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水埗社區中心的日光燈,在傍晚六點準時亮起,驅不散窗外漸沉的暮色,反而將室內映照得更加蒼白。林子晴坐在辦公桌前,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筆記本粗糙的紙頁。阿琳那張慘白絕望的臉,母親周太歇斯底里的咒罵,還有警笛尖銳的呼嘯,像一幀幀不斷回放的默片,在她腦海中反覆上演。那份沉重的無力感,經過一夜的沉澱,非但沒有減輕,反而像深水埗潮濕的空氣,浸透了骨髓,沉甸甸地壓在心頭。她看著面前攤開的、尚未完成的阿琳個案進展報告,只覺得筆有千斤重,一個字也寫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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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嗒。」一份夾著幾張表格的藍色文件夾輕輕落在她桌角。子晴抬起頭,對上黃Sir平靜無波的眼神。他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深色夾克,肩上掛著那個磨損的黑色斜揹包,手裡拿著一個強光手電筒和一個厚厚的硬皮記事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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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件深色、活動方便嘅衫,著對好行嘅鞋。」黃Sir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指令意味,「今晚跟我落區,做『夜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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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巡?」子晴一愣。這個詞在社工課程裡聽過,指夜間深入社區探訪露宿者或高危群體,但對她而言,僅限於紙上談兵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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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黃Sir點點頭,眼神掃過她眉宇間尚未散去的陰霾,「齋坐喺度諗,冇用。出去行下,睇下個世界真實嘅另一面。」他沒有多解釋,只補了一句,「帶多件風褸,入夜會涼。十五分鐘後門口等。」說完,他轉身去檢查自己揹包裡的東西:獨立包裝的消毒濕巾、少量即食能量棒、幾瓶小支裝水、一疊印有中心聯繫方式和緊急避寒中心地址的卡片、還有幾包獨立包裝的止痛退燒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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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晴回過神,連忙起身。她聽出了黃Sir話語背後的用意——帶她離開自困的思緒漩渦,用更廣闊、更沉重的現實來沖刷內心的狹隘迷茫。她迅速換下略顯正式的襯衫,套上一件深藍色的抓絨外套和舒適的運動鞋,將長髮紮成利落的馬尾,也學著黃Sir的樣子,往自己隨身的小揹包裡塞了幾瓶水、一包紙巾和一小盒巧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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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中心鐵閘門,深水埗的夜晚氣息撲面而來。白日裡喧鬧的街道並未完全沉寂,只是換了一種更為粗糲、更為隱秘的節奏。霓虹招牌在漸濃的夜色中爭相閃爍,廉價的紅藍綠光交織,映照著行人匆匆或遊蕩的臉龐。空氣中混合著各種氣味:剛出爐麵包的甜香、街邊小食攤的油膩、垃圾堆積處散發的酸餿,以及一種無處不在的、潮濕陳舊的塵土氣息。車流聲、店鋪招攬生意的喇叭聲、遠處傳來的模糊爭吵聲,構成了這片城區獨有的夜間交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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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Sir沒有多言,只是示意子晴跟上。他步履沉穩,對縱橫交錯、狹窄陰暗的後巷瞭如指掌,像一條回到熟悉水道的魚。他們避開燈火通明的主街,鑽入光線昏暗、掛滿晾曬衣物(即使在夜晚也無人收走)的巷弄。地面總是濕漉漉的,不知是未乾的雨水還是潑灑的髒水,在坑窪處反射著頭頂一線天光或遠處霓虹的殘影。子晴緊跟其後,小心地避開地面的積水和雜物,高跟鞋早已換下,但運動鞋踩在黏膩的石板路上,仍有些不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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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過一個堆滿廢棄建材和發泡膠箱的拐角,光線驟然更暗。一股濃烈的、混合著尿騷、霉變和未清理垃圾的惡臭強烈地鑽入鼻腔,讓子晴胃部一陣翻攪,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黃Sir似乎早已習慣,只是腳步放得更輕,手電筒的光束調到最低檔,昏黃的光暈謹慎地向前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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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暈盡頭,橋洞陰影最深處,一個用硬紙皮、破爛塑料布和幾塊髒污棉被勉強搭建的“窩”顯露出來。一個瘦小的身影蜷縮在裡面,幾乎與周圍的黑暗融為一體。聽到細微的腳步聲,那身影猛地一顫,像受驚的動物般迅速蜷縮得更緊,一雙在昏暗中顯得異常驚惶的眼睛警惕地望了過來,充滿了恐懼和防備。是個女人,頭髮糾結蓬亂,臉上佈滿污垢,難以分辨年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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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姐?係咪你?」黃Sir在幾步外停下,聲音壓得極低,異常溫和,彷彿怕驚擾了沉睡的幽靈。他沒有貿然靠近,手電筒的光也避開了對方的臉,只照亮她身前的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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蜷縮的身影劇烈地抖了一下,沒有回答,只是將破棉被拉高,試圖遮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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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係社區中心嘅黃Sir,唔使驚。」黃Sir的語氣平穩得像在聊天氣,「今晚天氣轉涼喇,你記唔記得我俾你嘅暖包放咗喺邊?有冇用到?」他像在關心一個老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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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子裡傳來一陣壓抑的咳嗽聲,過了幾秒,一個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的聲音才遲疑地響起:「…黃…黃Sir?」那雙驚惶的眼睛從被子邊緣小心翼翼地探出,辨認著光暈邊緣那張熟悉的、帶著疲憊卻溫和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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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係我啊,芳姐。」黃Sir臉上露出一絲極淡的笑意,「睇你咳成咁,前兩日俾你嘅咳藥水飲晒未?」他一邊說,一邊動作極其緩慢地從揹包側袋掏出一個新的、未開封的棕色小藥瓶,輕輕放在距離芳姐“窩棚”還有一臂遠的乾淨紙皮上。接著,又放了兩條獨立包裝的能量棒和一小瓶水。「呢啲你收住先。記住,凍就將暖包搓暖貼喺心口。聽朝如果仲係好唔舒服,去中心搵姑娘睇下,好冇?」他始終保持著安全的距離,沒有絲毫侵犯對方空間的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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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姐的目光死死盯著地上的藥瓶和食物,喉嚨裡發出模糊的咕噥聲,像是在道謝,又像是在嗚咽。她伸出枯瘦骯髒、指甲縫裡全是黑泥的手,極快地將東西攬進懷裡,緊緊抱住,彷彿那是救命的稻草,然後又迅速縮回她的“殼”中,只留下一雙依舊警惕、卻少了幾分純粹恐懼的眼睛看著黃Si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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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啲抖(休息),保重。」黃Sir沒有再多說,只是溫和地囑咐了一句,便示意子晴後退,兩人輕手輕腳地離開了橋洞的範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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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走出那令人窒息的惡臭範圍,子晴才敢深深吸了一口氣,冰涼的空氣湧入肺葉,帶著街頭複雜的氣味,卻比剛才清新百倍。她回頭望了一眼那重新被黑暗吞噬的橋洞,心頭堵得難受。剛才那一幕,沒有激烈的衝突,沒有煽情的對話,只有黃Sir極致的謹慎、尊重和那恰到好處的、不求回報的微小給予。這就是夜巡?這就是面對這些被生活徹底碾壓到角落的生命的方式?如此卑微,卻又如此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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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佢有被害妄想,好驚陌生人,尤其係男人。逼得太近,佢會失控尖叫甚至攻擊人。」黃Sir一邊走,一邊低聲解釋,語氣平淡,彷彿在說一件尋常事。「我哋要做嘅,係確保佢知道邊度有基本嘅藥物同食物可以拎,確保佢喺最凍嘅幾晚知道邊度有避寒中心開,同埋…」他頓了頓,「讓佢知道,呢個世界上,仲有人記得佢存在,唔係當佢透明。」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觀察係最重要嘅。佢嘅精神狀態、身體狀況、個『竇』嘅安全程度…都要記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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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晴默默點頭,學著黃Sir的樣子,拿出自己的小筆記本和筆,借著路燈的光,飛快記下:「橋洞東南角 - 芳姐 - 女 - 嚴重咳嗽 - 精神緊張 - 有基本禦寒物 - 已補充藥物、食物、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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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一條充斥著廉價賓館招牌和曖昧粉紅燈光的小巷,空氣裡飄蕩著劣質香水和煙味。黃Sir對那些站在陰影裡、目光閃爍的身影視若無睹,腳步未停。子晴卻感到一陣莫名的不安,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緊貼著黃Sir。就在這時,黃Sir的手機震動起來。他掏出手機看了一眼屏幕,眉頭瞬間擰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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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係公園管理員陳伯。」他對子晴說了一句,迅速接聽,「陳伯?…明!我哢喺附近,即刻到!」掛斷電話,他語速加快:「隧道口嗰邊,有個新嚟嘅阿伯,睇落病得好犀利,瞓喺度冇反應,陳伯驚佢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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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立刻調轉方向,小跑起來。幾分鐘後,他們來到一條行車隧道側面,連接人行道的狹窄水泥簷篷下。這裡光線更加昏暗,只有隧道口投射過來的慘白燈光和遠處路燈的餘暉。管理員陳伯拿著手電筒,焦急地站在一旁。手電光柱下,一個身影蜷縮在骯髒的硬紙皮上,身上胡亂蓋著幾件破爛的單衣,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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濃烈的酸餿體味和傷口潰爛的隱約腥氣撲鼻而來,比橋洞下的氣味更令人作嘔。子晴胃裡一陣翻騰,強忍著不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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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Sir快步上前,在老人身邊蹲下,手電筒光謹慎地照向對方的臉。那是一張枯槁蠟黃的臉,眼窩深陷,嘴唇乾裂爆開,佈滿污垢的鬍鬚糾結在一起。他雙眼緊閉,呼吸微弱而急促,喉嚨裡發出不祥的「嗬…嗬…」聲。黃Sir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搭在老人佈滿老人斑、滾燙得嚇人的頸側探了探脈搏,又迅速檢查了一下他裸露在破衣外的手臂和小腿——小腿上有一大片觸目驚心的紅腫潰爛,邊緣流著黃濁的膿水,在昏暗光線下顯得格外猙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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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高燒,脈搏好快,小腿嚴重感染,可能敗血病,隨時有生命危險!」黃Sir的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他立刻轉頭對陳伯說:「陳伯,麻煩你打 999,叫白車(救護車)!話有個露宿長者,高燒昏迷,下肢嚴重感染,急需送院!」接著,他毫不猶豫地從揹包裡翻出消毒濕巾,撕開包裝,開始小心地擦拭老人額頭滾燙的汗水和臉上的污垢,試圖幫他降溫,動作快速卻不失輕柔。他又拿出那幾包退燒止痛藥,但看著老人昏迷的狀態,只能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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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姑娘,」黃Sir頭也不抬地命令,聲音緊繃,「記錄位置!準備好中心嘅緊急聯絡卡!等陣跟白車去醫院,幫手辦手續,通知社署當值同事!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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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白!」子晴被眼前老人垂危的狀態和黃Sir凝重的語氣震懾,心臟狂跳,手忙腳亂地拿出筆記本記錄地點,又翻找揹包裡的卡片。看著黃Sir毫不避諱地用濕巾擦拭著那張骯髒痛苦的臉,看著老人小腿上那可怕的潰爛傷口,一股強烈的寒意夾雜著難以言喻的悲憫衝擊著她。這不是戲劇,這是活生生在眼前發生的、被忽略的生命正在急速流逝!「陪行者」的意義,在這一刻,具象化為與死神爭分奪秒的賽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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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護車尖銳的鳴笛聲由遠及近,劃破了深水埗喧囂又冷漠的夜空。藍紅閃爍的燈光將這片污穢的角落短暫地照亮,也照亮了老人臉上痛苦扭曲的紋路和黃Sir額頭滲出的細密汗珠。醫護人員迅速接手,將老人抬上擔架。子晴攥緊了中心的緊急聯絡卡,跟著跳上了救護車後廂。車門關閉前,她回頭看了一眼。黃Sir站在閃爍的警燈光影裡,身影被拉得很長,他正低聲跟管理員陳伯交代著什麼,臉上疲憊盡顯,眼神卻依舊專注。車門關上,隔絕了外面的世界,只剩下救護車內儀器的單調蜂鳴和老人痛苦的呻吟。子晴靠在冰冷的車廂壁上,看著醫護人員忙碌,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感受到生命的脆弱和這份工作的重量。深水埗的夜,原來不僅漫長寒冷,更充滿了無聲的生死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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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急症室的燈光慘白刺眼,空氣中瀰漫著消毒藥水和各種病痛交織的複雜氣味。子晴跑前跑後,填寫著似乎永無止境的表格,聯繫社署緊急支援組,充當昏迷老人的臨時聯絡人(在社工正式介入前)。時間在焦灼的等待中流逝。當社署的夜班同事終於趕到接手,確認老人被送入內科病房觀察救治後,子晴才感到緊繃的神經稍稍鬆懈,隨之而來的是巨大的疲憊感。牆上時鐘指向深夜十一點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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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出醫院大門,冰涼的夜風讓她打了個寒顫。手機震動,是黃Sir的訊息:「阿伯情況點?我喺隧道口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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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那個令人窒息的水泥簷篷下,管理員陳伯已經離開。只有黃Sir獨自一人靠著冰冷的牆壁站著,指間夾著一支燃燒的香煙,猩紅的火點在濃重的夜色裡明滅。煙霧繚繞中,他臉上的倦色更深了,像刀刻的皺紋在昏暗光線下顯得格外深刻。旁邊的地上,散落著老人留下的那幾張骯髒的硬紙皮和破爛的單衣,像被遺棄的殘骸,無聲訴說著剛才的驚心動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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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咗入病房,社署同事接手了。」子晴走過去,聲音帶著濃濃的疲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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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Sir「嗯」了一聲,狠狠吸了一口煙,緩緩吐出煙圈,目光投向隧道深處呼嘯而過的車流燈光。「呢個阿伯,我上個禮拜夜巡見過佢一次。當時佢隻腳已經有少少紅腫,我俾咗消毒藥水同紗布佢,叫佢一定要去睇街症(公立醫院門診)。」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充滿了無力感,「佢當時仲行得走得,話驚排隊,驚俾人趕,話自己執啲草藥敷下就得…」他搖搖頭,將煙蒂扔在地上,用鞋尖用力碾熄。「結果,就係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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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降臨,只有車流聲單調地轟鳴。子晴看著地上那些被遺棄的“家當”,想著老人昏迷中痛苦扭曲的臉和小腿上可怕的潰爛,一股寒意從心底升起,蔓延至四肢百骸。一個活生生的人,就在他們“知道”卻“無力阻止”的情況下,滑向了死亡的邊緣。這種眼睜睜看著卻無法徹底改變的無力感,比阿琳母親的辱罵更讓她感到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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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哋…做唔到更多嗎?」她的聲音乾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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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Sir轉過頭,在昏暗的光線下看著她年輕而困惑的臉,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還難看。「資源得咁多,人得咁多。我哢唔係神,救唔到所有人。有時,連勸佢哢去接受幫助,都難過登天。」他拍了拍身上的煙灰,「行啦,仲有地方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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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探訪,子晴的心情更加沉重。他們穿行在更偏僻的後巷,在廢棄樓宇的樓梯底、在公園深處隱蔽的灌木叢後、在24小時快餐店外冰冷的長椅上…黃Sir像一台精密的儀器,準確地找到一個又一個蜷縮在暗夜裡的孤獨身影。他熟練地叫出他們的名字或外號:「發仔,個爐仔仲用唔用到?」「成哥,聽講管理處想清場?我俾張避寒中心清單你,收好!」「萍姐,呢排見你成日咳,呢啲喉糖你拎住…」他分發著有限的物資——幾個暖包、幾條能量棒、幾瓶水,重複著關於避寒中心和醫療服務的資訊。他的動作始終輕柔,保持距離,話語簡短而實在,沒有居高臨下的憐憫,只有一種近乎機械的、卻又帶著溫度的例行關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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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晴默默地跟在後面,觀察,記錄。她看到麻木的眼神,看到因長期酗酒而不斷顫抖的手,看到在寒風中裹緊單薄被子的佝僂身影,也看到當黃Sir叫出他們名字時,那渾濁眼中偶爾閃過的一絲微弱的、被記得的波動。這些露宿者,像城市繁華肌理下潰爛的傷口,被主流社會刻意遺忘或厭惡地避開。他們的存在本身,就是對“成功”定義最尖銳的嘲諷。子晴心中那份因阿琳個案而起的自我懷疑,被眼前更龐大、更絕望的圖景沖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為宏觀的悲涼和困惑:這個社會,為何容不下失敗?為何對跌落谷底的人如此吝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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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一點左右,他們來到了深水埗公園靠近邊緣的一片相對開闊的草地。這裡遠離路燈,光線更暗,只有遠處大廈的微光勾勒出稀疏樹木的輪廓。草地邊緣,靠近圍牆的地方,有幾個用大型塑料布和防水帆布搭建得相對“整齊”的帳篷。空氣中沒有其他地方那麼濃烈的異味,反而隱約飄散著一絲…咖啡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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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Sir的手電筒光謹慎地掃過,在其中一個深藍色、看起來比其他帳篷乾淨不少的帳篷前停下。帳篷外,一個身影正背對著他們,坐在一張摺疊小馬紮上,藉著一盞掛在帳篷支架上的露營燈微弱的光線,低頭看著一本厚厚的書。他穿著一件深色的、雖然舊但洗得發白的羽絨背心,裡面是熨燙得異常平整的淺藍色牛津紡襯衫。頭髮是花白的短髮,梳理得一絲不苟。即使只是一個背影,在周圍混亂破敗的環境襯托下,也散發出一種格格不入的、近乎頑固的體面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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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哥?」黃Sir的聲音帶著一絲確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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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書的身影微微一頓,合上書本,緩緩轉過身來。手電筒的光不可避免地照到了他的臉。那是一張瘦削但輪廓分明的臉,顴骨很高,眼窩深陷,卻並不顯得骯髒或頹喪。他的眼神非常奇特,沒有其他露宿者常見的麻木、渾濁或戾氣,而是一種沉靜到近乎冰冷的清醒,像深不見底的寒潭,帶著一種被生活反覆捶打後殘留的、銳利的審視感。他看向黃Sir,又掃了一眼旁邊的子晴,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對光線和來訪者有些不悅,但並未表現出驚慌或抗拒。他的膝蓋上,放著一本硬殼精裝書,封面上是燙金的英文書名和複雜的金融模型圖案——《Global Macroeconomic Strategi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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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Sir。」他開口,聲音低沉平穩,帶著一種久經沙場的、屬於會議室的清晰和冷靜,與他此刻身處的環境形成荒誕而強烈的反差。「夜嘛嘛,有指教?」他的語氣很平淡,甚至有些疏離,卻奇異地沒有敵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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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冇,例行巡下。」黃Sir關掉了直射對方眼睛的手電光,只讓餘光照明,「天氣凍,睇下大家有冇需要。呢位係我哋中心新嚟嘅同事,林姑娘。」他介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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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強的目光在子晴臉上停留了一秒,那目光像手術刀般銳利而短暫,隨即移開,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沒有多餘的話。他將膝上的書小心地合攏,放在旁邊一個同樣乾淨整齊、用防水布包裹著的行李箱上。那個行李箱雖然邊角磨損,但款式經典,質地精良,絕非地攤貨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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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冇嘢需要。」阿強的聲音依舊平淡,聽不出情緒,「多謝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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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Sir也不多言,從揹包裡拿出兩條能量棒和一小瓶水,放在阿強帳篷前一小塊乾淨的地布上。「咁你早啲休息。」他說完,便示意子晴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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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晴卻像被釘在了原地。眼前這個男人,他整潔的衣著、挺直的背脊、那本金融巨著、那個高級行李箱、還有那雙清醒銳利得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眼睛… 一切都指向一個與「露宿者」截然不同的過去。巨大的好奇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震撼攫住了她。他是誰?他為什麼會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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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Sir…」子晴忍不住低聲開口,目光還停留在阿強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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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Sir看了她一眼,低聲道:「阿強,Stephen,以前係中環外資銀行嘅董事總經理(Managing Direct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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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如同驚雷在子晴耳邊炸響!董事總經理?!中環金融精英?!那個象徵著財富、地位、成功頂端的名詞,與眼前這個坐在公園草地帳篷前、藉著露營燈看書的身影,形成了天崩地裂般的錯位!她幾乎無法消化這個信息,只覺得腦子嗡嗡作響,心臟被一種巨大的荒謬感和尖銳的刺痛攫緊。銀行董事總經理…露宿者…這中間的鴻溝,是怎樣煉獄般的墜落才能跨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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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點解?」子晴的聲音帶著無法掩飾的顫抖,幾乎是脫口而出。問出口的瞬間,她就後悔了,這太冒失,太不專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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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強顯然聽到了。他正拿起水瓶準備擰開的手頓住了,緩緩轉過頭。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是短暫的審視,而是像冰錐一樣,直直地、毫不避諱地刺向子晴。那雙深陷的眼睛裡,沒有被冒犯的憤怒,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冰冷的漠然,和一種洞悉一切的嘲諷。他沒有回答子晴的問題,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極其短暫、毫無溫度的、近乎虛無的笑容。那笑容裡包含的東西太多:不屑?自嘲?還是對這個世界、包括眼前這個年輕社工那點廉價好奇心的徹底蔑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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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姑娘,」黃Sir的聲音適時響起,帶著提醒的意味,「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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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晴猛地回神,臉頰發燙,為自己不合時宜的提問感到羞愧。她慌忙低下頭,跟著黃Sir轉身離開。走出幾步,她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阿強已經重新打開了那本厚厚的金融書,藉著露營燈微弱的光線,低頭看了起來。昏黃的光暈勾勒出他專注而孤獨的側影,像一座被遺棄在荒原上的、殘破卻依舊試圖維持尊嚴的雕像。那畫面,帶著一種驚心動魄的悲壯和蒼涼,深深烙印在子晴的腦海裡。一個曾經站在金字塔尖的人,如今卻跌落塵埃,棲身於公園一隅。社會對失敗者的冷酷,在這一刻,具象為這幅極具衝擊力的畫面。她之前所有關於“無力”的感慨,在阿強巨大的人生落差面前,顯得如此渺小和矯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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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公園,走在凌晨越發清冷的街道上,子晴的心情久久無法平復。阿強那雙冰冷的眼睛和那抹虛無的笑,不斷在她眼前閃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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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佢…」子晴忍不住開口,聲音有些乾澀,「佢點解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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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解會搞成咁?」黃Sir接過她的話頭,語氣平淡得像在談論天氣,「好多人問過。最流行嘅版本係,佢押晒身家,仲撬動咗天文數字嘅槓桿,搏一支妖股,諗住一鋪翻身,結果…」黃Sir做了個泡沫破滅的手勢,「嘭!渣都冇得剩。老婆帶埋個女走咗,層樓俾銀行收咗,一身債,以前啲『朋友』?個個當佢係瘟神。由雲頂跌落嚟,就係一瞬間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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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Sir點燃了今晚的第二支煙,深深吸了一口。「佢試過瞓天橋底,俾人打過搶過,病到差啲死。後來搬嚟公園,算係穩定了。佢唔酗酒,唔食藥(毒品),唔搞事,就係…唔肯接受幫助。社署俾佢嘅綜援金,佢唔去拎。介紹嘅臨時宿舍,佢嫌人多嘈雜,唔夠『私人空間』。介紹嘅清潔工、洗碗工,佢做唔夠幾日就唔做,話…」黃Sir模仿著一種極力維持的、卻掩不住虛弱的腔調,「『呢啲嘢唔啱我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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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晴聽著,心頭五味雜陳。她理解那種從雲端跌落、尊嚴被徹底踐踏的痛苦。但同時,她也無法理解阿強這種近乎偏執的、對“過去身份”的堅守。寧願露宿公園,保持一種虛幻的體面,也不願接受現實,去做一份“不體面”的工作換取一個遮風擋雨的屋頂?這是骨氣,還是另一種更深層的絕望和逃避?社會對失敗者的不容忍,是否也內化成了他自己對自己的殘酷放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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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佢本書…」子晴想起那本《Global Macroeconomic Strategi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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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係佢唯一嘅家當。」黃Sir吐出一口煙圈,「佢成日睇,睇極都唔厭。可能…喺裡面,佢仲係以前嗰個呼風喚雨嘅Stephen強。」他的語氣裡沒有嘲諷,只有一種深深的疲憊和瞭然。「佢覺得自己仲有價值,只係個世界唔識貨。佢唔係唔想爬返起身,只係…佢放唔低佢心目中嘅『高度』,唔肯由最底層嘅石級重新開始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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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晴沉默了。阿強的困境,不僅僅是物質的匱乏,更是精神上的困局。社會的勢利眼,像一面巨大的、扭曲的鏡子,將他失敗的烙印無限放大,讓他無法自處。而他自己的驕傲(或者說是殘存的自尊幻覺),又像一副沉重的枷鎖,將他牢牢鎖死在這個露宿公園的帳篷裡,拒絕任何在他看來“有損身份”的援手。這是一種雙重的、更令人絕望的牢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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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Sir,」一個念頭在子晴心中升起,帶著一種衝動,「我哋…可唔可以幫佢申請個臨時宿位?唔係多人房嗰種,係…獨立啲嘅過渡屋?等佢有個真正嘅地方落腳?可能…可能有個屋頂,有度門,佢會慢慢諗通?」她想起中心資料庫裡似乎有幾個由NGO營運的小型、相對私密的過渡性宿舍項目,名額極少,申請極難,但並非完全沒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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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Sir停下腳步,在路燈的光暈下轉過身,認真地看著子晴。煙霧在他臉前繚繞,讓他的表情有些模糊。「你想幫佢申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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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係!」子晴用力點頭,阿強在寒夜中看書的那個孤獨側影給了她勇氣,「佢同其他人唔同,佢…佢仲有希望企返起身!只要有一個契機…」她急切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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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Sir沉默了幾秒,將煙蒂摁滅在旁邊的垃圾桶上。「好。」他只說了一個字。「聽朝返中心,你負責跟進。搵『曙光計劃』同『新起點之家』嘅資料,睇下有冇空位同申請資格。記住,」他強調,「程序好繁複,要填好多表,要證明文件,仲要佢本人願意簽名接受安排。最難嗰關,係佢自己肯唔肯踏出呢一步。唔好抱太大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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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子晴感到一股熱流湧上心頭,驅散了部分寒意。至少,她可以行動!可以嘗試為這塊看似堅冰的人鑿開一條縫隙!這份具體的、有目標的行動,暫時壓下了縈繞心頭的無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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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中心,已近凌晨兩點。整棟樓靜悄悄的,只有值班室的燈還亮著。黃Sir讓子晴先回去休息。子晴卻毫無睡意,她回到自己座位,打開電腦,迫不及待地開始搜索關於「曙光計劃」和「新起點之家」的資料。螢幕的冷光映著她專注而略顯亢奮的臉龐。她仔細研究著申請條件、所需文件、評審流程,將關鍵點一一記錄下來。窗外的深水埗,沉入了一天中最深的黑暗。子晴的指尖在鍵盤上飛快敲打,彷彿在與這沉重的夜色賽跑,試圖為一個墜落的靈魂,點亮一盞名為“可能”的微燈。她不知道這盞燈能否真正照亮阿強前行的路,但至少,點亮它本身,就是一種抵抗黑暗的方式。夜巡結束了,但屬於林子晴的“夜行者”之路,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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