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YCHO-PASS《臨界的花未曾凋落》 - 【替罪-第二章．沈默的代價】

紗雪站在門口，沒有立刻踏入。

這是一棟位於新宿核心地段的高級公寓，鋼化玻璃外牆映出整排城市天線，仿若一座獨立的觀察塔。她面前的門扉沉穩雅緻，黑色髮絲被高樓氣流微微吹動，鼻尖傳來室內清潔劑與暖風交織的微弱氣味。

這間房，光是玄關就寬敞得像某些家庭的客廳。石紋磁磚無塵無跡，鞋櫃一列到天花板，門邊一角擺著極簡設計的衣架，連傘座都是訂製品，邊角精準到毫米。這裡，毫無煙火氣，也沒有生人的凌亂痕跡——只有過分的乾淨，乾淨到近乎空洞。

——久保賢吾，精神科醫師，年約四十，是所屬醫療機構的理事之一。資歷與收入都遠高於平均，是患者間評價極高的「良醫」。而如今，他成了繼昨日案發女子之後的第二名死者。

從昨日深夜至今，不到二十小時，兩名受害人，皆死於密室內部，皆無目擊者，皆與他人心理有深層連結。

她仍站在門口，因那熟悉的壓迫感再次襲來——

一種情緒。不是血腥，不是屍臭。是某種無聲的、黏稠的哀悼，在這扇門的另一側瀰漫著。

空氣中沒有血腥氣，地面上乾裂的深色痕跡也早已乾涸，但那裡，仍有什麼緩慢滲出。

不是氣味，也不是溫度，而是一種埋藏極深的情緒波動。

貼著牆面低伏的痛苦、懇求，像被遺棄的悔意仍依附在這片空氣中。

她遲疑了半步。並非出於恐懼，而是一種近乎同情的感覺──

就像能聽見，有誰跪倒在那裡，低聲說著：

「我只是想……有人能說，那不是我的錯。」

那股殘響強烈到幾乎奪走她的平衡。

「紗～雪。」滕秀星的聲音自耳機中傳來，語氣帶著一貫的直接：「怎麼還不進來？」

「這就來。」她輕輕回應，戴上手套，邁步進入這間男子公寓。房內光線黯淡，死者久保賢吾倒臥於臥室地板，已經被覆蓋。幾架現場作業機器人正低伏地面，掃描殘留證物與微粒。

紗雪踏進客廳的同時，一股更明顯的氣味撲面而來。不是化學藥劑或室內香氛，而是被壓制過、卻仍滲透出來的腐敗氣息。細微、濃重，又黏膩。

屍體倒臥在沙發與茶几之間的地毯上，身著簡便居家服，雙目半睜，面部肌肉因失去張力而下垂，皮膚呈現帶灰的蠟黃色，沿著脖頸以下的襯衫已被體液滲透，乾涸與濕潤交界處泛著黏稠的暗色結痂。

腹部膨脹，指甲泛紫，四肢僵硬微彎，血液早已下沉，沿著靠近地面的一側皮膚呈現出清晰的紫黑色斑痕。房內恆溫空調運作正常，卻依然無法延緩腐敗的侵蝕。

「這屍臭的腐爛程度⋯已經死兩天了吧。」征陸走近後皺起眉，語氣沉穩，但不遮掩鼻腔中的厭惡。

他微微偏頭，看了一眼屍體裸露的小臂，「屍斑固定，皮膚脫層開始了。屋內有恆溫，正常推進下應該是四十八小時內⋯時間點跟昨天的案件只差半天左右。」

狡噛沉聲說：「時間重疊得太整齊，不像是巧合。」

佐佐山走近茶几，視線落在上頭擺放的兩個茶杯。杯緣留有尚未乾涸的水痕，底部微微泛黃，像是剛用過沒多久。茶包仍泡在杯中，茶水色澤清淺，顯然沒人喝完。

他挑了下眉，像是找到什麼線索似的輕哼一聲，隨即靠在客廳牆邊，雙手插進口袋，語氣吊兒郎當地開口：「看來他約了客人？」

「睜大眼睛看清楚點，再怎樣也不像是客人吧。」征陸皺眉，看了佐佐山一眼，那表情像是在說：你自己信你剛剛那句話嗎？

「是患者。」狡齒走向書桌，從一疊記錄用紙中抽出幾頁，指尖停在撕裂痕上，「這裡應該有完整病歷，但一頁被撕掉了。」

紗雪沒說話，蹲下，目光落在沙發下方。根據殘留的情緒波動，她從地板縫隙中拾起一支黑色原子筆。

「喔——」征陸像是和她同時想到什麼，眼神亮了一下。

「錄音筆。」佐佐山語氣肯定。

紗雪按下播放鍵。

【女聲】：「你答應過我的。你說會幫我，但你什麼都沒做。」

【男聲（久保賢吾）】：「妳瘋了？這種事根本不是——」

【女聲】：「那個人說……如果我這麼做，就會被原諒。」

【男聲】：（聲音急促）「她在蠱惑你，你冷靜點，天野——！」

【金屬撞擊音，慘叫，訊號雜訊……】

聲音戛然而止，錄音筆訊號轉為斷斷續續的雜音。

滕蹲下身檢視現場，隨即抬頭看了紗雪一眼：「天野？不就是昨天殺害那名死者的人嗎？」

他站起身，喚出終端裝置，邊操作邊說：「昨天的監視影像已經傳回來。雖然畫面角度模糊，但走廊監控捕捉到行凶女子一半的臉部與輪廓特徵。根據身高與髮型初步比對，是宮城艾莉亞的閨蜜──天野菫。」

狡齒站在屍體旁沉聲道：「依照這具屍體的腐爛程度，這裡應該才是第一個案發現場。」

佐佐山聞言，已經走進書房，翻閱死者依姓氏排序的患者檔案。他快速掃過A到T，最後停在「Amanō」標籤下，抽出一本厚重資料夾。

「連環殺人案嗎……？」滕皺眉，自言自語地道：「但她看起來已經完全失控了。」

「她的行為與聲音狀態……會不會是被催眠引導了？」紗雪出聲，聲音平靜，像是已經思索過一段時間。

佐佐山將手中檔案翻至某頁，吹了聲口哨：「賓果。天野菫，兩週前開始接受心理介入治療。但這頁……沒有診療時間戳記。看起來是臨時補錄，或者說——特別避開了紀錄。」

狡齒蹲下查看錄音筆與死者身旁位置，聲音拉直：「那個女人不是出於仇恨行兇，是執行某種『贖罪』行為。」

紗雪走到書桌前，戴上手套，小心翻開桌上的筆記本。紙張乾淨整齊，墨痕略微斑駁，像是曾在燈下寫下又被刪改的痕跡。

她將筆記攤開，指尖劃過其中一行筆記，輕聲唸出來：

「『犯罪係數曾短暫飆紅，非持續性暴走，聲音表現反常——更接近懺悔與求赦。』」

她抬起頭，補充道：「這是久保醫生對天野的記錄。」

狡齒看了一眼那行筆跡，微微點頭。

征陸站在一旁，低聲說：「那女人當時……是在執行某種贖罪。」

滕補充：「久保賢吾死時的兩處刺傷——右腹與心臟，角度混亂、力道不穩，但深度一致。手法不專業，但行為高度重複，幾乎是程式化動作。」

「如同一段條件式信念，在某個關鍵詞下被啟動。」紗雪抬眼，語氣冷靜而銳利：「這不只是操控，是某種預設『贖罪行為』的強制執行。」

佐佐山沉思：「所以說，錄音中的那句話是……灌入式指令？」

「她不是主謀，也不是終點。」狡齒目光沉靜：「這個案子背後，還有個正在布置劇本的人。」

—

中午，厚重的雲層如鉛塊壓住整座城市，在刑事課總部樓頂盤旋不去。這裡照不到太陽，所有光線僅靠內部冷白光支撐，打在牆上如一層層無形的壓迫。整層樓仿若沉入了某種膠著的時間裡，空氣不動，氣氛緊繃。

他們剛結束對「天野菫殺人事件」兩起案件的交叉比對。

唐之杜坐在控制席前，懶懶地把最後一筆資料投放上中央大螢幕：「好了，找到點東西。」

畫面上彈出天野菫的個人背景。

「天野菫，無父無母，在『瀧白育幼院』長大。她曾在遠山精神病院住了一年，那裡的主治醫生是——」她抬指點了下，「久保賢吾。」

畫面轉換，浮出久保的資料檔。

「久保半個月前從遠山辭職了，理由未註明，但顯然是另開了私人診所。有不少從精神病院出院的患者會去找他。」唐之杜一邊按下按鍵一邊咬著吸管，「從錄音筆紀錄來看，他似乎發現了什麼，想勸說天野菫。但我們目前只截到那段起爭執的部分，之後……就被殺了。」

「嘖嘖，還以為精神病患者能講道理？」滕靠在牆邊冷冷地出聲，語氣像是對久保的天真嗤之以鼻。

「目前我們有的路線有兩條——」征陸看著大螢幕，「一是她待過的育幼院，另一是遠山精神病院。」

「我、春上和佐佐山前往育幼院調查。」宜野座站直身體，語氣斷定，「精神病院就交給你們。」他看向狡齒與滕。

「了解。」狡齒簡短回應。

辦公桌上的光柵打在他們身上，彷彿無聲地封鎖著這起仍在擴大的迷霧。

——

三人剛走出總局大門，正準備各自上車分頭行動時，狡齒忽然開口：「等等。」

眾人停下腳步，同時回頭。

他走上前，將一袋便利商店的塑膠袋遞給紗雪，沒多說什麼，只留下一句：「保險起見。」

佐佐山眨了眨眼，嘴角還沒收起來：「欸？欸欸？什麼狀況？」

「……這關心還真到位呢。」宜野座拉開車門，一邊坐進駕駛座，一邊語氣不鹹不淡地說。

「不是你們想的那樣。」紗雪語調平靜，語尾像是隔了一層玻璃。她率先坐入後座。

「欸～不是那樣，是哪樣？」佐佐山嘴角一勾，像是想逗她，但語氣收了點力道，隨即也坐進副駕。

「……在秀恩愛啊～」滕伸手撓了撓下巴，「以小狡來說，真是少見。」

「怎麼回事？」征陸發動車輛，車身平穩駛離總局。

狡齒坐在副駕，並未回應車內的閒聊，只是低頭盯著終端裝置，手指微動地滑過分析畫面，語氣平靜地開口：

「她的體質很弱。循環系統異常活躍，屬於慢性缺能型代謝症候群的一種——換句話說，當她在高強度思考或讀取情緒數據時，熱量消耗是一般人的三到五倍。如果當下沒補充，她會當場昏倒。」

坐在駕駛座的征陸皺起眉，餘光掃了眼後照鏡，低聲說：「這麼說，她⋯⋯」

「嘛，能活下來已經算強了。」狡齒語調依舊輕淡，像是在陳述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事實，「不過已經比過去好多了。她的體質特殊，雖然體弱，卻不代表她不行。」

滕咂了咂嘴，嘴角微翹：「哼。能撐著那副身體成為這屆畢業生第一……越聽越讓人期待啊。」

前方紅燈亮起，車身慢慢停下。窗外雲層密布，雨未落，卻似有什麼正一點一點沉積在將臨的午後裡。

—

車內，空調低鳴如潮水。

宜野座坐在駕駛座，目不斜視地操控方向盤，目光專注地落在前方路況上。副駕駛的佐佐山光留則頻頻回頭，右手懶懶搭在椅背邊緣，餘光不斷瞥向後座的女孩。

紗雪正盯著立體投影的案件資料，面容平靜，眼神不帶波瀾。資料板上的文字不斷流轉，像是一頁頁將過往咀嚼後吞下的紀錄。

「所以說嘛——妳跟狡齒，到底是什麼關係啊？」

他的聲音打破靜默，語氣依舊玩世不恭。

「只是直屬的前後輩關係。」紗雪沒有移開視線，語調無起伏，連音節都剛好落在語法標準裡，像是一行被訓練過的數據。

「欸～真的假的？」佐佐山笑得有些狡猾，「那妳有男朋友嗎？」

問題如煙霧，一環接一環噴出，帶著無害卻刻意的熱度。佐佐山話多，這早已不是秘密，但在這狹小車廂裡顯得異常響亮。

「……你真的很吵啊。」宜野座沒轉頭，只是微微蹙眉，語氣像在嫌蟲鳴，不痛不癢地吐出。

佐佐山嘟了嘟嘴，雙手一攤，裝出一副可憐樣：「什麼啊～我在努力跟我們美女新監視官培養關係嘛～」

宜野座沒理他，只悄悄調高了車內新聞的廣播聲。

紗雪沒有回答。她翻了一頁報告。

車子行經一段高架橋，光線灑入，忽然讓紗雪的視野微微模糊起來。

藥效，退了。

下一秒，她感覺到一道情緒猛烈撞上來，像是被狠狠甩進了某種情感的離心機中。

就像汽水瓶被劇烈搖晃後瞬間開蓋，從胸口炸開的情緒瘋狂翻湧，毫無預警地衝破藥物殘餘的壓制。空氣變得濃稠，眼前的景色像打了水波的玻璃，隱約扭曲。

那不是單一的感覺，而是數道複雜糾纏的波濤：

一種強烈到近乎幼稚的好奇、無從抵抗的親近慾、潛藏著的微妙渴望——

還有最終，那絲令人措手不及的悲傷，像遠處失焦的風鈴聲，在意識深處微微震盪。

那是佐佐山的。炙熱而無防備，近乎赤裸的共鳴，像拋物線盡頭墜落前的騰空時刻，讓她的胃瞬間收縮，指尖發冷，神經像是被萬伏電擊刺穿。

但這情緒之海中，還混雜著另一股截然不同的色調。

一股沉重而內斂的壓力，如同深水層下靜靜擠壓胸口的暗潮。那是宜野座的情緒。

收束得幾乎完美，像壓在密封罐裡的高壓氣體，不洩露、不動聲色，卻令人窒息。她感受到那股情緒在他體內被逼至邊界，繃緊，像纖維上堆疊了過量的張力，只差臨門一擊就會崩斷。

那是一種極度自制下的掙扎，像一隻困獸困在透明的牢籠裡，明明還在維持秩序，但每一下呼吸都在吞下碎玻璃。

情緒來源雖然模糊，卻無比真實。

這份壓力存在已久，深到根底，甚至比佐佐山的情緒還更早一步滲透進來，只是被佐佐山那股奔騰的共鳴蓋過。

兩股情緒交纏，卻各自獨立。

紗雪的呼吸一瞬間亂了節奏。

她不是「聽見」了什麼，而是「感受」到了兩個靈魂的重量——一個像火山口的熱浪噴湧，一個像山脊下的沉層斷裂。

兩種極端，同時落在她身上，重得讓她幾乎站不穩。

佐佐山察覺異樣，剛想說話，宜野座便已注意到佐佐山的神色開口：「怎麼了？」

因為角度關係，宜野座看不見紗雪的臉色，因不確定發生什麼事而微微減速。

「沒事。」紗雪語氣簡短，隨即用力閉了下眼。

她壓抑著那股幾乎衝破防線的共鳴情緒，像是硬生生將洶湧海嘯擋在心口。胸膛劇烈起伏，指尖輕微顫抖，她從隨身包中摸出一顆銀白色膠囊，含進嘴裡、迅速嚥下。

那是瞬溶型的鎮定劑，針對精神波動設計，藥效極快。但即便如此，她仍花了幾秒，才能讓意識重新抓回主控權。

空氣沒有立刻恢復安靜。

情緒像餘震一樣在腦海裡微微晃動，空間仍失衡似地微微傾斜。

直到某個節點，她的視線漸漸聚焦回來，耳鳴緩慢退去——

她終於能呼吸。

那股不屬於她的情感，總算在體內沉靜了下來。

她鬆了口氣，但指尖的餘震，還沒有停下。

「妳……」佐佐山瞇起眼，聲音低了些，語氣中第一次少了嘻笑。

他認得那種藥——是某些情緒反應異常個體專用的合法鎮定劑，用來抑制過度共感或神經過載狀態。

紗雪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朝他瞥了一眼。

那一瞬，佐佐山的表情從輕浮轉為安靜，像是某個防線在那雙眼中被剝開。

沉默三秒。

然後他偏過頭，輕輕笑了一聲，不再追問，笑著把話題甩開，語氣又掛上平常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

「說起來，那邊站附近有家甜點店我超想吃耶，好像有什麼限量的焦糖布丁，聽說熱騰騰的還會爆漿～吶，宜野座先生也想吃對吧？」

「……啊？」宜野座出聲，語氣微頓。

「如果今天順利收尾，回程能不能繞過去一下，就靠您一句話啦～」佐佐山笑得無比自然，像只是順口一提的小事。

駕駛座的宜野座原本還在注意後座的動靜，這突如其來的話題讓他眉頭一皺。

駕駛座的宜野座原本正注意著後座動靜，結果這突如其來的話題讓他皺起眉。

「……突然在說什麼有的沒的。」

佐佐山聳了聳肩，咧嘴笑：「沒什麼啦，就是一直跑案子實在嘴饞嘛～也該放個風了吧」

「……什麼啊。」

紗雪沒參與話題，她繼續滑動資料板，眼神專注地落在資訊欄目中，像是無聲地選擇將這段對話歸檔。

她側頭望向車窗外，光影在玻璃上塗抹開微弱的輪廓，街景逐漸後退，像她過去的選擇。

她早知道自己踏入的是怎樣的世界。

這裡沒有遲疑的空間，也沒有餘地容錯。

所有選擇，都必須冷靜計算；所有情緒，都要在系統格式中被壓縮成可接受的波動。

而她仍選擇走進來。

不是因為她相信這裡有什麼救贖。

而是她知道，自己只能待在這樣的地方——

在這裡，若哪一天她真的出了問題，才有人會第一時間扣下那一槍。

她沒注意到的是，佐佐山一邊和宜野座談笑，一邊透過後照鏡瞥了她幾眼。

不是出於關心，更像是下意識的觀察——

就像職業習慣般，在新夥伴身上留意那些不尋常的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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