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水 - 《墨星如故》節錄

趙凝出嫁的那日，襲赭紅朱裳，覆雲紋霞披，頭戴垂珠金步搖，端的是儀態萬千，明豔照人。

那精緻的步搖冠是代王所贈——以金為題，白珠為璫，六珈以翡翠為毛羽，繞以為華云。

在代地，若女子戴上男子所贈步搖，即為許嫁之意；冠愈金貴，愈顯對新娘的誠心與重視。

送親列隊自趙氏之宮啟行，銅鑾擊鼓，聲震于野。

披甲衛騎開道，旌旗獵獵，赤蓋朱車隨後而出，羽葆香輿、朱車六乘、玉馬二十，儀仗赫赫，氣勢威然。

世子趙脩更親為送親使，以彰新娘身份尊貴，令夫家莫敢輕慢。

趙氏以玄色為尊，他身著玄黑鑲金華服，騎乘墨星駿馬，神情清冷，緩行於主車之前。

士民夾道，齊聲頌歌——

君子偕老，副笄六珈。

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宜。

子之不淑，云如之何？

玼兮玼兮，其之翟也。

鬒髮如雲，不屑髢也。

玉之瑱也，象之揥也。

揚且之皙也，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

瑳兮瑳兮，其之展也。

蒙彼縐絺，是紲袢也。

子之清揚，揚且之顏也。

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註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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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凝端坐於車中，只覺一切如夢似幻。

這條路，一年前她同趙脩也走過，猶記當時笑語嫣然，而如今，縱使相對亦無語。

她已經許久沒有跟趙脩說過話了，也盡量避著他；一開始是在賭氣，後來是認命。

曾經覺得最開心的日子，便是阿脩哥哥在身邊。

但大陽城那日，趙脩為韓嫈畫扇，韓嫈柔情望著哥哥的畫面，每當想起，心就隱隱作痛。

她沒那麼大度，不想與人分享哥哥；卻也徹底明白，她終究不能像韓嫈那樣，給他助力，愛的明目張膽！

於是母親容夫人告知代王求娶，而父親已然應允的那日，她沒掉眼淚；反倒是容夫人紅了眼眶，母親沒生女兒，向來待她有些真情。

容夫人除了教導自己與夫君相處之道、閨房帷事，還告訴自己，要有為趙氏盡力的覺悟。

在代國那裡，一切的行止，都要以趙氏利益為最優先考量。

她點頭。

好似這輩子她都在離開、歸去——

八歲那年，阿耶走了，帶著悲傷的心情離開董宅，怯生生地來到趙宮。

十七歲這年，將離趙氏，去往代國。

她應允。

這是她唯一能報答趙氏恩情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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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親車隊沿著汾河谷地官道往北，過了平陽鄉亭——那個古名夢渚的美麗地方。

趙凝已換下赭紅嫁衣，取下冠飾，穿著適合遠道車行的衣裳，也是紅色，不可壞了喜氣。

碧珠替她梳著長髮時，她忽然想起去年張熙說過的那傳說故事。

如果是哥哥想要那河中深處的閃亮石子，自己也會奮不顧身去取吧？

她輕輕自嘲一笑。

忽地，車馬速度慢了下來，車隊後方傳來一陣急促馬蹄聲，由遠至近。

她輕輕掀開車幔一角，看見兩名趙宮侍衛策馬疾馳至趙脩身側，低聲稟報了幾句。

她看見哥哥臉色驟變，心中隱隱有不祥的預感。

趙脩令車隊暫於官道側林間休息，他則與郵無恤、張熙三人私下對談了一陣。

爾後，竟逕自朝自己馬車走來——

她揭著車幔的手還來不及放下，他已望見她。

她垂下眼，待他走到車旁，他開口，語聲平靜：「阿凝，妳隨我來，我有話同妳說。」

略一遲疑，她放下車幔，碧珠扶她下車後，留在原地。

趙脩不發一語，轉身往林間密處走去，趙凝隨後緊跟著。

離車隊已有一段距離，趙脩停了腳步，白桃則遠遠候著，沒靠近兩人。

他望著她片刻，見她眼神始終迴避，於是輕聲道：「我知妳不想與我說話，那妳聽便好了。」

她眼裡已泛起一層水霧，輕咬著下唇，視線不知往哪裡擺，只得看著地上。

「趙宮傳來急報，父親病危，張叔讓我儘快趕回……」他說。

她震驚抬頭，望著他的臉，淚水在眼裡打轉，就要奪眶而出。

他看著她，忍住想將她緊擁入懷的衝動，說：「妳記著，無論父親或母親跟妳說過什麼，去到代國，妳什麼都不必管。」

「喜歡花草就種花弄草，喜歡彈琴就彈琴……」

趙凝眼淚已滑落，兀自緊咬著雙唇，不讓自己哭出聲。

「只管照顧好自己……」

她上前一把抱住哥哥，再也忍受不住地嚎啕大哭起來，彷彿要將這陣子的傷心、要強、委屈，全都宣洩出來。

趙脩擁著她，任由她將淚水浸透自己衣襟，聽著她哭，就像一刀劃在心上，比自己流血還痛，他微微哽咽道：「對不起……」

趙凝抽泣著搖頭，斷斷續續地道：「是我不好……我不該跟你鬧脾氣……阿脩哥哥……」想到日後再難相見，她話說不完，又哭了起來。

趙脩緊摟著她，眼角泛淚，他的阿凝總是那麼善良，自己受了委屈，還來體貼他。

他情不自禁親吻她的額頭，過了一會兒，他輕輕拉開她。

「我要走了……我已將節仗交給郵無恤，他是父親最信任的人，一定會護妳周全。」

趙凝情緒稍定，吸了吸鼻子，點著頭道：「你也要保重。」

她覺得心情輕盈多了，在哥哥懷裡放肆地哭過一回，便好像愁思的重量有了分擔的人。

趙脩嘴角強牽一笑，「有什麼消息，我會再讓人通知妳。」

二人相偕，返回車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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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站在不遠處的張熙，將這一幕皆收眼底。

他不是有意要偷看的，只是宗主病危，他下意識打起十二萬分精神。

趙脩跟趙凝兩人走那麼遠，單靠白桃那愣小子能安心嗎？

只是，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好兄弟的意中人，竟會是趙凝？！

他輕歎一聲暗自搖頭。

但若是世間的情感，都能先選擇再愛，那還是愛嗎？

趙脩啊趙脩……你對自己可真是夠狠的……

真是令人，不勝唏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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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6：出自詩經《鄘風．君子偕老》

節錄自《墨星如故》第四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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