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水埗社區中心三樓的主任辦公室,門楣上貼著「張敏儀主任」的亞克力名牌。厚重的深色木門緊閉著,像一道無聲的界碑,隔絕了外面辦公區的嘈雜與這方空間的肅殺。林子晴坐在門外靠牆的塑料排椅上,背脊挺得筆直,雙手規矩地交疊放在膝蓋上,指甲卻無意識地深深掐進掌心。她盯著那扇緊閉的門,耳朵捕捉著裡面傳來的細微聲響——模糊的、壓低的交談聲,間或夾雜著紙張翻動的沙沙聲,以及一聲若有似無的嘆息。每一秒等待都像在滾燙的油鍋裡煎熬。牆上電子鐘的紅色數字從「09:58」跳到「09:59」,再跳到「10:00」,冰冷的機械變換聲敲打著她緊繃的神經。
門內終於傳來清晰的一聲:「請進。」
子晴深吸一口氣,胸腔裡卻像塞滿了浸水的棉花,沉重而窒息。她推開門。
辦公室裡的光線被厚重的百葉窗簾切割得明暗交錯,空氣中漂浮著舊文件特有的塵埃氣息和一股若有似無的消毒水味道。張敏儀主任端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後,背對著唯一的光源——一扇被窗簾遮擋了大半的窗戶。她的臉龐因此隱在相對的陰影裡,只有鼻樑上那副無框眼鏡的鏡片,偶爾反射出窗外漏進的一點冷光。桌上堆疊的文件像一座座微型山巒,壓迫感十足。她沒有抬頭,目光專注地停留在攤開在面前的一份藍色文件夾上,右手握著一支沉甸甸的金屬鋼筆,筆尖懸在紙頁上方,仿佛隨時要落下判決。
子晴輕手輕腳地走到桌前那張孤零零的訪客椅前,沒有立刻坐下。空氣凝固得像一塊鉛。
「張主任。」她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乾澀。
張敏儀終於抬起頭。她的臉龐輪廓分明,唇線緊抿,鏡片後的目光平靜無波,卻像手術燈般精準地投射在子晴臉上,帶著一種穿透性的審視。她沒有說話,只是用鋼筆的筆尾,輕輕點了點她面前那份文件夾的封面。
子晴的目光順著筆尖落下。藍色文件夾的封面右上角,赫然貼著中心統一的個案編號標籤,以及一個用黑色油性筆清晰寫下的名字——「周美琳」。旁邊還有一份打開的卷宗,子晴一眼瞥見了頁眉的標題——《社會福利署服務單位員工行為守則及個案處理指引(修訂版)》。她的心猛地一沉,喉嚨發緊。
「林姑娘,」張敏儀的聲音響起,不高,語調平穩,卻字字清晰,帶著金屬般的質感,「請坐。」她指了指對面的椅子。
子晴依言坐下,臀部只挨了椅子邊緣,腰背依舊挺直,雙手緊緊攥著膝蓋上的布料。
張敏儀的目光重新落回「周美琳」的文件夾,手指翻開第一頁。那是林子晴幾天前填寫、由黃Sir緊急簽署的「兒童保護個案緊急住宿申請表」。她的指尖緩緩滑過申請表下方「風險評估」那一欄,停駐在子晴親筆寫下的那幾行力透紙背的字句上:「……持續遭受生父嚴重家庭暴力……頻繁肢體虐待(拳打腳踢、使用皮帶抽打)、精神虐待(死亡威脅、長期恐嚇、禁閉)、疏忽照顧……生母未能提供有效保護……存在阻撓求助、責怪受害人及試圖強行帶離安全環境之行為……即時人身安全風險(存在致死致傷高風險)……」
「這份評估,」張敏儀緩緩開口,指尖依舊點在那幾行字上,「寫得很具體,也很嚴重。基於這樣的風險評估,申請緊急兒童住宿照顧服務,符合兒童最大利益原則,程序上,在極端緊急情況下,前線社工在主管暫時無法聯繫時,有酌情權限先啟動初步保護行動。」她的話聽起來像是在陳述事實,並未直接否定子晴的核心判斷。
子晴緊繃的神經剛有了一絲鬆懈的跡象,張敏儀話鋒陡然一轉,語氣變得鋒利如刀:
「但是,」她抬起眼,目光透過鏡片,銳利地鎖定子晴,「啟動保護行動,不等於可以繞開所有核心程序,無視既定的風險管控機制!」她「啪」地一聲翻過申請表,露出下面附著的幾份文件影本——幾張模糊的現場照片(阿琳手腕的抓痕、周太在中心門口嘶吼的側影)、一份簡短的「事件記錄」(只記錄了周太到中心鬧事、試圖拉扯阿琳,林子晴手臂被抓傷),以及一份由庇護中心發出的「緊急庇護確認書」。
「林姑娘,我問你幾個問題。」張敏儀的語速不快,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壓力,「第一,在未獲得中心正式書面批准、未完成完整的『高危個案風險評估會議』記錄、未取得社署兒童保護組(CPU)明確授權的情況下,是誰授權你直接將案主從婦女庇護中心轉移至保密性更高的兒童之家?這中間的責任鏈條、法律授權依據,你如何釐清?」
子晴張了張嘴,喉嚨乾澀:「當時情況非常緊急,周太已經追到中心,情緒極度失控,揚言要強行帶走阿琳!我擔心婦女庇護中心的位置不夠保密,周太甚至她父親有可能追查到!阿琳當時的精神狀態瀕臨崩潰,她和妹妹欣欣的安全是首要的!黃Sir當時在場,他……」
「黃Sir有最終決定權嗎?」張敏儀毫不客氣地打斷,聲音陡然拔高了一度,在壓抑的辦公室裡顯得格外尖銳,「他簽署的是這份緊急申請表!是申請!不是執行轉移的指令!最終的批核權、風險評估會議的召集權,在我這裡!在社署CPU!你知不知道,未經完備程序擅自轉移受保護兒童,萬一在新的安置點發生任何意外——無論是再次被施虐者找到、還是安置點本身的管理問題導致傷害——第一責任人是你!是中心!所有的法律風險、輿論風險,誰來承擔?!」她的手指重重地敲在《員工行為守則》上,「這裡面,哪一條賦予了你凌駕於制度和集體評估之上的絕對裁量權?!」
每一個質問都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子晴心口。她臉色發白,辯解的話語堵在喉嚨裡,只剩下急促的呼吸。她當時滿腦子只有阿琳驚恐絕望的眼神和手腕上的傷痕,只想著以最快速度把她送到最安全的地方,那些繁複的表格、會議、授權流程……在那一刻,都被洶湧的保護本能擠到了腦後。
「第二,」張敏儀的聲音冷得像冰,「關於案主生母周太女士。你在事件記錄裡,只簡略記載了她『情緒激動,試圖強行帶走案主,抓傷社工手臂』。但據我瞭解,以及從社署CPU反饋的信息,周太女士在事後,向社署投訴中心社工『惡意教唆其女兒誣告生父』、『蓄意拆散其家庭』,並聲稱其丈夫從未對女兒進行過你所描述的嚴重虐待,所謂傷痕是女兒『自己不小心撞到』或『青春期叛逆自殘』!她指控你未經她這位法定監護人同意,就強行安排其未成年女兒入住陌生機構,侵犯了她的監護權!」
張敏儀拿起桌上另一份文件,那是社署CPU發來的正式詢問函副本,上面清晰列出了周太的投訴要點。「林姑娘,」她的目光銳利如鷹隼,緊緊抓住子晴眼中閃過的一絲震動,「你在協助阿琳填寫申請表、進行風險評估時,有否清晰、完整地記錄下她指控父親施暴的具體細節?時間、地點、方式、在場證人(尤其是其妹周美欣)?有否第一時間對其身上的可見傷痕進行拍照存證?有否嘗試聯絡其他可能的旁證(如學校老師、鄰居)?有否在周太女士首次到中心鬧事、甚至抓傷你時,立即報警並取得警方的事件記錄和驗傷報告?!」
一連串專業而尖銳的問題,如同驟然掀開的幕布,將子晴在巨大情緒壓力和時間緊迫下被忽略的、缺失的環節,赤裸裸地暴露在強光之下。冷汗瞬間浸透了她的後背。
「我…我記錄了阿琳的口述…傷痕,當時只顧著安撫她,沒…沒立刻拍照存證…周太鬧事時,黃Sir和保安阿伯及時控制了場面,我…我以為…沒到需要報警的程度…學校方面,阿琳極度抗拒聯繫學校,怕同學知道…鄰居…」子晴的聲音越來越低,帶著無法掩飾的慌亂和懊悔。她當時只覺得記錄下阿琳的血淚控訴就是最有力的證據,卻忽略了在冰冷的法律和制度面前,情緒化的敘述遠不如客觀、及時、程序完備的物證和第三方記錄來得有力量。周太的反咬一口,瞬間讓整個局面變得被動而複雜。
「『以為』?」張敏儀的嘴角向下撇出一個嚴厲的弧度,鏡片後的目光冰冷刺骨,「社工的專業判斷和行動,是基於『以為』,還是基於實證和程序正義?你現在面對的,不僅是一個情緒崩潰的少女和她不可靠的母親,還有一個被指控嚴重刑事罪行的父親!周太的投訴,直接動搖了整個個案的事實基礎!社署CPU現在必須重新審視所有證據鏈條!如果最終因為你前期證據收集的不完備、程序操作的瑕疵,導致無法對施虐者提出有效檢控,甚至反過來被對方控告中心程序不當、侵犯監護權,這個責任,你擔得起嗎?中心的聲譽和公信力受損,這個後果,你考慮過嗎?!」
「可是張主任!阿琳她說的是真的!她身上的傷、她當時的恐懼絕不是裝出來的!她妹妹欣欣頭上的傷…」子晴急切的辯解衝口而出,帶著不被信任的委屈和憤怒。
「我相信你的直覺,林姑娘!」張敏儀猛地打斷她,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前所未有的壓迫感,甚至隱隱壓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焦慮,「但社署、法庭、公眾,甚至對方律師,不會只相信你林子晴的『直覺』和一個情緒不穩定的青少年的單方面口供!他們要的是無可辯駁的證據鏈!是滴水不漏的程序記錄!是經得起最嚴苛質詢的專業操作!」她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如炬,直刺子晴眼底,「你滿腔熱血,急於救人,這沒有錯!但你想過沒有?你這種跳過關鍵程序、忽視風險管控、證據收集不全的『英雄式衝動』,很可能非但救不了阿琳,反而會害了她!如果因為你的程序瑕疵,導致法庭無法採信關鍵證據,施虐者逍遙法外,甚至反過來利用監護權爭奪戰,把兩個女孩重新推回那個地獄般的家,這個結果,是你想看到的嗎?這就是你所謂的『保護』?!」
「害了她」三個字,如同三根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子晴的心臟!她渾身劇震,臉色煞白如紙,一直強撐著的挺直背脊瞬間垮塌下來,像是被抽掉了所有力氣。張敏儀描繪的那個可怕後果——施虐者因證據不足逃脫制裁,阿琳和欣欣在漫長的法律拉鋸戰後被迫回到那個充滿暴力的家——像一幅最恐怖的畫面在她腦海中轟然炸開!冷汗順著她的額角滑落,滴在緊握成拳、指節發白的手背上。辦公室裡死一般的寂靜,只有她粗重而壓抑的喘息聲,和牆上掛鐘無情的滴答聲。
張敏儀看著眼前年輕社工瞬間褪盡血色的臉和眼中巨大的驚恐與動搖,緊繃的下頜線條似乎緩和了微不可察的一絲。她向後靠回椅背,拿起桌上的保溫杯,緩緩擰開蓋子,蒸騰的熱氣模糊了她鏡片後的視線。再開口時,語氣雖依舊嚴肅,卻少了幾分凌厲,多了幾分沉重的疲憊與無奈:
「林子晴,你以為我坐在這個位置上,是故意要給你設卡,要阻撓你去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嗎?」她吹了吹杯口的熱氣,聲音低沉下去,像在陳述一個殘酷的事實,「你看到的,是阿琳一個人的眼淚和恐懼。而我看到的,是整個深水埗社區中心每月堆積如山的個案卷宗,是社署每年被砍的預算和永遠填不滿的資源缺口,是媒體對任何一點社工操作失誤的放大鏡和口誅筆伐,是無數個像周太這樣反咬一口的投訴和潛在的法律訴訟風險!這個位置,就是坐在火山口上!」
她放下杯子,金屬杯底接觸桌面發出清脆的一聲響,在寂靜中格外刺耳。
「社工的專業,不僅僅在於一顆柔軟的心和滿腔的熱情。更在於,如何在洶湧的同情心與冰冷的制度條框之間,在案主迫切的、甚至生死攸關的需要與整個機構、整個系統的風險承受能力之間,找到那條狹窄的、如履薄冰的鋼索!」她的目光重新變得銳利,直視著子晴,「這條鋼索的名字,就叫『程序正義』和『風險管理』!它繁瑣,它耗時,它看似冷漠,但它是在保護案主的同時,也是在保護你自己,保護中心,保護這份工作能夠持續下去、幫助更多人的根基!沒有它,你那點熱血和衝動,只會引火燒身,最終誰也救不了!」
她拿起那份《員工行為守則》,推到桌子邊緣,離子晴更近的位置。「回去,把這份指引,尤其是關於兒童保護高危個案處理流程、證據收集規範、危機介入步驟以及法律責任的章節,仔仔細細看三遍!然後,」她頓了頓,語氣不容置疑,「針對周美琳個案,你必須在24小時內,向我提交一份完整的、詳細的書面補充報告。報告內容包括但不限於:一、阿琳首次向你詳細披露受虐經過的具體時間、地點、在場人員(錄音/錄像記錄?)、原始談話記錄副本;二、其身上所有可見傷痕的清晰照片(需標註拍攝時間、地點、見證人簽名);三、嘗試聯繫其妹周美欣進行初步安全評估的計劃和情況(需在CPU社工協同下進行);四、補充聯繫其學校社工/班主任了解其在學情況及異常表現的計劃;五、針對周太女士投訴要點的逐條書面回應及擬採取的危機公關措施。報告需經黃志明高級社工覆核簽署後,再呈交給我。這份報告,將是我們回應社署CPU質詢和應對潛在法律風險的核心依據。明白了嗎?」
「明…明白。」子晴的聲音低啞,帶著濃重的疲憊和尚未散去的震動。她感覺自己像一個剛從驚濤駭浪中掙扎上岸的人,渾身濕透,精疲力竭,腦海中一片混亂。張敏儀的話,像冰冷的潮水,一遍遍沖刷著她過去幾天憑著一腔孤勇建立起來的信念堡壘,留下滿地狼藉的質疑和沉重的後怕。
「出去做事吧。」張敏儀揮了揮手,重新低下頭,目光投向桌上另一份待批的文件,不再看她。逐客令下得乾脆利落。
子晴有些僵硬地站起身,雙腿像灌了鉛。她拿起桌上那份沉重的《員工行為守則》,指尖冰涼。轉身走向門口時,她甚至不敢回頭再看一眼那片陰影籠罩下的辦公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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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開主任辦公室的門,外面辦公區略顯嘈雜的聲音和渾濁的空氣撲面而來,竟讓子晴有了一種重回人間的恍惚感。日光燈管發出單調的嗡嗡聲,電話鈴聲、鍵盤敲擊聲、同事低聲交談聲、檔案車輪子滾過地面的聲音交織在一起。然而,這份日常的喧囂此刻聽在她耳中,卻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遙遠。她抱著那本磚頭般的《員工行為守則》,腳步虛浮地走向自己的格子間。
「子晴?冇事嘛?」一個溫和的聲音在旁邊響起。是坐在鄰位的資深社工霞姐。她年約四十,面容和善,此刻正關切地看著子晴蒼白的臉色和失魂落魄的樣子。「張主任佢…係嚴厲咗啲,但都係為你好,為個案好。」霞姐壓低聲音,遞過來一杯剛沖好的熱茶,裊裊的熱氣帶著一絲茶香。
子晴勉強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接過茶杯,指尖傳來的溫熱卻絲毫暖不了她冰冷的心。「多謝霞姐。」她低聲說,聲音乾澀。
「我哋做呢行,尤其係做保護個案,真係步步驚心㗎。」霞姐嘆了口氣,指了指自己桌角同樣擺著的一份《行為守則》,封皮磨損得厲害,「你睇我本『聖經』,翻到爛曬。初初我都好似你咁,覺得啲程序好煩好阻碇,一心想快啲幫到手。後來…」她眼神黯淡了一下,「撞過板,食過死貓,甚至差啲俾人告,先至真係明,張主任講得啱,呢啲嘢唔係枷鎖,係保命符嚟㗎。冇咗佢,我哋連自己都保唔住,點保人?」
霞姐的話像一根細小的針,輕輕刺破了子晴心中那層混亂的薄膜。她低頭看著手中嶄新卻顯得無比沉重的《行為守則》,封面上冷冰冰的標題似乎有了不一樣的重量。
「林姑娘!」一個略顯焦急的聲音傳來。是同組負責跟進露宿者個案的年輕社工阿邦。他手裡拿著一份文件,快步走到子晴桌前。「你之前幫阿強(Stephen)申請嗰個教會淋浴時段,出咗啲問題。」
子晴猛地抬起頭,思緒被強行從阿琳的風暴中拉回現實:「咩事?」
「管理淋浴間嘅修女瑪麗亞打電話嚟,」阿邦將文件遞給子晴,上面是手寫的記錄,「佢話尋日下晝,係阿強專用嘅淋浴時段,佢如常去到。但係負責管理物資嘅李姑娘,堅持要阿強出示身份證明文件同埋簽署一份『設施使用免責聲明』先可以入去沖涼。份聲明仲要列明如果遺失財物或者喺中心範圍內發生意外,中心概不負責咁話。阿強佢…」阿邦頓了頓,表情有些無奈,「當場黑曬面,覺得受到侮辱同極度唔信任。佢一句話都冇講,掉頭就走咗。瑪麗亞修女覺得好抱歉,但李姑娘話係中心嘅新規定,佢都冇辦法。」
一股無名火瞬間竄上子晴心頭!又是程序!又是這該死的、看似合理卻處處透著冷漠與不信任的條條框框!她費盡心思,在資源的夾縫裡為阿強爭取到這一點點卑微的、維持基本體面的機會,卻被一份突如其來的「免責聲明」和索要身份證的要求,輕易地踐踏得粉碎!阿強那極度敏感的自尊,怎麼可能忍受這種赤裸裸的防備?這無異於在他癒合無望的傷口上又狠狠撒了一把鹽!
「我而家打去問清楚!」子晴霍地站起來,抓起了桌上的電話聽筒,手指因為憤怒而微微發抖。張主任的訓斥猶在耳邊,但此刻面對阿強遭遇的不公,那股壓抑的委屈和憤怒找到了新的出口。
電話很快接通,對方是教會中心行政部的李姑娘,聲音帶著程式化的禮貌和不容置疑的刻板:「林姑娘,你好。關於周國強先生使用淋浴間嘅要求,我哋中心最新規定,所有非註冊會員使用付費或專項設施,都必須登記有效身份證明文件,並簽署免責聲明,這是為了明確責任歸屬,保護中心權益,避免日後不必要的糾紛。這是管理委員會通過的正式條款,我們前線職員必須執行,沒有酌情權。如果周先生不願意配合,很抱歉,我們無法為他提供服務。」
「李姑娘!」子晴努力壓抑著火氣,試圖據理力爭,「阿強嘅情況特殊!佢係露宿者,本身就好抗拒提供個人文件!呢個專用時段係瑪麗亞修女基於佢嘅需要特批嘅!份免責聲明對佢嚟講,係一種好大嘅侮辱!我哋社區中心有正式嘅介紹信,我哋可以承擔協調責任!可唔可以通融一下?或者,我哋中心同你哋簽署一份機構間嘅保障協議?」
「林姑娘,」李姑娘的聲音透著公事公辦的冷淡,「規定就是規定。機構間的協議需要雙方主管層面商討,流程漫長。在沒有新的書面指示或協議生效前,我們只能按現行規定執行。如果周先生不願意遵守,我們也無能為力。抱歉。」電話那頭傳來忙音。
子晴握著聽筒,聽著裡面單調的忙音,一股強烈的無力感再次像冰冷的潮水般淹沒了她。剛剛在張主任辦公室感受到的那種制度性的巨大束縛和挫敗,此刻在阿強這件「小事」上,以一種更為瑣碎卻更為刺痛的方式重演了。她頹然坐下,將發燙的額頭抵在冰涼的桌面上。
「撞板啦?」黃Sir沉穩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他不知何時走了過來,手裡拿著一個磨損的保溫杯,臉上帶著一絲瞭然的神情。「教會中心嗰邊?」
子晴抬起頭,眼圈微微發紅,將情況快速說了一遍,語氣裡充滿了沮喪和不解:「黃Sir,我只係想佢有地方可以沖個乾淨涼!點解咁簡單嘅事,都要搞到好似求人施捨,仲要簽咩鬼免責聲明?佢咁驕傲嘅人,點會肯?瑪麗亞修女明明係好心…」
黃Sir拉過旁邊一張空椅子坐下,擰開杯蓋,吹了吹熱氣,沒有立刻回答。他沉默地喝了幾口水,目光投向辦公區窗外深水埗灰濛濛的天空和密集的舊樓群。半晌,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平靜:
「你覺得,份免責聲明,係針對阿強一個人?定係唔信任佢?」
子晴愣了一下。
「唔係。」黃Sir搖搖頭,目光深邃,「份聲明,係針對所有潛在嘅風險。管理一個機構,尤其係有對外開放設施嘅,佢哋要面對嘅,可能係無數個『阿強』,或者更複雜嘅人。曾經有人喺免費飯堂食到唔舒服(可能係本身健康問題),反過嚟告機構;有人喺活動室跌親,話設施有問題索償;甚至有人利用機構嘅信任做啲唔啱規矩嘅事…一單意外,一宗投訴,就可能拖垮一個小機構。份免責聲明,份登記要求,係佢哋喺資源有限、人手不足嘅情況下,為咗生存落去,迫不得已築起嘅一道薄薄嘅防火牆。佢哋唔係唔想幫,而係驚,驚幫人嘅代價,自己承受唔起。」
他轉過頭,看著子晴:「你覺得佢哋冷血?程序僵化?但係,你諗下張主任今日同你講嘅嘢,本質係咪一樣?中心要運作落去,要保住資源,要對納稅人、對社署、對公眾有交代,就要遵守遊戲規則,就要將風險降到最低。喺呢個大制度下面,冇人係真正嘅『話事人』,大家都係喺夾縫裡面,戴住鐐銬跳舞。」
子晴怔怔地聽著,張主任冰冷的話語和眼前阿強淋浴卡被拒的現實,在黃Sir這番解釋下,詭異地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幅更龐大、更無奈也更令人窒息的圖景。無論是手握些許權力的主任,還是基層教會中心的管理員,都被同一套無形的、以規避風險為核心的邏輯所捆綁。在這種邏輯下,個體的特殊性、尊嚴的敏感度,甚至最迫切的生存需求,都不得不為集體的「安全」和「可控」讓路。
「咁…咁阿強點算?由得佢?」子晴的聲音帶著不甘。
「由得佢?」黃Sir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近乎苦澀的笑意,「咁我哋仲做嚟做乜?程序係死嘅,人係生嘅。佢哋要登記,要簽名,係佢哋嘅規定。我哋要做嘅,唔係硬碰硬,亦唔係放棄,而係諗辦法,喺佢哋嘅框架裡面,搵到一個阿強相對能夠接受、佢哋又能夠過到自己嗰關嘅解決方案。」
他放下保溫杯,身體前傾,壓低聲音:「你試下咁:打返俾瑪麗亞修女,唔係投訴,係尋求佢嘅理解同幫助。坦誠講阿強嘅特殊背景同佢極度敏感嘅自尊心,強調佢非常注重整潔,呢個穩定嘅淋浴機會對佢保持健康同心理狀態好重要。然後,提議一個折衷方案:我哋社區中心,作為正式註冊機構,以『個案跟進服務』嘅名義,為阿強做擔保,簽署一份『機構擔保及風險告知書』,承諾協調責任,並確認阿強已知悉使用設施嘅基本注意事項。同時,懇請修女說服管理方,特殊情況特殊處理,唔需要阿強本人出示身份證(佢未必有或唔肯俾),只需要佢簽個化名或者簡單確認已閱讀告知書就得。重點係,」黃Sir強調,「俾返阿強一份尊重同選擇權。佢肯簽個名,哪怕係假名,對管理方嚟講,就係一個『履行手續』嘅象徵,有個記錄落檔,佢哢就比較容易過骨。對我哋嚟講,係幫佢保住呢個機會。」
子晴的眼睛亮了起來。這不是對制度的屈服,而是在認清現實後,運用智慧和對人性的理解,在制度的石縫中尋找生機!
「我明喇!我即刻打俾瑪麗亞修女!」子晴重新抓起電話,心中的陰霾似乎被撥開了一線。
電話接通,瑪麗亞修女的聲音帶著歉意:「林姑娘,真係唔好意思,我盡力勸過李姑娘,但佢好堅持…」
「修女,唔該曬你!我完全明白中心嘅難處。」子晴的語氣誠懇而平和,沒有絲毫抱怨,「我哋有個新提議,睇下可唔可行?」她將黃Sir建議的「機構擔保及風險告知書」方案詳細解釋了一遍,特別強調了中心願意承擔協調責任,以及只需要阿強一個簡單的簽名確認(不強求真名),目的是給他保留尊嚴的同時,也讓教會中心管理方能有個程序上的交代。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傳來瑪麗亞修女如釋重負的聲音:「林姑娘,你這個提議…我覺得可行!既尊重了中心的規定,也照顧了周先生的感受。我這就去找李姑娘和負責同工商量,應該問題不大!主會保佑你們的善工!」
放下電話,子晴長長舒了一口氣,緊繃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疲憊卻真實的笑意。她看向黃Sir,眼神裡充滿了感激和一種新的領悟。
「睇到冇?」黃Sir拿起保溫杯,站起身,拍了拍子晴的肩膀,那手掌寬厚而帶著暖意,「制度係個大籠,我哋被困喺入面。硬衝,頭破血流;跪低,乜都做唔到。唯一嘅路,就係喺籠裡面,摸熟每一條鐵枝嘅位置,睇清楚守籠人嘅脾性,然後,用盡你嘅腦筋、耐性同嗰一點點嘅人際觸覺,喺啲睇唔到嘅縫隙裡面,一點點咁撬,一點點咁鑽,為你要幫嘅人,鑿開一條透氣嘅縫,甚至係一條走出去嘅生路。呢個過程,好慢,好磨人,有時仲要好卑微,但係,」他看著子晴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呢先至係真正嘅『爭取』,係屬於社工嘅持久戰。」
他指了指子晴桌上那本厚重的《行為守則》和旁邊攤開的、需要她補充完善的阿琳個案報告:「程序唔係敵人,係地形圖。讀熟佢,唔係為咗束手束腳,而係為咗知道邊度有暗礁,邊度可能有路。然後,」他頓了頓,眼神深邃,「先至可以諗,點樣喺唔觸動警報嘅情況下,盡可能地,將船駛近你需要救嘅人。」
黃Sir的話,像一把鑰匙,緩緩打開了子晴心中那扇被憤怒和委屈堵死的門。張主任冰冷的警告、霞姐無奈的經驗、阿邦帶來的挫折、黃Sir務實的策略… 這些碎片在她腦海中碰撞、組合。她低頭看著那份需要她「補救」的阿琳個案報告要求清單,第一次不再覺得這只是繁瑣的負擔和無理的刁難,而是一份沉甸甸的、必須完成的「作戰計劃」。只有填補上這些程序的漏洞,構築起堅實的證據堡壘,才能真正保護阿琳,讓她的血淚控訴在法庭上擲地有聲,而不是被對方律師輕易擊碎。
她重新坐下來,翻開《員工行為守則》,找到「證據收集與保存」以及「高危個案風險評估會議操作指引」的章節,眼神專注而沉靜。指尖劃過冰冷的印刷字體,腦海中卻在飛速運轉:如何說服阿琳同意補拍傷痕照片?如何在不刺激她的情況下,與欣欣的照顧社工合作進行安全評估?如何措辭才能讓學校社工在不驚動阿琳父親的情況下提供有效信息?如何將周太的投訴轉化為證明其「未能履行保護責任」的佐證?
這不再是憑著一腔熱血衝鋒陷陣,而是一場需要縝密思維、專業技巧和巨大耐心的陣地戰、持久戰。每一份表格,每一次溝通記錄,每一張照片的備註,都是構築防線的一磚一瓦。她開始理解張敏儀坐在火山口上的壓力,也開始觸摸到黃Sir所說的「在籠中找出路」的沉重智慧。
格子間外,深水埗的日常依舊喧囂而充滿掙扎。求助者的嘆息,同事電話中急切的溝通,檔案車輪的滾動聲… 這些聲音不再遙遠,而是無比真實地環繞著她。林子晴埋首於案頭,燈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投下淡淡的陰影。她手中的筆,在報告紙上沙沙作響,不再是衝動的吶喊,而是沉穩的構築。她不再僅僅是那個渴望點亮他人的執燈者,更是在荊棘密布的制度荒野中,學習著如何辨認方向、開鑿路徑、負重前行的夜行者。長夜依然漫漫,但手中的燈火與心中的圖譜,已悄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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