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水埗社區中心的日光燈管，在清晨時分發出單調的嗡鳴，比夜晚更顯得蒼白無力。林子晴坐在辦公桌前，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昨夜那份關於阿芬母女的初步評估報告。紙張邊緣已被她捏得有些發軟。黃Sir那句「陪行者」的話語，還有他濕透肩膀的背影，在腦海中反覆閃現，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漣漪卻無法填滿那巨大的虛空。她深吸一口氣，試圖驅散殘留的疲倦和那份沉甸甸的無力感，目光落在桌角一份新放上的、薄薄的檔案夾上。封面的標籤打印著：
**個案編號：SWC-0247**
**姓名：周美琳 (阿琳)**
**年齡：16歲**
**類別：家庭暴力 (懷疑) / 青少年支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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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姑娘，」黃Sir的聲音從門口傳來。他端著他那標誌性的、邊緣磨損的馬克杯，裡面是濃得發黑的茶。一夜未眠的痕跡刻在他眼下的陰影里，但眼神依舊清明。「呢個，係你第一個獨立跟進嘅個案。」他將杯子放在堆滿文件的桌角，拿起那份檔案遞給子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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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晴的心猛地一跳，接過檔案的手有些微顫。第一個個案。這幾個字帶著沉甸甸的責任感，也像一道微光，穿透了她心頭的迷霧。或許，這是證明自己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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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琳，」黃Sir的聲音沉穩，帶著慣有的簡練，「上個禮拜，佢學校嘅輔導老師轉介過嚟。話佢近排返學成日遲到、曠課，成績大跌，情緒好波動，成日一個人，唔同人講嘢。老師留意到佢手臂同頸側有啲瘀痕，問極都唔肯講點嚟。有同學仔聽到佢屋企成日有嘈吵聲、打爛嘢嘅聲。懷疑係家庭暴力。」他頓了頓，看著子晴，「佢父母離咗婚，阿琳跟阿媽住。我哋嘗試聯絡過佢阿媽，電話唔通，上門拍門又冇人應。阿琳自己…」黃Sir微微搖頭，「極度抗拒溝通。學校老師話佢一聽到要見社工，即時黑面，之後仲索性唔返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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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晴翻開檔案，裡面只有寥寥幾頁紙：轉介表格、基本資料、學校的簡單觀察記錄。一張模糊的學生證照片貼在首頁。照片裡的女孩有一張清秀但過分蒼白的臉，嘴唇抿成一條倔強的直線，眼神空洞地望向鏡頭之外，像一潭不起波瀾的死水。那眼神，讓子晴心頭一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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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嘅任務，」黃Sir繼續道，「首要係建立信任關係（rapport）。冇信任，一切介入都係空談。佢而家對成年人、對所謂『幫佢』嘅人，戒心好重。你要有心理準備，會食好多檸檬（碰壁）。」他拿起馬克杯喝了一大口濃茶，「方法冇絕對，但記住：真誠，尊重佢嘅界線，唔好逼佢。有時，沉默嘅陪伴，比問一百條問題更有力量。觀察佢嘅行為、情緒反應，多過急於要佢講嘢。佢需要感覺到安全，先會慢慢打開道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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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黃Sir。」子晴用力點頭，將檔案緊緊抱在胸前，彷彿抱著一個脆弱易碎的希望。她腦海中快速閃過課堂上學過的理論：創知情緒反應、安全空間建立、非批判性傾聽… 但此刻，面對檔案照片上那雙空洞的眼睛，所有理論都顯得蒼白。她必須靠自己，摸索出一條通往這個少女內心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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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幫你約咗佢今日下午三點，喺中心見。」黃Sir看了看腕上那隻錶帶磨損的手錶，「佢肯唔肯嚟，係未知數。如果佢嚟，你去三號面談室，細細間，冇咁大壓迫感。我喺隔離房，有需要就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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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子晴感到一股夾雜著緊張和期待的熱流在胸腔湧動。第一個個案。她反覆咀嚼著這四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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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兩點五十分。三號面談室。
子晴提前十分鐘進來佈置。房間很小，只有一張小圓桌，兩張相對的布藝椅子，一盆小小的、葉子有點發蔫的綠蘿放在角落的矮櫃上。她拉開了厚重的遮光窗簾，讓午後略帶灰濛的陽光勉強透進來，驅散一些室內的陰沉。她關掉了過於刺眼的主燈，只開了牆角一盞光線柔和的落地燈。空氣中噴灑了一點點淡淡的柑橘味空氣清新劑，試圖蓋過房間固有的陳舊紙張氣味。她反覆調整椅子的角度，既不過分親近，也不顯得疏遠。桌面只放了一盒紙巾和一杯預先倒好的溫水。做完這一切，她坐在其中一張椅子上，雙手交握放在膝蓋上，指尖冰涼，掌心卻微微出汗。她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平靜而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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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三點整。門外走廊寂靜無聲。
三點零五分。依舊沒有腳步聲。
三點十分。子晴開始頻繁地看向門口，又強迫自己移開視線，假裝翻看手裡空白的筆記本，心跳在寂靜中如擂鼓。
三點十五分。她幾乎能聽到自己血液流動的聲音。阿琳不會來了。這個念頭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上來。第一個個案，連見面的機會都沒有？挫敗感開始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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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她幾乎要放棄等待時，走廊盡頭傳來極輕微、遲疑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走走停停。腳步聲最終停在了三號面談室門口。子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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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被極其緩慢地推開一條縫隙。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隻緊緊抓著門框邊緣的手。手指纖細，骨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接著，半邊身體擠了進來。是阿琳。和照片上相比，眼前的少女更瘦削，像一根隨時會折斷的蘆葦。她穿著一件過於寬大的深灰色連帽衛衣，帽子拉起，幾乎遮住了半張臉，只露出緊抿著、毫無血色的嘴唇和一個線條緊繃的下巴。那寬大的衛衣將她整個人包裹起來，像一層厚重的盔甲。她低著頭，目光死死盯著自己腳上那雙洗得發白的帆布鞋鞋尖，彷彿那裡有什麼極其吸引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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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在門口，一動不動，全身散發著強烈的抗拒氣息，像一塊拒絕融化的冰。房間裡原本就稀薄的空氣彷彿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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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晴趕緊站起來，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和而平靜，不帶任何壓迫感：「阿琳？你係阿琳嗎？入嚟坐吖，唔使急。」她指了指自己對面的那張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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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琳沒有任何反應，依舊低著頭，盯著鞋尖。抓著門框的手指，指節更白了。時間在這種無聲的僵持中流淌，每一秒都顯得格外漫長。子晴能清晰地聽到自己有些紊亂的呼吸聲。她想起黃Sir的話：尊重界線，不要逼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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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緊要，你鍾意企住都得。」子晴重新坐下，身體微微放鬆，不讓自己的目光過分直接地鎖定阿琳，「我叫林子晴，你可以叫我林姑娘，或者子晴姐姐都得。今日請你過嚟，係因為學校嘅老師有啲擔心你，希望我哋可以傾下計，睇下有冇咩可以幫到你。」她語氣平緩，像在陳述一個簡單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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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舊是令人窒息的沉默。阿琳連睫毛都沒有顫動一下。她整個人縮在那件過大的衛衣裡，散發出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死氣沉沉的戒備。子晴注意到，她垂在身側的右手，袖口微微滑落，露出的手腕內側，有一道已經結痂、顏色轉為暗紅的狹長劃痕。那痕跡像一根針，刺了子晴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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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晴決定不再試圖引導對話。她拿起桌上的筆，在空白筆記本上寫下日期和時間，動作儘量放輕。然後，她只是安靜地坐著，目光落在桌面的紙巾盒上，偶爾抬起眼，用平和而非審視的目光掃過門口那個像雕塑般的少女。落地燈柔和的光線在她們之間流淌，空氣中只有筆尖劃過紙張的極細微的沙沙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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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分鐘過去。十分鐘過去。阿琳的姿勢似乎有了一絲極其細微的變化。她抓著門框的手指，力道似乎鬆懈了一點點。緊繃的下頜線條，也似乎沒那麼僵硬了。但她依舊沒有抬頭，沒有進門，也沒有離開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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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晴沒有催促，也沒有再次開口。她只是維持著那份安靜的等待。她知道，對於一隻受驚過度的鳥兒，任何突兀的動作或聲音，都可能讓它永遠飛走。她能做的，就是提供這個暫時安全的角落，讓對方感受到沒有逼迫的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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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彷彿一個世紀那麼長的幾分鐘。阿琳抓著門框的手，終於緩緩地、極不情願地鬆開了。她的身體動了動，像背負著千斤重擔，終於向前挪動了一小步。僅僅是一小步，從門框邊，挪進了房間裡。她依然低著頭，帽簷的陰影完全遮蓋了她的眼睛，雙手緊緊插在衛衣寬大的口袋裡。她沒有走向椅子，只是靠著門邊的牆壁站著，整個人縮成一團，仿佛隨時準備奪門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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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步，微小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卻讓子晴心頭猛地一鬆，同時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這不是信任，只是暫時的、極其脆弱的停留。但這已經是破冰的第一步。她壓下心頭的波動，臉上沒有露出任何欣喜或期待的表情，只是輕輕點了點頭，仿佛阿琳的這個動作再平常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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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天氣好似轉涼咗，你著件衫夠暖嗎？」子晴換了一個最無關緊要的話題，語氣就像在閒聊。她沒有期待回答，更像是在填充沉默的空氣，讓氣氛不至於太緊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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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琳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又繃緊了一下，插在口袋裡的手似乎握成了拳。她依舊沉默，像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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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晴不再說話。她重新將注意力放回筆記本上，寫下幾個詞：「初次會面 - 極度抗拒 - 短暫停留 - 未開口 - 觀察：衛衣帽（防禦）、手腕傷痕（舊）」。她的筆跡很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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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再次陷入那種沉重的、被拉長的寂靜。只有牆上掛鐘指針走動的滴答聲，規律地切割著時間。窗外的天色，似乎又陰沉了幾分。這第一次正式的會面，就在這種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子晴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不是身體的勞累，而是心靈深處的無力感在蔓延。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體會到，建立信任這條路，遠比想像中更加艱難和漫長。這塊冰，該如何去融化？她看著牆邊那個縮在陰影裡的單薄身影，第一次對自己的能力，產生了深刻的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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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整整一個星期，林子晴的生活仿佛陷入了和阿琳那件灰色衛衣帽簷下陰影的無聲角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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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按照約定，每天下午三點準時在三號面談室等待。每一次，她都提前佈置好那個小小的空間：拉開一點窗簾透光，開著柔和的落地燈，放好溫水。然後，就是漫長而煎熬的等待。阿琳出現的時間飄忽不定。有時是遲到十分鐘，有時是半小時，有一次甚至遲到了整整四十五分鐘。但每一次，她最終都會出現。像一個幽靈，悄無聲息地推開門，然後就定在門口的位置，低著頭，沉默不語。她從不進門，也從不坐下，永遠保持著那個靠牆站立的防禦姿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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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晴嘗試了各種方法。
她試著分享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今日落樓梯唔小心差啲跌倒，好彩扶住欄杆。」她語氣輕鬆，帶著點自嘲。回應她的，只有阿琳更深的沉默和帽簷下紋絲不動的側臉線條。
她帶來一些色彩鮮豔的雜誌，放在桌上：「睇下？有啲關於音樂同畫畫嘅嘢。」阿琳的目光甚至沒有向桌子偏移一寸。
她小心翼翼地試探：「聽講你以前好鍾意打排球？學校老師話你打得好好。」提到過去，阿琳的身體明顯地僵硬了，插在口袋裡的手似乎在發抖。她猛地將帽簷拉得更低，幾乎完全遮住了臉，整個人散發出更強烈的抗拒氣息。
她甚至嘗試過沉默的陪伴，只是安靜地坐著看書，讓時間流淌。但這種安靜，似乎並不能讓阿琳放鬆，反而讓她更加警惕，像一隻隨時會被驚飛的鳥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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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會面結束，阿琳總是毫無預兆地轉身離開，像來時一樣突兀。子晴看著她消失在走廊盡頭那單薄而倔強的背影，心頭的挫敗感就像深水埗陰沉的天氣，一日比一日濃重。她攤開筆記本，上面密密麻麻記錄著每次會面的時間、阿琳的衣著（永遠是那件或類似款式的寬大衛衣）、細微的肢體動作（手指蜷縮、肩膀聳動），以及自己嘗試的話題和失敗的結果。字裡行間，充斥著「無回應」、「沉默」、「抗拒」、「停留約XX分鐘」的字眼。這些冰冷的記錄，像一根根針，扎在她滿懷熱忱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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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解佢肯嚟，但又一個字都唔講？」一次會面後的傍晚，子晴終於忍不住，帶著濃濃的沮喪和困惑，向正在埋頭寫報告的黃Sir求助。她的聲音因為連日的情緒壓抑而有些沙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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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Sir從報告堆裡抬起頭，揉了揉發紅的眼睛。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拿起桌上涼掉的茶喝了一口，才緩緩道：「佢嚟，本身就係一種信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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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晴不解地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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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佢嚟，表示佢潛意識裡知道需要幫助，或者，至少係對現狀感到痛苦，想尋找出路。」黃Sir的聲音很平靜，帶著看透世事的滄桑，「但佢唔講，係因為佢唔信你，唔信呢個地方，甚至…唔信有人真係幫到佢。佢受過傷，可能係身體上，更大可能係心靈上。信任對佢嚟講，太奢侈，風險太大。佢怕打開道門，換嚟嘅唔係援手，而係更重嘅一擊。」他看著子晴年輕而苦惱的臉，「你呢個禮拜嘅努力，唔係白費。你每一次準時出現，提供一個冇逼迫、冇批判嘅空間俾佢，就係喺佢心入面，一點一滴咁累積緊『安全』嘅感覺。呢個過程，急唔嚟。可能要好耐，耐到你懷疑人生。但呢個就係我哋嘅工作。喺佢準備好之前，你唯一可以做嘅，就係等。等佢覺得，呢度真係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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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子晴咀嚼著這個字，感覺嘴裡滿是苦澀。那種無能為力的感覺，比面對陳伯的煤氣洩漏和阿芬的滿臉傷痕更讓她窒息。至少那時，她可以行動，可以填表格，可以報警。而面對阿琳，她所有的理論、技巧和滿腔熱忱，都像打在棉花上，軟綿綿地消失於無形。她只能像個傻瓜一樣，每天對著一堵沉默的牆壁枯坐。這種無力感，像冰冷的潮水，一點點淹沒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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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係，等。」黃Sir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肯定，「同埋，照顧好你自己。呢種拉鋸戰，好磨人。覺得頂唔順，要出聲。」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門外，「出去行個圈，食啲甜嘢，唔好將啖氣谷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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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晴點點頭，心裡卻沉甸甸的。照顧自己？她看著阿琳每次出現時那死氣沉沉、毫無生機的樣子，再想想自己這幾天的焦慮和失眠，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這份工作帶來的、無形的心理壓力。它像一片陰雲，籠罩著她，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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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機，發生在一個意料之外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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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接手阿琳個案十天後的一個下午。陰雨綿綿，深水埗的街道被雨水沖刷得油亮，空氣中瀰漫著潮濕的塵土味和食物殘渣的酸餿氣味。子晴剛從中心附近的便利店出來，手裡提著一袋給同事們補充的即食麵和幾瓶飲料。她撐著傘，小心地避開地面坑窪的積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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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她轉過街角，準備走回中心時，目光不經意地掃過對面馬路一家狹窄的、燈光昏暗的影碟鋪。隔著被雨水模糊的玻璃櫥窗，她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那件寬大的、深灰色的連帽衛衣，像一個不合時宜的標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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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阿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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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有像在中心那樣縮在角落或低著頭，而是站在一排陳舊的影碟架前，微微仰著臉，專注地看著架子高處的某個位置。雨水順著櫥窗玻璃蜿蜒流下，模糊了她的側臉輪廓，但子晴能清晰地看到她帽簷下露出的、緊繃卻專注的下頜線條。她的一隻手甚至從衛衣口袋裡抽了出來，指尖微微抬起，似乎想觸碰架子上的某張影碟封面，卻又猶豫著縮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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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發現讓子晴的心猛地一跳。她下意識地停住腳步，躲進旁邊一間店鋪的雨棚下，隔著濕漉漉的街道和川流不息的車輛，遠遠地觀察著。阿琳此刻的狀態，與在中心那個沉默的、充滿防備的少女判若兩人。這裡沒有壓力，沒有審視的目光，她似乎暫時卸下了那層厚重的盔甲，流露出了一絲屬於她這個年紀的、對某樣事物的單純好奇和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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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晴的目光順著阿琳的視線望去。架子高處，貼著幾張略顯陳舊的電影海報。其中一張，是宮崎駿動畫《千與千尋》的宣傳海報。色彩斑斕的海報上，千尋那雙充滿驚奇和勇氣的大眼睛，在昏暗的影碟鋪裡顯得格外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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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琳看的，是那張海報？還是旁邊的影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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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晴的心念電轉。這是一個絕無僅有的機會！不在那個象徵著「問題」和「幫助」的封閉面談室裡，而是在一個她感到相對放鬆和自在的環境中。要不要過去？過去會不會又把她嚇跑？就像在中心門口，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可能讓她縮回殼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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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子晴猶豫的幾秒鐘裡，影碟鋪的老闆——一個頭髮花白、戴著老花鏡的阿伯，似乎注意到了阿琳的停留。他慢悠悠地踱過來，順著阿琳的目光看了看架子高處，用帶著濃重鄉音的粵語問：「妹妹，睇中邊隻？《千尋》？定係隔離嗰套《龍貓》？宮崎駢嘅動畫，好嘢嚟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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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琳像受驚的兔子，猛地縮回手，迅速低下頭，帽簷重新將她的臉遮得嚴嚴實實。她胡亂地搖了搖頭，轉身就想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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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會稍縱即逝！子晴來不及多想，幾乎是本能地快步穿過馬路（甚至差點被一輛疾馳而過的摩托車濺了一身水），在阿琳即將推開影碟鋪那扇掛著鈴鐺的玻璃門前，恰好出現在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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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鈴鈴——」清脆的鈴聲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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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琳推門的動作僵住了。她抬起頭（雖然帽簷依舊壓得很低），看到門外撐著傘、提著便利商店袋子、頭髮和肩膀都被雨水打濕了些許的子晴，整個人瞬間石化。那雙一直隱藏在帽簷陰影下的眼睛，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毫無遮擋地撞進了子晴的視線裡。那是一雙非常漂亮的眼睛，瞳孔是淺褐色的，像琥珀，但此刻裡面盛滿了驚愕、慌亂，還有一閃而過的、被窺破秘密般的羞惱和更深層的恐懼。她像一隻被當場抓住的小獸，渾身緊繃，隨時準備逃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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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氛瞬間凝滯。影碟鋪老闆好奇地探頭看著門口對峙的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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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晴的心跳得飛快，幾乎要從嗓子眼蹦出來。她強迫自己擠出一個儘量自然的笑容，聲音因為緊張而有點發緊，卻努力維持著平穩：「咦？阿琳？咁啱嘅？我過嚟買啲嘢。」她晃了晃手裡的便利商店袋子，假裝只是偶遇。「落緊雨喎，你冇帶遮？」她的目光落在阿琳被打濕的衛衣帽子和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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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琳沒有回答。她眼中的驚愕迅速被一層冰冷的戒備取代，那眼神銳利得像刀子，仿佛在質問子晴：你在跟蹤我？她猛地低下頭，繞開子晴，一言不發地衝進了雨幕裡，像一道灰色的影子，迅速消失在濕漉漉的街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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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晴站在影碟鋪門口，鈴鐺還在叮鈴作響。她看著阿琳消失的方向，雨水打在傘面上，發出單調的噼啪聲。剛才那短暫的對視，阿琳眼中那瞬間的驚惶和之後的冰冷，像烙印一樣刻在她腦海里。她沒有追上去。她知道，此刻任何追趕，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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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闆，」子晴轉過身，走進影碟鋪，臉上還掛著有些勉強的笑容，「唔該，我想買…」她的目光落在架子高處那張《千與千尋》的海報上，「…買呢套《千與千尋》嘅影碟。係咪仲有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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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闆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哦！有有有！經典嘢嚟㗎！我搵俾你！」他轉身去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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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晴付了錢，接過那張用簡單膠袋裝著的影碟。塑膠殼冰冰涼涼的，封面上的千尋，眼神清澈而勇敢。她握緊了影碟，仿佛抓住了一點點微弱的、渺茫的希望。至少，她知道了阿琳的一個「秘密」——她可能喜歡宮崎駿的動畫。這是在中心那間壓抑的面談室裡，永遠無法獲得的資訊。這次意外的街頭「相遇」，雖然結果仍是阿琳的逃離，卻像在密不透風的牆上，鑿開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縫隙。一絲微光，透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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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三點零五分。
三號面談室的門，再一次被推開一條縫隙。阿琳的身影準時出現，依舊是那件灰色衛衣，帽子拉得很低。她像前幾天一樣，沉默地靠牆站著，低著頭。但子晴敏銳地察覺到一絲不同。今天的沉默，似乎帶著一種緊繃的怒氣，像一根被拉到極限的弦。她插在口袋裡的手，似乎握得更緊了。整個人散發出的氣息，不再是單純的抗拒，更像是一種無聲的控訴：你為什麼跟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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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晴的心沉了沉。昨天的偶遇，顯然被解讀成了惡意的窺探。她深吸一口氣，沒有像往常一樣先開口。她靜靜地坐著，然後，做了一個前所未有的舉動。她從自己隨身的帆布包裡，拿出了昨天在影碟鋪買的那張《千與千尋》的DVD。沒有包裝袋，只有光禿禿的碟盒。她將碟盒輕輕地、正面朝上地，放在了自己面前的桌面上。封面上，千尋那雙琥珀色的大眼睛，在柔和的燈光下靜靜地回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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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有看阿琳，也沒有說話。只是將碟盒放在那裡，像擺放一件再普通不過的文具。然後，她拿起筆，低下頭，開始在筆記本上寫字，仿佛完全沉浸在記錄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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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裡死一般的寂靜。但子晴能感覺到，一道目光，帶著強烈的震驚和難以置信，像實質的射線般，從門邊牆角的位置，牢牢地釘在了桌面上那張DVD的封面上！那目光是如此灼熱，以至於子晴不用抬頭，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其中的震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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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在這一刻仿佛被無限拉長。子晴屏住呼吸，筆尖懸在紙面上，一動不敢動。她能聽到自己心臟在胸腔裡瘋狂跳動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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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秒鐘？還是幾分鐘？
終於，一聲極其輕微的、帶著顫抖的抽氣聲，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寂靜。是阿琳發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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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晴緩緩抬起頭。
阿琳依舊靠牆站著，但她的頭，第一次，微微抬起了一點點！雖然帽簷還是遮住了她大半張臉，但子晴能看到她緊抿的、蒼白的嘴唇在微微顫抖。她的目光，不再是死死盯著地面，而是像被磁石吸引般，無法移開地膠著在桌面上那張小小的碟盒封面上。那雙藏在帽簷陰影下的眼睛裡，翻湧著極其複雜的情緒：震驚、困惑、一絲難以置信的波動，還有…深藏的、被觸動的柔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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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晴沒有說話。她只是迎著阿琳的目光，輕輕地、極其緩慢地，將那張DVD碟盒，往桌子的中間，又推近了一點點。動作輕柔得像是在對待一件稀世珍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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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琳的身體猛地顫抖了一下，像被燙到一般，倏地收回了目光，重新死死地盯住地面。她的呼吸變得有些急促，胸口微微起伏。插在口袋裡的雙手，似乎在裡面緊緊地交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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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再次降臨。但這一次的沉默，與之前任何一次都不同。空氣中不再只有抗拒和冰冷，而是多了一種緊繃的、暗流湧動的張力。那張靜靜躺在桌面上的《千與千尋》的碟片，像一個無聲的密碼，在兩人之間建立起了一種微妙而脆弱的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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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琳沒有像往常那樣停留滿時間就離開。她靠著牆，低著頭，維持著那個防禦的姿勢，身體卻不再像之前那樣僵硬如石。她的肩膀微微鬆懈，偶爾會極其快速地抬起眼皮，瞥一眼桌上的碟盒，又立刻像受驚般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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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晴的心，在胸腔裡狂跳著，幾乎要躍出喉嚨。她強忍著激動，維持著表面的平靜，繼續在筆記本上寫著無意義的詞句，手指卻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她不敢有任何多餘的動作，生怕驚擾了這來之不易的、如履薄冰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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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掛鐘的指針指向三點四十分，比平時停留的時間長了許多，阿琳終於動了。她沒有再看碟盒，也沒有看子晴，只是像之前無數次那樣，毫無預兆地、迅速地轉身，推開門，消失在走廊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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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輕輕關上。
子晴長長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整個人像虛脫般靠在了椅背上。手心一片冰涼的濕濡。她看向桌面。那張《千與千尋》的碟片，依舊靜靜地躺在那裡。阿琳沒有碰它。
但是，她看它了！她的反應如此真實而強烈！
子晴拿起筆，在筆記本上，用力地、幾乎是顫抖地寫下：「Day 11 - 放置《千與千尋》DVD - 對象有強烈視覺反應（震驚、注視、呼吸變化） - 停留時間延長 - 未開口 - 突破性進展！！！」
她在最後幾個字後面，重重地畫了三個感嘆號。一股巨大的、夾雜著酸楚和振奮的暖流，猛地衝擊著她的心臟，讓她眼眶發熱。那堵沉默的冰牆，終於被鑿開了一道縫隙！雖然微小，卻是實實在在的突破！這十幾天來的煎熬、懷疑、無力感，在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存在的意義。原來「等」，真的可以等到花開的聲音，哪怕只是花苞裂開一道細縫的微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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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暫的曙光之後，現實的陰霾以更猛烈的方式席捲而來。
就在放置DVD的隔天下午，子晴還在為那微小的進展而暗自振奮，準備著新的會面時，中心前廳突然傳來一陣壓抑的騷動和女子尖銳的哭罵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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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個死女包！反骨仔！我生舊叉燒好過生你！你識唔識死？去邊度學人玩失蹤？仲要報警拉你老母？！」
「…家嘈屋閉，你老竇（爸）走咗，我湊大你仲唔夠辛苦？你仲要咁樣對我？你個冇陰功嘅！」
「…你講！你同啲社工講咗啲乜嘢？係咪佢哋教你咁做？你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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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晴心頭一緊，一種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她。她快步走出辦公室，來到前廳。眼前的景象讓她倒抽一口冷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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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琳被一個身材微胖、燙著一頭枯黃捲髮的中年女人死死地拽著手臂。那女人滿臉通紅，唾沫橫飛，另一隻手用力地戳著阿琳的額頭，力道之大，讓阿琳的頭不斷地向後仰。阿琳臉色慘白如紙，嘴唇被咬得死死的，滲出了一絲血痕。她的衛衣帽子被扯了下來，一頭亂髮披散著，那雙漂亮的琥珀色眼睛裡，此刻只有一片死寂的絕望和麻木。她像一個沒有靈魂的破布娃娃，任由女人拉扯、推搡、辱罵。她的手腕被女人抓得通紅，隱約可見幾道新鮮的抓痕，與舊傷交疊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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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阿琳的媽媽。那個檔案裡電話不通、拍門不應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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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安阿伯和接待員阿May試圖上前勸阻，但都被女人蠻橫地推開：「你哋走開！我教個女關你哋咩事？係咪你哋呢班社工喺度搞風搞雨？教壞我個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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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Sir已經聞聲趕到，他沉著臉，大步上前，用身體巧妙地隔開了女人和阿琳，聲音沉穩有力，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周太！冷靜啲！有咩事慢慢講！唔好喺度動手！呢度係社區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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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講？」周太像被點燃的炮仗，矛頭瞬間轉向黃Sir，手指幾乎戳到他的鼻尖，「黃主任係咪？你哋好嘢啊！教我個女報警拉佢阿媽！啱啱差人上門，話我虐待兒童！要拉我返差館（警局）！係咪你哋教佢嘅？係咪？」她歇斯底里地尖叫著，唾沫四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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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警？子晴腦子嗡的一聲。她猛地看向阿琳。阿琳依舊低著頭，身體在微微發抖，像風中落葉。她明白了。昨天DVD帶來的微小鬆動，或許給了阿琳一絲絲勇氣？或者，是家裡又發生了更可怕的事情？逼得這個沉默的少女，終於做出了反抗？她竟然…自己報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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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太，警方介入係有佢哢嘅程序同原因。」黃Sir的語氣依舊冷靜，但眼神銳利如刀，「而家唔係追究邊個教嘅時候。警方係咪要求你同阿琳一齊返警局協助調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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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係啊！」周太尖聲叫道，充滿怨毒地瞪著阿琳，「佢而家叻女啦！識得搵差人對付自己阿媽啦！你滿意未？你係咪想我坐監你先安樂？你個死仆街！」她說著又想衝過去打阿琳，被黃Sir和阿伯死死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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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太！」黃Sir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強烈的震懾力，「你而家再動手，就係喺我哋面前犯法！警方嘅同事應該就快嚟接你哢！」他轉頭，語氣迅速切換，對阿May說：「阿May，打電話俾CID嘅陳SIR，話當事人已經到咗中心，情緒好激動，請佢哢盡快派人過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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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看向縮在牆角、臉色慘白、渾身發抖的阿琳，以及站在不遠處、同樣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手足無措的子晴，果斷地命令：「林姑娘！你帶阿琳入一號面談室！鎖門！冇我同意，唔好俾任何人入去！確保佢安全！」他的眼神傳遞著清晰的信息：保護阿琳，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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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晴被這一聲喝令驚醒。她看到阿琳眼中那深不見底的恐懼和絕望，心臟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她沒有猶豫，立刻衝上前，不是去拉阿琳的手臂（那可能會刺激到周太），而是直接擋在了阿琳和周太之間，用自己的身體形成一道屏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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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琳！跟我入去！」子晴的聲音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堅定和急切。她伸出手，不是抓握，而是掌心向上，攤開在阿琳面前，做出一個邀請和保護的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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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琳抬起頭，那雙死寂的眼睛裡，在看到子晴伸出的手和擋在她身前的身影時，猛地爆發出強烈的、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求生欲！她幾乎是撲過來，冰涼而顫抖的手指，死死地抓住了子晴的手腕！力道之大，讓子晴感到一陣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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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晴顧不上許多，反手握住阿琳冰冷的手，緊緊地，將她護在自己身後，用身體隔開周太怨毒的目光和可能的攻擊，半拖半護著她，快速衝向走廊盡頭的一號面談室。周太尖銳的咒罵聲和黃Sir沉穩的勸阻聲被關在了厚重的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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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門被鎖上。
世界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阿琳劇烈而破碎的喘息聲，還有子晴自己同樣急促的心跳。一號面談室的光線比三號室充足些，此刻卻顯得格外刺眼。阿琳像被抽走了所有骨頭，背靠著門板，身體沿著冰冷的門板緩緩滑坐在地。她鬆開了抓著子晴的手，將臉深深埋進屈起的膝蓋裡，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卻發不出任何哭聲，只有壓抑到極致的、斷斷續續的抽噎，像瀕死的小獸在嗚咽。那件寬大的灰色衛衣，此刻包裹著她蜷縮成一團的瘦小身軀，讓她看起來前所未有的脆弱和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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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晴站在她面前，看著她劇烈顫抖的肩膀，聽著那令人心碎的抽噎，一股巨大的悲涼和無力感排山倒海般襲來，瞬間將昨天那點微小的欣喜沖刷得乾乾淨淨。她報警了，結果呢？換來的是母親更瘋狂的辱罵和當眾的羞辱。警方介入，後續的調查、保護令、安置…這條路漫長而艱辛，充滿變數。而阿琳此刻承受的痛苦，是如此真實而劇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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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晴緩緩地蹲下身，與阿琳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沒有試圖去觸碰她。她看著阿琳被亂髮遮住的後頸，那裡有一小片新鮮的、觸目驚心的紅腫，顯然是剛剛被指甲用力抓撓或擰掐留下的痕跡。子晴的心像被針密密麻麻地紮著。她想起黃Sir的話：我們不是拯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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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什麼也做不了。不能讓時間倒流阻止這場爆發，不能立刻將阿琳從這痛苦的漩渦中拉出來，甚至無法用言語安慰她——任何安慰在此刻都顯得蒼白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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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坐在冰冷的地板上，靜靜地陪著這個崩潰的少女。守著這方小小的、暫時安全的空間，隔絕門外那個瘋狂的世界。她從口袋裡掏出一包紙巾，輕輕地放在阿琳蜷縮的身體旁邊的地面上，像放置一份無言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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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在壓抑的抽噎聲中流淌。子晴看著阿琳劇烈起伏的背脊，感受著空氣中瀰漫的絕望氣息，第一次如此深刻地體會到這份工作帶來的、沉重的心理壓力。它像一塊巨石，壓在心口，讓人喘不過氣。那份對自我能力的懷疑，再次洶湧而來，比任何時候都要強烈：她真的適合做社工嗎？面對這樣的深淵，她的陪伴，真的有意義嗎？還是只是一種無用的、自我感動的徒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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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隱約傳來警笛的呼嘯聲，由遠及近。命運的齒輪，已經開始轉動。而林子晴的考驗，才剛剛開始。她看著地上那團顫抖的灰色身影，第一次感到，深水埗的夜，原來可以如此漫長，如此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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