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的梆子剛敲過,紀家小院的青石板上凝著夜露。沈安玉這幾天數不清第幾次上門叩響獸頭門環,指節已滲出血絲。前夜的大雨澆透了他的官服,此刻鴉青色補子貼在背上,繡著的鷺鷥紋樣像隻垂死的鳥。他也有大晚上翻牆,但是都被紀昭雪安排小廝攔住了,連一面都見不著,而今天門終於開了。
「昭雪!」他終於抓住欲關門的丫鬟冬梅,「告訴你家小姐...」話未說完便劇烈咳嗽起來,喉間泛起鐵鏽味,「就說...沈某只求一見...」
「沈大人請自重。」紀昭雪的聲音從內室傳來,冷得像淬了冰,內室的湘妃簾突然掀起。她穿著素白襦裙走出來,髮間半點珠翠也無,紀昭雪素白的身影立在階前,晨光中竟比身上孝服還要慘淡三分。沈安玉瞳孔驟縮——她腕上還戴著那只銀鐲,是上元節他親手打的,內圈刻著「昭昭若玉」四字。
「那日我中藥後根本...」他踉蹌上前,官靴踩碎一地落花。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被人暗算的,你不是那種人。」紀昭雪的聲音輕得像嘆息。她緩緩抬起左手,掌心四道新月形血痕尚未結痂,「我看見你被藥力折磨得眼角滲血,看見你咬破的嘴唇,也看見你那時候身子的異常反應,看見你脖頸暴起的青筋,看見你攥床褥攥到指節發白。」她慘笑一聲,「可那又如何?太后賜婚的聖旨已經傳遍京城。」
沈安玉痛苦不已,他被人強迫被人玷污的樣子讓心上人看到了,他真的覺得他真的很骯髒,很髒很髒。他那時候的模樣一定很醜陋,很輕浮,污了心上人的眼。自己真的賤,他不乾淨了,他羞愧他惶恐,不知道怎樣做,該怎麼辦。他緊緊抓住紀昭雪的手。「昭雪,你打我出氣好不好?你打我,你罵我,好不好?這全是我的錯,都怪我,都怨我,是我不好,是我髒了,是我…。」
「你走吧。」紀昭雪突然從袖中掏出剪子,在沈安玉驚駭的目光中「咔嚓」剪斷銀鐲。斷鐲墜地發出清脆聲響,像某種心碎的聲音,正如兩人的現狀。
剪刀寒光閃過時,沈安玉竟忘了躲。銀鐲斷裂的脆響驚飛簷下燕子,兩截殘鐲在青磚上彈跳,最終滾進雨後積水裏——像極他們被玷污的誓言。
「你滾。」紀昭雪蒼白的唇瓣滲出鮮血,原來她也咬破了舌尖,「從今往後,你走你的青雲路,我過我的獨木橋。」
這個曾在殿試上舌戰群儒的狀元郎,此刻喉嚨裏只能發出困獸般的嗚咽。他想說我可以抗旨,想說我們私奔吧,卻在抬頭看見紀昭雪冷漠不留情面的眼神時,難過到失去了所有力氣,所有話語都化作喉間腥甜。
「你我一刀兩斷。」她轉身時裙擺掃過地上碎玉。
紀昭雪紅著眼,忍住要掉下來的眼淚,她真的很喜歡沈安玉,這個在父母離世後帶給她溫暖的男人,他們的曾經是多麼的幸福,但她不知道自己拿什麼去爭,該怎麼面對眼前這混亂的一切,決然開口,「春桃,送客。」她不再看他,毅然決然起身。沈安玉伸手去抓她衣袖,卻抓了個空。
在紀府門外,連日來的煎熬終於擊垮了這個總是挺拔如松的青年,他踉蹌著跪倒在地,嘔出一口鮮血,暈倒在地。
當夜沈府大亂。沈安玉高燒不退,大夫說是「急怒攻心,五內鬱結」。話音剛落,病榻上的沈安玉突然掙開束縛,嘶吼著「昭雪」往門外衝,生生扯斷了三根金針。最後還是兩個小廝用鐵鏈鎖住他手脚,才灌下安神湯。病榻上他反覆嘶吼著「昭雪」,沈夫人也是急得團團轉,淚眼婆娑,不知道如何是好:「真是造孽啊。」
沈安玉病倒了,告了假這一消息傳遍了京城,紀昭雪和沈安玉,李蘭貞的事成為大眾的飯後瓜,雖然太后下令不許討論,但大家仍然私下議論紛紛。大家都在猜測這是怎麼個回事,原先沈狀元還拒絕李蘭貞,下一秒兩人又滾在一起還讓那麼多人看見,還刻意選在及笄禮上,故意讓人家未婚妻紀昭雪看見,殺人又誅心。
這狗血三角戀瓜讓大家吃得很滿足,特別是當時在場的人,大家都是人精,又不是傻子,這前因後果一看就知道真相,就是李尚書一家子不要臉,故意這麼幹,一起算計新科狀元。不過迫於李尚書家的權勢,大家也只敢私下吐槽,上流社會誰家沒有點黑點,誰家敢說自己完全乾淨,但是敢在明面這麼幹,不顧及一點名聲的,可見李家就是囂張到極致,目中無人,上流社會的人多是流氓這句話可真不假。
李尚書一家可不覺得這有什麼,誰敢多說一句他們一家的壞話。他們喜歡就搶,別人說什麼不重要,得到了什麼才重要,誰讓他們家是開國功臣?手握重權?他們對自己就算再不滿,看不慣那又如何?他們還不是只能憋著,還不是不敢得罪他們李家,不僅如此,還要臣服於他們李家脚下,對自己阿諛奉承,這種囂張跋扈的滋味真是讓人著迷。
李蘭貞高興瘋了,那男人就這麼被她搞到手了,及笄禮那天真的很刺激,這個男人容貌行,才華行,那裏也行。他若敢抗旨,他和他的前途家人都受到威脅,他再也逃不出她的手掌心。她李蘭貞想要什麼就有什麼,就沒有她得不到的。現在京城美男榜的前兩位都是她們家的女婿,還是她李家有本事。
沈安玉渾渾噩噩,皇帝看了心急,召見沈安玉跟他聊心,他這個皇帝實在不理解居然會有男人會如此深愛一個女人,他長在深宮中,早知世間不易,愛情不重要,這事業這天下才重要。他有皇后有妃子,他對她們一碗端平,平衡後宮勢力,他也沒有很喜歡哪一個女人,慾望來了就來後宮一趟,他壓根不在乎床上躺著的是誰,公事公辦,發泄出來就走。
皇帝對他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勸他事業為重,不可胡來。
自從那以後,沈安玉好像恢復了正常,沒有尋死尋活的做法了。但他每次去尋紀昭雪都被攔了下來。
婚禮如期而至,吉時將至,沈府中門大開。八對朱漆燈籠高懸,鎏金「囍」字在晨光中熠熠生輝。禮部派來的贊禮官手持黃絹禮單,在府門前高聲唱和:「吉時已到——」
沈安玉身著正紅色圓領吉服,腰間玉帶上懸著的金魚袋紋絲不動。他面色如常地向賓客行禮,唯有近侍瞧見,大人今晨更衣時,將一方素白帕子疊好藏進了貼身的暗袋。
「新婦到——」
十六人抬的泥金彩轎穩穩落地,李蘭貞頭戴珠翠翟冠,大紅蓋頭下唇角微揚。當喜娘將纏著紅綢的同心結遞到她手中時,她迫不及待地攥緊了——另一端終於連著那個讓她費盡心機的郎君。
「拜——」
沈安玉按制行禮,每一個動作都精準得像用尺子量過。唯有在夫妻對拜時,腰間突然傳來輕微的「咔嗒」聲——那枚紀昭雪贈他的玉佩,此刻正靜靜躺在吉服內袋裏,隨著躬身裂成兩半。
「起——」
觀禮的女眷們交口稱讚:「真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沒人注意到新郎官眼底的死寂。
此時紀府內,紀昭雪正在繡架前埋頭刺繡。春桃急匆匆跑進來:「小姐,迎親隊伍已經過了朱雀橋...」她昨日就命人緊閉門窗,連喜樂聲都聽不真切。可此刻院牆外飄來零星的嗩吶聲,像鈍刀割著她的神經。
「知道了。」她頭也不抬,針脚卻突然亂了。指尖滲出的血珠染紅了繃上的鴛鴦,恰似那日剪斷的銀鐲落地的軌跡。
「禮成——」
隨著贊禮官最後一聲唱和,沈安玉機械地接過合卺酒。酒液入喉,竟比那日被下的藥還要苦澀。喜娘們笑著往新人身上撒五色果,李蘭貞在蓋頭下笑得甜蜜。
洞房內,龍鳳喜燭燒得正旺。李蘭貞見時間那麼晚了都沒等到沈安玉,她等不及了自己掀了蓋頭,卻見沈安玉站在窗前,手中握著半塊碎玉。
「夫君...」她剛想上前,卻聽沈安玉滿臉冷意道:「禮部定的章程都已走完,李小姐早些歇息。」
她看著合卺酒裏沈安玉冷若冰霜的倒影,突然將酒杯砸向喜燭。「你既這般不情願,」她的指甲掐進掌心,「那我偏要你日日對著我,我是你的明媒正娶的妻子!」
沈安玉拾起地上摔碎的酒杯瓷片,在手腕輕輕一劃:「可惜了,李小姐要的是活人夫君,而我不是。」
李蘭貞用金鑲玉的指甲沈安玉頸側:「夫君可知,我父親是戶部尚書?太后是我姑母,皇帝是我的表哥,你信不信我告狀,讓你沒有好果子吃。」
沈安玉望著交杯酒裏自己的倒影,突然嘲笑:「李小姐用貞潔換的婚事,洞房夜還要用父權壓人?」他的往日的溫和全然不見了,慢條斯理從袖中取出塊雪白帕子,當著她面用匕首劃破手指,將血抹在上面,「你很無恥,也是個不要臉的,能幹出在那麼多人面前下藥強迫男人的事,喜歡奪別人的丈夫,我還你的血,你最好別惹我,我們最好和平相處,不然流血的將會是你。」
李蘭貞被嚇到了尖叫著,房間一頓混亂,守在門外的嬤嬤們衝進來時,只見新姑爺倚著窗櫺在笑,而小姐的鳳冠已砸碎了梳妝鏡。
李蘭貞發現他這個溫和的男人居然有著這麼可怕的一面,像個惡魔,她突然招架不住,她再怎樣跋扈,也只是個沒長大的小姑娘。
沈安玉轉身離去,只留下滿地花生紅棗,在燭光下像極了斑駁的血跡,諷刺著這場婚禮。
與此同時,紀府書房的燈亮了一夜。春桃清晨來收拾時,發現案几上的《女誡》被淚水浸透了整整三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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