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如溪間流水,匆匆一晃,已是三年後。
青陽村一年一度的春祭將至,村頭村尾人聲鼎沸,家家戶戶都張羅著飽滿的糯米與祭祀用的紙錢。巷口,孩童們在五彩的紙幡間追逐奔跑,各家屋後升起的柴火炊煙,混著清晨的薄霧在朝陽中微微顫動。
謝家院中,木劍劃破空氣,聲聲銳利,早已不復當年的青澀。
花城的身形挺拔了許多,徹底褪去了少年的纖細。他的長腿勻稱,肩背舒展,常年練劍使得他肌肉緊實而不顯粗壯。眉眼輪廓變得更為深邃,五官初具一種近乎凌厲的俊朗,少了幾分稚氣,多了幾分難以言說的隱忍。
連聲音都低沉了幾度,喉音雖未完全褪去少年感,卻已然帶著磁性。他練劍時向來沉默,整個人與劍光融成一道流暢的影子,起落收放,皆沉穩自如。
賀玄坐在院牆上,雙腿閒適地晃著,嘴裡叼著根草莖,半眯著眼,瞪著那一道道劍光:「我說你這小子,是偷偷吃了什麼長骨頭的仙丹,還是直接換了副身子?我記憶裡的花仔,明明是個會被木劍砸到腳的小白臉。」
他雖嘴上調侃,眼中卻也難掩一絲不易察覺的微讚。這些年,他也長高了不少,聲音變粗,語氣依然欠扁,但氣場已然不同,從一個愛搗蛋的頑童,變成了一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少年人。
花城並未回應,只在練完最後一式後,收劍入鞘,動作乾淨俐落得沒有一絲多餘。
謝憐正在屋檐下,就著晨光織著新的網袋,聽見賀玄的調侃,他抬起眼,溫和地輕笑:「你不是昨天才剛被他削掉了袖口?」
賀玄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噎了一下,頓時改口:「……那是我讓著他的,懂嗎?」
謝憐笑而不語,陽光落在他低垂的眉眼間,溫柔靜好得像一幅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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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時分,花城出門將曬好的藥草送去慕氏藥鋪,尚未歸家。謝憐正蹲在灶前翻動著柴火,一邊撿著從麻袋裡漏出來的豆子,一邊心算著晚飯還缺多少鹽醃菜。這時,院外傳來一聲洪亮的嗓音,帶著熟悉的長尾音與一股油滑的熱絡氣。
「謝家哥哥在嗎——?我可是帶著天大的好事來啦——」
話音未落,一名身形壯實的嬸婦,已拎著一個大紅布包袱,滿面春風地闊步進門。她便是村裡遠近聞名的黃媒婆,人稱「嘴甜斧硬一條龍」,最愛湊熱鬧、問八卦、談親事。
她一進門便先笑,眼中全是精明的算計與不由分說的熱情,交織成一道銳利的光:「哎呀,你看你啊,年紀也到了,又會持家,人又長得這麼體面。這樣的男人,在哪個村,哪個姑娘不想攀著嫁呢?」
謝憐聞聲起身,不慌不忙地拍了拍手上的灰,笑道:「黃嬸來得真巧,快請坐,歇歇腳。」
「哪是巧,我看這就是天註定的好姻緣啊。」黃媒婆毫不客氣地在長凳上坐下,動作俐落地打開紅綢包裹,裡面鋪著幾方繡工精細的繡巾和一串糖果花樣的耳墜。
「陳家的大姑娘,聽說過沒?那孩子,生得溫柔,一手繡活頂呱呱,又最是懂禮數,在陳家村可是出了名的賢慧規矩。」她邊說邊將一方繡巾推了過來。
謝憐接過繡巾瞧了瞧,依舊是笑著,但眼中微光一閃,問道:「陳家村……前些日子,不是剛傳出徵兵之事嗎?」
黃媒婆一愣,旋即不以為意地擺擺手:「哎呀,那是抓單丁戶呢!說是上頭點名要補足員額。陳家人多,姑娘又是要嫁出門的,這些兵荒馬亂的事,哪裡關得上她?」
謝憐淡淡笑了笑,未置可否,只道:「家中尚有小弟未能自立,身為兄長,我也不敢輕言別事。」
「哎呀,小弟總有長大成人的那一天,你也不能為了他,就一直這麼等下去啊。」
謝憐轉了個話題:「不知那位陳姑娘芳齡幾何?可曾識字?會不會做帳?」
黃媒婆笑了:「哎呦我的好哥哥,你這問話的架勢,像是在招女帳房呢。她人溫順端正,娘家也厚道,將來嫁過來,定是能撐起家務的好手。你要的是個能為你生兒育女的妻子,又不是個會打算盤的掌櫃。」
謝憐不再追問,只低頭為她將茶盞補滿,語氣溫和,卻也帶著不容動搖的意味:「既然如此,還請黃嬸回去代我致謝。只是眼下家中境況如此,我實在不敢倉促決斷,還需三思。」
黃媒婆見他態度軟中帶硬,便也不好再強逼,只好悻悻地收起綢袋,臨走前還不忘補上一句:「哥兒若真成了家,你那小弟可得先學著點自立啊,總不能一輩子都這麼依賴兄長。」
謝憐笑而不語,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外的陽光裡。他的指尖卻落在溫熱的茶盞邊緣,緩緩地、一下一下地摩挲著瓷器上細微的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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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時分,賀玄氣喘吁吁地從隔壁跑來,臉上還掛著一副「吃到了驚天大瓜」的表情。
他一頭鑽進謝家後院,見花城正蹲在井邊,用力地清洗著剛晾乾的布巾。他的袖子捲到肘上,指節青白分明,動作專注而沉穩。
賀玄朝他一喊:「喂!花仔!」
花城手上的動作一頓,抬眼看他。
賀玄抓了抓後腦勺,語速飛快地說:「我剛才聽我娘跟鄰居聊天,說那個黃媒婆嘴上可沒個把門的,到處跟人說你哥終於鬆口,動了娶親的念頭了!還扯什麼『弟弟長得倒是不差,就是人不太懂事,總這麼耽誤著哥哥也不是個事兒』,真的是一張嘴能掰出三丈長的布來。」
話沒說完,花城臉上的表情瞬間沉了下來。
他沒有多問,手中擰著的布巾卻越攥越緊,水滴順著他的指縫被用力地擠壓出來,「啪嗒、啪嗒」地落在地上。他眉頭緊蹙,低頭繼續搓洗,力道越來越重,像是要將那塊無辜的布巾撕開一般。
賀玄感覺氣氛不對,聲音也收斂了幾分,喃喃道:「……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還是她又在那胡說八道。我是怕你不知道,所以先過來跟你說一聲。」
花城沒有答話,嘴唇緊緊地抿成了一道線。他臉上看不出明顯的怒意,但那股沉默而隱忍的壓力,卻像一個快要滿溢的水缸,安靜到令人窒息。
賀玄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小聲補了一句:「……你要是有什麼想說的,可別自己一個人悶著。我不是故意來惹你難過的。」
花城終於輕聲開口:「謝了。」
語調不重,卻低沉得如同壓著一塊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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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廚灶前,謝憐正在煮著晚飯的粥,蒸籠中熱氣蒸騰。
花城坐在爐邊的小凳上,一言不發,視線落在跳動的灶火上,一動也不動。
謝憐看了他一眼,語氣如常:「三郎,今天怎麼不說話?」
花城低著頭,指節緊緊地捏著自己的衣角,良久,才低聲道:「哥哥……你真的,不打算告訴我嗎?」
謝憐一怔,旋即放輕了語氣:「你在說什麼?」
花城沒有立刻回話,眼神落在謝憐的背影上。那道熟悉的、總是為這個家操勞的背影,在燈火與蒸氣間微微搖晃,卻讓他生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般的不安。他原以為,自己已經夠努力,夠靠近了。
「你要娶親了,是不是?」他的聲音終於出口,低啞得近乎是在咬著每一個字。
謝憐轉過身,目光仍舊平靜:「沒有的事。你又是從哪兒聽來的胡話?」
花城的呼吸變得有些凌亂,像是憋了一整日的狂風,終於在此刻衝出了胸口:「我以為……你是為了我,才一直不成家的。可我什麼都做不到,到現在還是讓你一個人扛著所有事……我根本沒資格說什麼……你若真要成親,我也沒立場攔你……可、可為什麼你都不跟我說……?」
他語速忽快忽慢,像是連自己都無法整理好混亂的情緒。他眼神慌亂,喉頭一緊,一字一頓地說出了那句藏在心底最深處的恐懼:「是不是因為我,還是太沒用了,所以這種事,你根本不需要告訴我。」
謝憐微怔,隨即走近幾步,將手中的鍋鏟輕輕放下,伸手落在他緊繃的肩膀上。
「三郎,哥哥從未想過要娶親。那是誤傳。」
他語氣溫柔,不帶一絲起伏,像是在哄一個鬧彆扭的孩子:「你還是跟以前一樣,總是動不動就想太多。」
花城垂著頭,指尖死死地掐著衣襬,半晌,才輕輕地點了點頭。但他睫毛下投出的那片陰影,卻比夜色還要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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