠!雁過拔毛,層層盤剝!我這批貨……唉,好不容易九死一生運進來,可這成本……」他伸出粗壯、指甲縫裡滿是泥垢的手指,比劃了一個驚人的數字,「翻了好幾個跟頭啊!實在是……實在是沒辦法了!」
念真臉上的笑容淡了些,明亮的眼睛如同利劍,直視著胡大掌櫃那雙閃爍不定的眼睛:「胡掌櫃,咱們青囊軒和您打交道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我們是什麼情況,您心裡明鏡似的。如今這光景,來看病抓藥的,十個裡有八個都掏不出像樣的診金藥錢。我們父女倆,還有我姨娘,起早貪黑,也就是勉強維持,給街坊鄰里、給這些逃難來的苦命人行個方便,求個心安。您這價錢……實在是……」她搖搖頭,後面的話沒說,但意思再明白不過。
「谷姑娘,您這話說的,」胡大掌櫃像是被踩了尾巴,嗓門陡然拔高,顯得有些激動,唾沫星子幾乎噴出來,「這年頭,誰不難?我那商隊,上個月在潼關外,好死不死撞上一小股亂兵!那幫殺才,見著騾馬貨物眼睛都綠了!要不是夥計們拼死護著,又塞了點買路錢,差點連人帶貨都交代在那兒了!就這樣,還折了兩個跟了我十幾年的老夥計!十幾匹騾馬全沒了!這損失,這人命,我找誰說理去?藥材就這麼多,您嫌貴不要,後面等著要的主顧可排著隊呢!東市那些專伺候達官貴人的大藥鋪,『回春堂』、『保和堂』,人家出的價,可比您這高出一大截!」這話半是訴苦博同情,半是赤裸裸的威脅,意思是嫌貴就別買,有的是人搶。
這話像冰冷的針,刺在念真心上。爐火上的藥罐發出「噗噗」的急促沸騰聲,蒸汽頂得陶蓋輕輕跳動。念真走過去,用一塊厚布墊著手,穩穩地將陶蓋掀開一條縫,用竹筷仔細地攪了攪裡面翻滾的藥材。濃郁的參味混合著當歸、熟地的氣息撲面而來,這熟悉的味道讓她紛亂焦灼的心緒奇異地平復了一些,一股沉靜的力量從心底升起。
她轉過身,臉上的笑容已經徹底收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溫和卻不容置疑的堅定。她沒有被胡大掌櫃的氣勢和話語壓倒,反而向前一步,清澈的目光坦然地、毫不退縮地迎上對方那略帶閃躲和勢利的眼睛。醫館裡等候的病人們也都屏息凝神,目光複雜地看向他們。
「胡掌櫃,」念真的聲音依舊清脆,卻沉穩了許多,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冷靜與穿透力,清晰地迴盪在醫館裡,「您商隊的損失,夥計的性命,念真聽了,心裡也替您難過,也替那無辜喪命的夥計不值。這世道艱難,人命如草芥,我們做醫家的,做藥材生意的,說到底,都是想在夾縫裡求個活路,也想給這亂世裡掙扎的人,留一線生機。」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醫館裡那幾個面帶病容、衣著寒酸、眼神中充滿了對藥材渴望的病人——咳得撕心裂肺的老翁,痛得臉色慘白的漢子,懷抱啼哭嬰孩的母親……她的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如同敲打在人心上: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8JXnsZZ3p
「您說東市的『回春堂』、『保和堂』出價高,我信!他們門檻高,治的是達官貴人的富貴病,開的是人參鹿茸、珍珠粉的滋補方,賺的是白花花的銀子!可我們青囊軒,治的是誰?」她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一股發自肺腑的熱忱和質問,「治的是城南城西這些在戰火裡丟了家園、沒了親人、連口熱飯都吃不上的苦命人!是剛才那位從叛軍刀下逃出來、摔斷了腿沒錢治的老阿婆!是後堂裡那個九死一生、剛生下孩子卻連買塊紅糖補身錢都沒有的逃難娘子!是這些染了風寒沒錢抓藥、只能硬扛著等死的孩子!」她指向婦人懷中哭聲漸弱的嬰孩。
她的語氣越發激昂,明亮的眼眸中彷彿燃燒著火焰:「胡掌櫃,您也是走南闖北、見過世面的人。您摸摸良心!您這批救命的川芎、當歸、生地黃,賣給東市那些大藥鋪,是錦上添花,賺的是白花花的銀子!可賣給我青囊軒,是雪中送炭,救的是活生生的人命!是讓斷腿的阿婆能重新站起來,是讓產後的娘子能活命養大孩子,是讓發燒的孩子能退熱活下來!這筆賬,難道只算錢嗎?難道人命在您眼裡,就抵不上那幾貫錢的差價嗎?」
醫館裡一片死寂。只有爐火上的藥罐還在咕嘟作響,炭火的噼啪聲格外清晰。幾個等候的病人,包括那咳得滿臉通紅的老翁,都抬起頭,目光複雜地看向念真,又看向滿臉通紅、絡腮鬍子都在微微抖動的胡大掌櫃。抱著孩子的李家嫂子,更是下意識地把懷中虛弱的嬰孩摟得更緊了些,看向念真的眼神充滿了感激和依賴。
胡大掌櫃被念真這番擲地有聲、情理交融的話語說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他做藥材生意多年,見慣了生老病死,也深諳趁亂抬價、囤積居奇之道。但眼前這個年輕姑娘的話,像一把重錘,敲打在他被利益蒙蔽的心上。他想反駁,想說生意就是生意,想說東市的錢也是錢,但看著念真那雙清澈、堅定、充滿了悲憫和正氣的眼睛,看著周圍那些衣不蔽體、面帶菜色的病人,他那些唯利是圖的話,竟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青囊軒在城西窮苦百姓中的口碑,他其實是知道的。他自家老母上次得了重風寒,咳得快背過氣去,也是念真幾劑藥給治好的,診金都沒多要。
念真見他神色劇烈變幻,眼神中掠過一絲掙扎,知道火候到了。她語氣也緩和下來,帶著幾分懇切和務實的智慧:「胡掌櫃,老規矩,我們先付一半現錢。剩下的,容我們些時日。等開春天暖了,雪化了路好走些,我親自帶夥計去終南山裡採藥!我知道幾個老藥農才知道的隱秘山坳,運氣好能挖到年份足的黃精、玉竹,還有止血化瘀效果極好的三七苗!挖到的好藥材,優先抵給您!絕不讓您吃虧!您看如何?」去終南山採藥絕非易事,風餐露宿,荊棘叢生,還有野獸出沒和流寇劫掠的風險,但這是她目前唯一能拿出的、有價值的「抵押」和承諾。
胡大掌櫃看著眼前這個年輕女子。她臉龐上還帶著青春的紅潤和些許稚氣,眼神卻異常堅韌明亮,言辭懇切又句句戳中要害,既有仁心大義,又有務實的解決方案。他想起自家老母病癒後對念真讚不絕口的樣子,想起老母那句「那丫頭,心善,手也巧」。商人重利,但人心終究是肉長的,總有一塊柔軟的地方。
他重重歎了口氣,那歎息聲彷彿抽走了他全身的力氣,臉上的橫肉似乎也鬆弛了些,那股咄咄逼人的氣勢徹底消散了。他擺擺手,聲音低沉了許多:「罷了罷了!谷姑娘,算我老胡今天……被你這番話給說動了!服了!就按你說的辦!一半現錢,剩下的……等你採藥回來再說!」他頓了頓,又補充道,語氣帶著幾分無奈和提醒:「不過,谷姑娘,醜話說前頭,這批藥材的成色,可遠遠沒法跟太平年月比了。有些川芎個頭小,當歸片子碎,生地黃也濕氣重了些……您多擔待!這世道,能有藥就不錯了!」
念真臉上瞬間綻放出如釋重負的燦爛笑容,那笑容明媚耀眼,彷彿能融化窗外厚厚的積雪,驅散整個長安的陰霾:「多謝胡掌櫃!您這是積德行善!藥材成色我們明白,能救命就是好藥!青囊軒和街坊鄰里都記著您的好!」她利落地轉身,走到櫃檯後,打開一個上了銅鎖的小巧樟木錢匣。裡面是些散碎的銀角子和幾串用麻繩串好的開元通寶銅錢,數目並不多。她仔細地數出約定好的一半現錢,用一塊洗得發白的乾淨細布包好,雙手鄭重地遞給胡大掌櫃。
胡大掌櫃接過那包沉甸甸的銅錢和碎銀,在手裡掂量了一下,塞進厚厚的羊皮襖內袋裡,臉色也緩和了不少:「行,回頭午後我就讓夥計把藥材送來。谷姑娘,你也……唉,」他看著念真年輕卻難掩疲憊的臉龐,難得地說了句人話,「這擔子不輕,多保重吧!」說完,搖搖頭,掀開棉簾,帶著一身寒氣走了出去。
厚重的棉簾落下,隔絕了外面的冷風。醫館內恢復了之前的氛圍,但似乎又有些不同。念真靠著堅實的柏木櫃檯,長長地、無聲地舒了一口氣,彷彿卸下了千斤重擔。方才那番據理力爭、調動全身心力量去對抗現實的氣勢消散,深重的疲憊感如潮水般湧了上來,讓她幾乎有些腿軟。她抬手揉了揉有些發酸的太陽穴和眉心,指尖冰涼。抬頭看向藥櫃上那些空了大半、標著常用藥名的抽屜——茯苓、白朮、防風、柴胡……眼中憂慮更深。胡大掌櫃的藥材只是解了燃眉之急,杯水車薪。戰事膠著,史思明叛軍還在肆虐,這藥材短缺、價格飛漲的困境,只會像這寒冬一樣,越來越嚴酷。
就在這時,後堂傳來嬰兒愈發響亮、充滿生命力的啼哭聲。念真精神一振,臉上的陰霾和疲憊彷彿被這新生命的啼哭瞬間驅散,重新浮現溫柔而堅定的笑意。她快步走向後堂,口中輕快地應著,聲音裡帶著由衷的喜悅:「來啦來啦!小傢伙餓了是不是?別急別急,姨姨給你娘煎好藥就來看你!咱們小寶是個有福氣的!」
她的身影消失在藍布棉簾後,那清脆悅耳的聲音和嬰兒響亮的啼哭聲交織在一起,成為這寒冷冬日裡,「青囊軒」內最動聽、也最充滿生命力的樂章。爐火上的藥罐依舊咕嘟作響,濃郁的藥香頑強地瀰漫著,與各種草藥的氣息混合,形成一股堅韌的力量,對抗著門外無孔不入的嚴寒、蕭索與亂世的殘酷。在這亂世的一隅,這小小的「青囊軒」,如同風暴中的一盞孤燈,用微弱的藥香、滾燙的湯藥和一個年輕女子永不熄滅的熱忱與勇氣,守護著一方苦難生靈的溫暖與希望,點亮著活下去的微光。
而在距離「青囊軒」不算太遙遠的城南破廟工棚裡,姜澤剛剛放下手中的刻刀和鑿子。他活動了一下因為長時間保持固定姿勢而僵硬發麻的脖頸和手腕,骨骼發出輕微的「咔噠」聲。他走到搖搖欲墜的工棚門口,想透口氣,驅散一下泥胎和石粉的氣息。凜冽的寒風立刻撲面而來,帶著城南廢墟特有的塵土和衰敗味道。他的目光,下意識地越過層層疊疊破敗的屋脊和光禿的樹梢,投向城西延康坊的方向。寒風依舊凜冽,空氣中似乎隱約飄來一絲極淡的、難以捕捉的、卻又無比熟悉的藥草清香,混合著人世的煙火氣息。他靜靜地站在破敗的門框內,深潭般的眼眸望著那個方向,看不出具體的情緒,只有那平日裡總是顯得冷峭而緊繃的嘴角線條,似乎在不經意間,極其細微地、柔和地向上牽動了一下。他轉身回到那尊巨大的、殘缺的佛像前,重新拿起冰冷的工具。堅硬的刻刀觸碰到微溫的泥胎,在他靈巧而穩定的手指下,細膩的線條漸漸流淌出來。那冰冷的泥土,在他專注的撫觸下,似乎也帶上了一點不易察覺的、源自遠方的溫熱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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