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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中依然瀰漫著血腥、焦糊與那種令人作嘔的腐敗甜膩。巨大的貨倉像一具金屬巨獸的肚腹，將李明、布揚以及那十幾名倖存的殘兵吞入其中，暫時隔絕了外界那令人發狂的混亂。重達數噸的滑動門發出最後一聲哀鳴，緩緩合攏，只留下一道細長的縫隙，將光線和聲音都壓榨至極限。
他們癱坐在堆積如山的貨箱之間，大口喘息，心臟狂野地跳動，如同被困的獵物。死亡的陰影並未真正遠去，只是被這冰冷的金屬結構暫時阻隔。每個人的眼神中都帶著劫後餘生的疲憊與麻木，但看向布揚時，又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依靠。
布揚，「老熊」，這位留著絡腮鬍的老兵，沒有急著下達命令，只是靜靜地觀察著每一個人。他的眼神沉穩，像是一潭死水，卻又蘊藏著深不見底的力量。他身上的制服破碎不堪，沾滿了泥污和乾涸的血跡，卻依然挺直著腰板，彷彿戰場的磨難只能在他身上刻下榮譽的印記。
在這難得的、令人窒息的寂靜中，李明感受到了來自過去世界的強烈呼喚。那不是對家鄉的思念，而是一種更原始的需求——需要一些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東西來提醒自己，他並非完全屬於這片黑暗。
他悄悄地從背包裡取出了一塊東西。那是一塊口糧棒，來自那個曾經以美食為最高追求的世界。
外形上酷似著威化餅，只有一塊，沒有香味，普通至極。
然而當咬下第一口時，那便不是一塊普通的威化餅，而是只有最高端的料理人才能制作出來的料理。
一開始是鬆脆的口感，多重夾心下的果醬所散發出宛如數十種新鮮水果交織而成的獨特果香沖擊著每一吋的味蕾，咬到中心時還有著一顆堅硬的食用果仁，這對有著強韌牙齒的李明剛剛好的硬度，接著便是清新的淡淡果仁香味，與果醬的強烈沖擊形成了鮮明對比，在第二口時殘留的果仁香味又再度突出了本就具有沖擊性的獨特果香，直到完食後那淡淡果仁香味又卻仿佛餘音繞梁，久久不能消散。
進食不僅僅是維持生命需要，更是能夠撫慰人心，在辛勞過後的一碗熱面，一碟青菜、豬肝便能使人有一種重新活過來的感覺，小時候的一包薯片、一盒糖果便能將一天的一切不快通通掃走。雖然不起眼，雖然只是一種臨時的應急食糧，但對現在的李明來說，這麼一塊威化餅便是最好的食物。
在品嚐這塊口糧棒的過程中，李明的感官被徹底打開，強烈的美味衝擊驅散了戰鬥帶來的麻木。他閉上眼睛，彷彿回到了那個光怪陸離、充滿奇珍異獸的世界，那裡的空氣是甜的，土地是香的，連雨水都能帶來幸福感。這種來自過去的、如此具體的記憶，與眼前的殘酷現實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讓他更加意識到自己所處的深淵。
當他重新睜開眼時，布揚正看著他，眼神中帶著一絲好奇。李明迅速將口糧棒的包裝殘渣收好，不願引起更多注意。他掃視了一下周圍的士兵，發現儘管剛剛經歷了潰敗與逃亡，這些臨時拼湊起來的殘兵，雖然疲憊，卻沒有完全崩潰；雖然恐懼，卻依然緊握著武器，等待下一步的指示。
這引起了李明的好奇。在帝國衛隊這樣龐大而冰冷的戰爭機器中，基層士兵的士氣往往直接取決於他們的指揮官和身邊的戰友。經歷如此慘烈的突襲和分割後，一支潰兵隊伍理應陷入絕望和混亂，但這支隊伍卻顯得異常凝聚。
「老熊，」李明看向布揚，試探性地開口，「你手底下的人，看起來還挺有勁兒的。」
布揚沙啞地笑了笑，笑容在鬍鬚間若隱若現，帶著久經風霜的豁達。「他們只是知道，跟著我，活下來的機會更大一些。」
「機會？」李明追問，語氣帶上了一點只有他自己能察覺的審視。「為什麼這麼說？」
一個年輕士兵插話了，語氣帶著敬畏：「長官您有所不知，布揚長官……他可是個傳奇！」
另一個老兵接口道：「沒錯！在好幾個難打的戰役裡，連長官都覺得沒希望的時候，是『老熊』帶著我們殺出來的！他身上的傷痕，哪一道不是榮譽的印記？」
周圍的士兵們紛紛低聲附和，在他們的描述中，布揚不再是一個普通的士官，而是一個在絕境中為他們劈開一線生機的 「英雄」。
李明靜靜地聽著，心頭卻湧現出一股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這些詞彙——「傳奇」、「英雄」、「生機」——在這個黑暗的宇宙中被反覆提及，卻又似乎帶著一種病態的迴響。他回想起，僅僅是自己來隨這個世界的幾天之內，營地裡、補給站旁，他都聽到了太多關於類似「英雄」人物的傳聞。
哪個連隊的士官，在獸人潮水般的攻擊下，帶著僅剩的幾個人守住了陣地三天三夜，直到援軍趕到？
哪個政委，在亞空間異變爆發時，高喊著帝皇的名號，用鏈鋸劍獨自擋住了傳送門？
哪個炮兵班組，在彈藥庫爆炸後，硬是修好了損壞的炮管，最後一發炮彈命中了敵軍的指揮單位？
這些故事，每個都充滿了超乎尋常的英勇和幾乎不可能的奇蹟。它們像是一首首在絕望深淵中響起的戰歌，被廣泛傳頌，激勵著疲憊的帝國士兵。在當時，李明只是將它們視為戰地傳聞，一種在極端壓力下誕生的精神支柱。
但此刻，當他看到布揚這樣一個活生生的、被視為「傳奇」的人物出現在眼前，並被其身邊的人由衷地信任時，他開始將這些點連接起來。布揚並非孤例。在第88兵團內部，在泰伯利亞戰區的無數個戰場上，類似的「英雄」故事似乎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頻率出現。
李明明白了。
儘管人類已經征服了太空，統治著星晨，但人類仍舊未變，戰爭也一樣未變，戰爭，仍舊只是兵士間士氣的競逐罷了。
相比起那遙不可及的帝皇神像，基層士兵需要的，是身邊可觸及的希望，是那個能在血肉磨坊中帶著他們活下來的具體存在。
在戰局不利、傷亡慘重、指揮體系失靈的時候，個體極端的英勇行為會被放大、被傳頌，迅速地成為一種旗幟，一個精神支柱。這些「英雄」或許是真實英勇的戰士，但他們的「傳奇」地位卻是在極端需求下被環境、被身邊人迅速「製造」出來的。他們填補了指揮空缺，凝聚了潰散的士氣，成為這個龐大、冰冷帝國機器在瀕臨崩潰時，由下而上自然產生的臨時潤滑劑和粘合劑。
這些「英雄」在絕境中誕生，燃燒自己，領導一小群人在無邊的黑暗中掙扎。他們的存在證明了個體在最惡劣環境下爆發出的驚人潛力，但也同時突顯了帝國體系的脆弱——它需要依靠這些不斷湧現並迅速犧牲的基層「英雄」來彌補上層的失誤和戰略的僵化。
這正是時勢造「英雄」。
布揚就是這樣一個「英雄」嗎？他是否意識到自己正在扮演的角色？或者他只是憑藉著老兵的本能和責任感在做正確的事？李明看向布揚，這位飽經風霜的老兵，他身上沒有年輕英雄的光芒，只有泥土、血污和戰爭刻下的痕跡，但他眼中那份難以動搖的堅韌，卻是如此真實。
李明感到了滑稽，但另一方面，他也理解，在這樣的世界裡，沒有這樣的「英雄」，沒有這樣的精神支柱，整支隊伍、甚至整個防線都會瞬間崩潰。這個世界並非只需要衝鋒陷陣的勇士，它更需要的是能夠在絕境中找出路、能夠凝聚人心的領導者。
然而，思緒的寧靜總是短暫的。
猛烈的撞擊聲突然響起！不是一聲，而是接連不斷、震耳欲聾的巨響，伴隨著金屬被撕裂的刺耳噪音。他們藏身的貨倉巨門，那道曾經給予他們短暫安全的屏障，正在外面遭受著野蠻而強力的攻擊。
「他們發現我們了！」布揚猛地站起身，鏈鋸槍發出低沉的轟鳴聲。
士兵們瞬間緊繃起來，臉上的疲憊被恐懼和戒備所取代。外界的喧囂再次清晰地傳來，不再是遠處的騷亂，而是近在咫尺的、充滿了殺意的咆哮和武器的嘶鳴。
那種令人作嘔的腐敗甜膩氣味，穿過門縫，鑽入貨倉污濁的空氣中。
轟隆！
又是一聲巨響，金屬門板向內凹陷，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光線從裂縫中射入，照亮了門外扭曲而猙獰的身影——那是「熔爐之子」的先鋒，他們猩紅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著狂熱的光芒，手中揮舞著簡陋卻致命的工具，正在瘋狂地破壞著他們最後的藏身之處。
李明緊握著手中的鐳射槍，感受著槍身冰冷的觸感，他知道，短暫的喘息時間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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