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的午後，天氣漸暖，連糊在窗上的舊窗紙，都泛出了一層溫柔的柔光。
謝憐半靠在榻上，身上只披著一件素淺的中衣，手中握著一盞溫熱的清茶。室中已無前幾日那般濃重的藥味，只剩下淡淡的草木香與一絲爐火的餘溫，在空氣中靜靜盤旋。他的臉色依然蒼白，但眉眼間那份緊鎖的憂慮，終於舒展開來，氣息也多了些許安定。
花城正在廚房裡，默默地守著一鍋雞湯。鍋中白煙裊裊升起，將他挺拔的側影映得有些朦朧。那雙深邃的眼，偶爾會透過門縫，望向內室中那個安靜的身影，眼底深處，壓抑著一絲不敢輕易流露的期盼與不安。
謝憐望著他，目光輕柔，卻也難掩幾分複雜。他忽然意識到，自己這些日子以來所有的情緒起伏，其實都與眼前這個人，息息相關。
從重逢後的驚喜，到無所適從的退避，從因病而生的依賴，到此刻無法平息的悸動……那一層名為「弟弟」的牽絆，早已無法完全囊括他對花城日益深重的情感。
他想起那夜，花城貼著他的掌背，用那樣壓抑而不安的聲音，低聲問他：「我可以，不止做你的弟弟嗎？」
那句話並不逼人，卻像一顆投入心湖的小石，在他心中濺起了圈圈漣漪，時至今日，仍未平息。他震驚於花城告白的沉靜與熾熱，可當這份震驚緩緩褪去後，他卻也驀然驚覺，這些年來，花城那無數細微的舉動與沉默的守候，早已在潛移默化之中，為他築起了一座溫柔而牢不可破的心牆。
他記得，對方如何總是將他愛吃的菜餚擺在最順手的位置，飯菜不管放得多冷，也總會小心地用棉布覆蓋保溫；記得那些在深夜裡無聲的守候、為他擦藥時總是有意避開的目光；記得某次他因風寒微微蹙眉，花城便立刻遞上早已熬好的熱湯；也記得對方為了不驚擾他，總是等到深夜，才敢輕輕地替他掖好被角。甚至連一盞他慣用的杯子、一罐他習慣放置的藥材，花城都默默地記在心上，從未弄錯分毫。
這樣的一個人，這樣一份不求回報的深情，怎麼可能不讓人心動？
可偏偏，他是他的親弟弟。他們是謝家的血脈，是世俗眼中的手足。若這段不容於世的情意被旁人知曉，他們將要承受的非議與責難，絕不會少。
謝憐緩緩閉上雙眼，心底掠過一絲苦澀。他的指節微微收緊，挺直的脊背在下一瞬，又無聲地鬆弛了下來，如同撐了一整夜風雨的蓬布，終於有了細微的下墜。
若這段感情注定要被烙上禁忌的印記，那麼，就由他來背負所有的罵名。 他明白這條路將會無比艱難，也許會讓旁人輕蔑指責，甚至連他多年來在村中建立的聲譽也將毀於一旦。但他願意，他願意獨自承擔這一切。因為與其將花城一同拉入這風口浪尖，他更願自己一人，為他涉這險灘。
若將來真有那麼一天，便讓旁人指責他、唾罵他。那也只需說，這一切，都是他一人之錯，是他身為兄長，卻主動越了界。
他願意成為那道為他擋下所有風雨的牆，只求這份或許是錯的、卻無比真摯的情感，不被踐踏，也不被花城後悔。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微微顫動的指尖，而後緩緩抬手，放在了自己的心口上，彷彿能觸及那裡正凌亂跳動的節奏。
他想起許多畫面，寒冬裡被強塞進懷中的手爐、春日裡為他默默撐開的雨傘、夜裡輾轉反側時，那輕輕為他掖好被角的手、被噩夢驚醒後，那聲輕如風的「哥哥，我在」。
如果這世上真的有這樣一個人，能在他最疲倦時不言不語地守著他，在他最虛弱時輕聲喚他哥哥，在他早已殘破不堪時，還依舊將他視若珍寶……
那這份心意，是否也值得他，放下一切世俗的規範與眼光，傾心以對？
謝憐睜開雙眼時，眼底不再只有困惑與掙扎，而多了一層溫柔而決絕的清明。他緩緩起身，腳步還有些虛浮，卻一步一步，無比堅定地，走向了廚房。
門內熱氣氤氳，雞湯的香氣四溢。花城正半跪在灶前，專注地調著火候，身影隱沒在白霧中，顯得格外安靜。他聽見身後的腳步聲，微微一頓，正要回頭說些什麼，卻察覺到一道影子，已悄然逼近。
下一瞬，一隻還帶著些許顫抖的手，穿過了蒸騰的煙霧，從他身側伸來，輕輕地、卻不容抗拒地，扣住了他的手腕。
那一刻，花城徹底愣住了。
謝憐的手微微發顫，並沒有多少力氣，卻極其執拗地扣著他。那溫涼的掌心，此刻卻傳來一股灼熱得近乎倉皇的溫度，像是藏了幾個日夜的心事終於無處可去，只能借著這麼一個魯莽的觸碰，盡數傾訴出來。
花城下意識地想說話，喉頭卻像被什麼攫住，只被謝憐的眼神，便奪去了所有的聲音。
那雙眼，仍帶著病後未褪的疲憊，卻又異常清澈，像是被雪水洗過的星光，能將人整個心魂都晃亂了。他的眸底不再有徬徨與退縮，只有決絕的柔光，像一盞在深夜裡被點亮的燭火，靜靜地燃著，卻亮得逼人落淚。
謝憐望著花城，指尖還輕輕地扣著他的手腕。他心中掙扎萬分，一方面是血緣與世俗的界線，一方面卻是那日積月累、早已無法忽視的深情回響。
他從不敢承認，自己也早已被那份溫柔與執著，拉扯得魂牽夢縈。那些被死死壓抑在心底的悸動，早在剛才的觸碰與凝視中，紛紛破土而出。
他深吸了一口氣，像是終於做好了所有的準備，才緩緩開口。
「三郎，」謝憐輕聲喚道，語音低啞而溫柔，卻帶著一種能穿透人心的堅定。他像是將所有的顫抖、矛盾與遲疑，都熬煮成了一縷溫柔的絲線，從心頭最深處，輕輕地牽引而出。
「若我說，我也不想，只當你的哥哥。你……會不會，願意相信我一次？」
那句話落下時，他的眼神亮得驚人，像是將心中所有塵封的光輝，在這一瞬間，盡數照耀於人前。不為懇求回應，只為讓花城知道，他也可以為了這份情意，選擇迎光而上。
花城的眼神猛地一顫，喉頭一滯，像是無數驚濤駭浪，全都堵在了胸腔。他想開口，卻發現舌尖一片乾澀，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的指節微微顫抖，不知是因緊張，還是因太過激動。他從未想過，會從謝憐的口中，親耳聽見這樣一句話。他從未敢奢望，會有這樣石破天驚的時刻，降臨在他身上。
謝憐卻沒有等他的回答，只輕輕地上前一步，伸出雙手，繞過他的腰，將臉埋入了他寬闊的肩側。
那擁抱很輕，像是怕驚擾了什麼，又像是在試圖從對方身上，汲取一些自己也同樣欠缺的力量。
花城怔然片刻，才緩緩抬起手，一隻落在謝憐顫抖的背上，另一隻則小心翼翼地，扶住了他的後頸。他動作極輕，近乎虔敬，彷彿此刻擁抱的，便是他的信仰本身。
他的額頭輕輕觸在謝憐的髮際，閉上眼，長長地、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氣。他緊握著謝憐後領的指節，微微顫動，像是再多用一分力氣，就會徹底控制不住自己。
他的眼圈悄悄泛紅，壓抑了太久的情緒，在這一刻幾近潰堤。
「哥哥，」花城聲音低得像一縷風，落在謝憐耳邊，飄忽卻又深刻，「你可真是……要了我的命了。」
這一次，是謝憐主動跨越了那道無形的界線。
而花城，終於在這一個無聲的擁抱裡，等到了他整整十七年，都不曾敢宣之於口的深情。
—
夜已深沉，窗外蟲聲斷續。
謝憐剛躺下沒多久，便聽見房門「吱呀」一聲，被輕輕推開了。他抬眼望去，只見花城抱著自己的枕頭，神色坦然，眼尾卻還帶著一絲未褪的微紅，一步一步地，走向了他的床榻。
「哥哥，」他低聲開口，「我……今晚，想和你一起睡。」
謝憐怔了怔，還未來得及回答，花城已自顧自地在他身旁鋪開了被子，在榻沿坐了下來。他眼神悄悄掃過謝憐的側臉，指節不自覺地蜷了蜷，像是在努力掩飾內心那依舊在翻湧的情緒。
謝憐微偏過頭，迎上他的目光，在那一瞬間，竟有些不敢呼吸。他看著對方那有些小心翼翼、卻又藏不住嘴角那絲喜悅的模樣，終是輕輕地，往裡挪了挪。
兩人肩側相貼，共蓋一床薄被。屋內靜謐，只剩下彼此交錯的呼吸聲。
「哥哥……你現在，會覺得不自在嗎？」花城輕聲問，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忐忑。
謝憐搖了搖頭，聲音還有些沙啞：「不會。」
花城側過身，靜靜地看了謝憐片刻。忽然，他俯下身，沒有再多說一句話，直接吻了上去。
謝憐的睫羽猛地一顫，唇瓣微張，尚未反應過來，便被那溫熱的唇，輕柔地覆蓋住了。他的眼睛因驚訝而倏地睜大，隨即，在花城那略帶顫抖的氣息中，又緩緩地閉上了。
初吻如羽，輕柔卻又熱烈，像夜裡悄然燒起的一縷微弱的火。唇瓣相貼之處，彷彿有細微的電流竄過，叫人不由自主地戰慄。
花城起初只是極其小心地貼著他的唇角，輕輕地啄吻，像是在試探，也像是在極力地忍耐。他的睫毛微顫，額角也泛著淡淡的紅意，那雙緊扣在謝憐背脊處的手，指節繃得死緊，彷彿正用盡全身的力氣，才克制著自己不再更進一步。
可不過數息之間，他便似被那甜美的滋味勾了魂，再也忍不住，將這個吻，緩緩地加深。
唇齒輕輕地廝磨，舌尖探入時，還帶著些許青澀的顫抖，卻又極致克制地，描摹著謝憐的齒間與上顎的輪廓。
謝憐從喉間溢出一聲細若蚊鳴的悶哼，這聲音雖輕，卻像火上添油，讓花城呼吸頓時急促了幾分。他的手，也不安分地摸索著，滑過謝憐的腰側，探進了微敞的衣襟，掌心終於貼上了那片溫熱而細膩的肌膚。謝憐一驚，身子不自覺地顫了一下。
那輕微的戰慄，讓花城的眼神又深了一層。他像是在撫摸一件易碎的、絕世的寶器，既貪戀，又懼怕。
謝憐被他親得呼吸漸重，身子卻仍帶著病後的虛弱，氣息紊亂，額角也滲出了些許薄汗。他的心跳急促得幾乎要從胸腔中跳脫，在這樣陌生的、翻湧的情緒之間，他不知道自己是該推開，還是該更靠近一些。
唇齒交纏之際，情感如決堤的洪流，在他體內肆意奔湧。他第一次這樣真切地感受到：原來，渴望可以如此具體，可以化作每一寸肌膚的顫動，每一次呼吸的蒸騰。
他伸出手，扣住了花城的肩膀，那動作並非要制止，而更像是在這片暈眩的浪潮中，尋求某種安定的依靠。他喉頭悄悄地吞嚥了一下，在一個吻的間隙，餘音未盡地，低喃出了一聲：「三郎……」
花城忽地停下了所有動作。他額頭抵著謝憐的額頭，氣息依舊急促。他的睫毛輕顫，聲音低沉而沙啞：「抱歉……哥哥，你尚未痊癒，我不該……」
謝憐微喘著，耳根早已泛紅，眼神還帶著未散去的水霧。他抬眼看了花城一瞬，並未責怪，反倒輕輕地搖了搖頭。
花城的眼底一黯，隨即又亮了起來。他指節仍輕輕地顫動著，呼吸緩了片刻，才終於收斂起所有的情緒，讓兩人重新躺好。
謝憐順勢被他攬入懷中，側臉貼在他堅實的胸口，靜靜地聽著他那尚未完全平復的、強而有力的心跳。
花城一手輕輕地拍著他的背，像是在安撫他，也像是在平撫自己的慌亂。
「晚安，哥哥。」他語氣輕柔。
謝憐在他懷中微微蹭了蹭，閉上眼，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喃喃應道：「晚安，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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