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去城裡瞧瞧嗎?」暮色漸沉時,首領將她攬在臂彎裡低聲問道。
「咦...我、我可以嗎?」她豎起耳朵,爪子不自覺地抓緊他的衣襟。
「今日有夜市。」他突然將她舉起放在頭頂,讓她的小短腿垂掛在自己肩頭。
等等!這姿勢是怎麼回事?
「抓穩。」話音未落,他已化作銀灰色巨狼。她慌忙抱住狼耳,感受疾風掠過耳尖的酥麻。
抵達城門時,他早已恢復翩翩公子模樣,還順手給她施了障眼法。此刻在凡人眼中,她不過是個戴著毛帽的尋常小姑娘。
「真香...」甜膩的香氣撲鼻而來,本能讓她尾巴不受控地甩動。「不、不要搖啊...」她急得去抓自己造反的尾巴。
「無妨。」翎岳忽然將她撈進懷裡。臉頰貼上溫暖的胸膛時,她突然怔住——
這感覺...好像人類市井裡,那些被父親抱在懷中的孩童。
自幼被狼養大的她,從未體會過這種溫暖。原來被當作珍寶呵護,是這種滋味嗎?
「首領......這、這裡我熟......!」她慌亂地從他懷裡跳下來,爪子緊緊攥住他的袖角,「讓您帶著多失禮......」聲音越說越小,耳尖都窘得發顫。
在這座城裡生活了快十年,雖然半年未歸,那些飄著香氣的鋪子位置卻記得比妖物巢穴還清楚。
「不、不知道......首領吃不吃甜食......」她縮著脖子指向糕餅鋪,尾巴不安地掃過地面,「反、反正這家的桂花糕......」
「還、還有這間!燒餅剛出爐的時候會喀滋作響......」說到一半突然咬到舌頭,慌得耳朵都貼平在髮間。
「呃......這家陽春麵......」她盯著自己的爪尖,聲音細如蚊蚋,「要是不合口味......我、我請客......」
翎岳靜靜望著她佝僂的背影。明明施了障眼法,她卻仍下意識摀住耳朵;明明是他央著她帶路,她卻戰戰兢兢得像個怕被退貨的嚮導。
熱氣氤氳中,她捧著麵碗的模樣格外專注。熱湯沾濕鼻尖也不在意,吃到喜歡的配料時,尾巴會悄悄捲成小勾子。
她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像個「能幫忙的人」,活像個他雇來的嚮導。其實只不過是想證明自己沒那麼沒用,能帶路,能介紹吃的,能付錢——能留下。
郭寧荷想報恩。
她曾經覺得做人搞心機很累,但不得不承認,回歸人類的那十年,至少是她最接近「正常」的時光。 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YuDPmhD0H
只是,她實在太倒霉了。
不管做什麼,總是被誤會。
無論做什麼都會被誤解——太厲害、太強、是天才。但她從來都不是。她聽到虎山弟子在背後議論,便直接站出來解釋,講話直白,從不說謊。可在別人眼裡,這樣是「不對的」,總被糾正、被要求「委婉一點」。
融入人類社會要彎彎繞繞,要假裝謙虛。明明沒做錯什麼,卻總有人說她「憑什麼」。
於是她開始覺得:「做人,好累。」
累在說真話要被責怪,
累在努力也會被說「太招搖」,
累在就算什麼都不做,也還是會被討厭。
她不過是小小地抱怨一句,這個世界卻像聽見了似的,毫不猶豫地——
把她變成了半妖。
彷彿連「做人好累」這種心聲,都是錯的。
連疲憊、連想逃避、連求個喘息,都不被允許。
連身為「人」的資格都被剝奪了。
被父母拋棄、被狼妖收養,十年後卻差點被吃掉;想活著,卻被指責「不知感恩」;明明沒害過誰,卻被迫變成半妖;明明沒做錯事,卻被菱婪當眾污衊羞辱,變成那副醜陋的模樣……她想活,卻被逼到只剩下「求死」一途。
這樣的她,拼命活著到底有什麼意義?
可是,她遇到了願意接納她的薛臨、幫助她的葉陞、救她的薛岸……
他們沒有逼她感恩、沒有用恩情綁架她、沒有要求她成為誰。
——但也正是因為這樣,她才被「報恩」二字壓得透不過氣。
她無法對他們毫無回報地接受善意。
菱婪當眾說出的那些話,像詛咒一樣,深深刻進她的骨頭裡。
從那之後,她的每一份快樂、每一點小確幸,背後都緊跟著一個陰影般的聲音:
「你不能忘恩負義。」
報恩成了她呼吸的理由,卻也成了最沉重的枷鎖。
她甚至想過,活著只是為了還債。
因為這樣,她變得越來越小心翼翼——
見誰都怕,說話前要思考三層,笑之前要確定場面合適。
她不是想取悅誰,她只是怕再一次被貼上「不知好歹」的標籤。
她不敢再被否定了。
否定一次,她就要失去一塊自己;再否定一次,她就會碎一次。
她的謹慎不是性格,是創傷的反射。
陰影太深,傷痕太重,連呼吸都像是奢求。
畢竟代價太大了。
大到讓她成了妖。
大到變成怪物、連妖怪都唾棄。
大到讓她在眾目睽睽下,被視為恥辱的象徵,被羞辱至極。
原來,只因為想保命、只因為沒能順從強者的恩惠,代價竟是這樣沉重。
「不知感恩」四個字,已經不只是別人的指責——
它變成了她身體裡的毒,混在血裡,鑲進骨裡,成了她喘不過氣的枷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