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窗邊的空氣還帶著一點清晨的濕氣。我坐在自己的位置,翻著筆記本內,昨天畫的素描作品。窗戶沒關,一縷風吹過來,翻詞動了筆記本,恰好翻到某一天我畫著久野同學的背影圖像,像某種沉默的證明,提醒我昨天真的為了某些自已也說不上來的目的與決心,雖然荒謬但其實地往前踏出了一步。
「律——快過來!外面有個女的不良好像在找你,很兇欸。」一個同學飛奔過來叫著我突然衝進教室,表情興奮得像看好戲小孩「你是不是做壞事了?還是晴翔做什麼奇怪的事連累到你?有問題要說喔!」
高梨萌,我還記得她,是久野同學所在的樂隊主唱。
我皺眉「女的不良?」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eg0a3jC1A
「不曉得啊,鞋聲走廊都聽得到,超有氣場,直接說要找一個叫律的人,我們班也只有你的名字有律了嘛!一定是你沒錯。」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4Z0zsZlHn
「她長怎樣?」我問。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wVzuLqAG5
「金色長髮,超模一樣高,臉超小,腿超長,穿制服都像雜誌封面。但……眼神超級無敵兇狠,而且長得超正。」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bGW6Pk9VJ
「我沒印象也不認識。」聽完我這麼說,不死心的高梨同學還在比手劃腳形容著「氣場」這件事時,教室的門就被敲了兩下。接著,一個高挑的女孩走了進來。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vfHC33PZY
金色的長髮束在腦後,制服穿得整整齊齊,卻掩不住一種天然的優越感。她站得筆直,目光落在教室裡掃視了一圈,直到和我對上視線,然後開始走向我的座位。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7fTFdUsRx
喔不,這個人我有印象,就是昨天在弓道部被晴翔的胡言亂語干擾到,結果射偏了的那個女生。她走到我的身邊,低頭,眼睛直直的盯著我,然後眉梢微微揚起,一副有話要說的模樣。
「唔….昨天失禮了,我只是讓同學帶我參觀——」
「你長高了呢,還記得我嗎?」她打斷我的話突然問道。
「嗯?不好意思,我想我們應該是第一次見面……不,是第二次,昨天真的很抱歉,打擾到你練習。」我一頭霧水,帶著歉意繼續講完剛剛的道歉。
「沒事,這不怪你。我只是看到你有點訝異而已。」她擺了擺手,彷彿這件事根本無關緊要「倒是你看看我的臉,還記不記得這個笑容啊?『小律』?」
我心臟一緊,這個稱呼太過熟悉。除了家人之外,過去只有一個人這樣叫過我。
而她說完話突然咧嘴一笑,伸出手指將一邊的嘴角刻意扯開,露出大部分的牙齒及牙齦那個笑容。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某個午後,曾經有一個女孩子,也對我這麼展示過這種奇特的笑容,應該說,「模仿」過這個動作。
我愣了一下,過往的回憶開始浮現,然後不自覺地站了起來,望著眼前這位金髮美女「由梨……?」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5xDzn5t1t
「錯了!是小由梨喲~」她聽到我的答案,突然開心的拍手回應「原來你還記得我啊?」
§
那時我們都還是小學生。
我是那種被老師說「很安靜乖巧」、卻總在下課被留在座位上的孩子。因為氣質陰柔,又喜歡一個人畫畫,男生們都笑我是娘娘腔,女生們說我很奇怪。放學後,我總是一個人走在走廊最後面,腳步聲在夕陽下空蕩蕩地回響著。
同樣也是陰角的她——橘由梨,也一樣。
不過,比起我,她至少還是個「漂亮的女生」。柔順的黑色的長髮,像洋娃娃一樣精緻的五官,看起來很適合被大家喜歡。可惜,那年她戴上了牙套,笑起來銀光閃閃,於是很快就被同學們取了殘酷的綽號——「鋼牙娃娃」或者勉強好一點,但也沒好聽到哪裡去的「鋼牙公主」。
有時我覺得,她比我還孤單,因為她跟我不一樣。我是不願被提起,而跟著漸漸被遺忘的那種人;大家都知道她的存在,甚至因為嘲笑成為話題,卻沒有人願意靠近她。
因為太漂亮、太安靜、太不合群。就像一個放錯位置的娃娃。
午休的時間,我偶爾會偷偷跑到空教室去畫畫。教室很安靜,窗外的樹影斑駁地灑進來,我一筆一筆地勾著校園角落的景色,完全沒留意到她走進來。
「你……一直在畫那棵樹嗎?」
她站在我身旁,聲音小得像一片落葉。
我嚇了一跳,沒想到有人會注意我這個人,更不用說我畫的東西。
「嗯!那邊的陽光,不同季節、天氣。它總是給我不同的樣貌作為驚喜,我很喜歡。」
她點點頭,視線落在我畫裡的細節上。「我覺得你畫得很好看,比課本裡的插圖還溫柔。」她的語氣不是同齡孩子那種「好奇」或「看熱鬧」,而是認真的欣賞。
我沒有回答,只是低下頭,但手心卻悄悄握緊了鉛筆。這是第一次,有人說我的畫溫柔。
她坐到我對面,從書包拿出一張皺巴巴的紙。「我也……有畫過。」
畫紙上看得出未成熟的塗鴉是一個女孩,捧著臉微笑,能看到女孩的嘴也帶著牙套。但那個人獨自站在沒有人陪的遊樂場邊,畫面也有點讓人心疼。
「這是……妳?」
她沒有說話,只是點頭。
「畫得很好啊。」我由衷地說。
「對了,這樣子的話,看起來會笑的更開心喔。」語畢,我伸出沒拿筆的那隻手,用食指將嘴角勾扯開「我媽媽說露出越多牙齒就代表笑的越燦爛喔!」
「這樣?」她照做,但我們隨即又因為意識到這樣的動作有些荒謬而互相大笑起來。
「對不起……」她笑著說「我還是不習慣把牙齒露出來。」
「不會啦,這也需要練習吧,大概?但是我很喜歡你那個笑容喔,看起來輕鬆多了。」
她突然抬起頭,有些慌張地看著我:「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我長得不好看,才會被大家嘲笑。我畫圖也沒有你好,只是……有時候,想記下來,自己這張嘴巴到底多怪。」
我愣住了,看著她明明漂亮卻總是壓低表情的臉。
那一刻,我很想說「妳一點也不怪」,但我太膽小了,只能把話吞回肚子裡。
§
後來有一天,發生了一件小事——不大,但對我來說,像是第一次成為「主角」。
那天放學,天忽然下起了雷陣雨。
由梨沒帶傘,躲在校門口的小屋簷下。幾個男生經過她時故意大聲說話:
「閃開啦,鋼牙會傳染喔!」
「說不定閃電會打到她的牙套啦,哈哈哈!」
我聽見了,腳步卻不自覺往她那邊走過去。
不知道哪來的勇氣,我撐起傘站在她前面,眼神冷冷地看向那幾個人:「閉嘴。」
他們一愣,然後嘲笑我:「你在保護她?算了吧你這個娘娘腔,果然你們真是怪人,不過娘娘腔跟洋娃娃玩在一起也很適合。」
我沒有回答,只低聲對由梨說:「我們走吧。」
那場雨下得很大,但她走在我的傘下,腳步格外安靜。雨聲模糊了四周,她卻在我耳邊低聲說:
「對不起。」
我轉過頭,看見她有點濕了的劉海下,那雙閃著微光的眼睛。
「我不知道你清不清楚,但如果你這樣子接近、幫忙我的話,你也會⋯⋯」
「喂!等一下!我是自己想要這樣做的,反正你大概也知道我平常被嘲笑習慣了,再被多笑一兩件事沒什麼大不了的。」我打斷她,笑著回應「而且你不覺得我這樣很像卡通裡面的英雄救美嗎?反正我自己是覺得很帥啦。」
「可是⋯⋯」她抬起頭,臉上帶著擔憂的情緒。
「對了,我才對不起我太衝動了,現在發現我不知道你家在哪裡……還是要先去我家開的咖啡廳躲雨?我媽媽泡的紅茶加很多很多蜂蜜之後很好喝喔!」
我不知怎麼的,或許是看到一樣被欺負的孩子,所以內心有點「遇到同類」的感覺,也或許是孩童時期想耍帥的個性。難得我會主動說出自己家的事,雖然也不少人知道並以此嘲笑過我,但也我印象中她沒有這樣做過。
「哈哈哈哈⋯⋯」她聽聞我的話,因為我的粗心大意展露出笑容,隨後點了點頭「嗯!那麼,謝謝你。」
隨後,我們在我家咖啡廳等待雨停,我媽媽也和對方家長聯繫過了。
後來,她倒是常常主動問我放學後能不能一起去我家的店,我們一起待一陣子她再回家。
那個時候難得有願意主動對我釋出善意的同學,所以我也沒多想就同意了。
§
從那天起,我們開始一起在午休畫畫,也常常在放學後,在我家咖啡廳的一隅邊畫圖邊聊天。
她畫自己、畫寵物、畫那些同學們不屑一顧的小細節,當我發現的時候,她也總是一個「隱藏的彩蛋被找到了」的興奮,然後跟我分享她心中這個小世界的故事。而在那段時光裡面,我畫樹、畫光影,但從不畫人。
她會哼小調,會在畫錯的地方偷偷塗改,也會在畫我時,偷偷把我的頭髮畫得比實際更柔順一些。
她也開始注意到,我只畫風景不畫人。畢竟那時候的我怕人、怕互相對上眼神、怕意思被誤解。
有一次她問我:「你為什麼不畫人啊?」
我回避她的眼睛說:「因為我會害怕……畫不好。」我撒謊。
「但你的話……我願意嘗試看看。」畢竟是這時候的我,難得可以一起好好相處很久的朋友。
她看著我,沒再追問什麼。但那天離開時,我的畫紙上,多了一張用彩色鉛筆畫的我——背著畫板、在夕陽下畫樹的樣子。
右下角,是一行歪歪斜斜的字:
「是你說的話,讓我覺得戴牙套的自己也是可以被喜歡的,希望有一天你可以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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