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是陳默，三十五歲，住在城市邊緣一棟舊樓裡，被診斷患有精神分裂症已有七年。我常獨自坐在窗邊，像守著一個無人知曉的崗哨，看樓下人來人往，卻無人抬頭望向我。我的生活是由斷續的念頭和偶爾清晰的碎片拼湊而成，如同一本被撕毀又勉強黏合的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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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業？早已沉沒在記憶的淤泥裡。我曾在寫字樓裡擁有一個小隔間，但那些鍵盤敲擊的聲音最終在我腦中變異成了無法理解的密碼，螢幕上浮動的數據扭曲成怪異的符號，最終將我驅逐。如今我的世界只剩下這間小屋，四壁徒然，僅靠微薄的病退金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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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更像一個遙遠而模糊的輪廓。父親在我少年時便無聲無息地消失在某個清晨的霧氣裡，只留下一張寫著「出去找點活路」的紙條。母親則長久地蜷縮在另一種沉默裡，像一尊日漸風化的石像，她的目光空茫，似乎早已穿透我，望向某個我無法抵達的虛空。我們之間隔著一條名為「病症」的鴻溝，各自守著孤獨的島嶼，相對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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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醫生說，我的心是「善」的。這善念有時是種沉重的負擔。比如樓下那位總在垃圾箱裡翻找空瓶子的老人，每一次見到他佝僂的背影在寒風中瑟縮，我的胸口就會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喘不過氣。一種難以名狀的悲傷和急迫會攫住我，彷彿他承受的苦痛正一絲絲抽走我賴以生存的空氣。我無法視而不見，儘管我知道，我的靠近或許只會帶來驚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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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在超市，貨架上鮮豔的糖果忽然發出細微的嗡鳴，燈光刺目地閃爍。我倉促低下頭，看見一個小男孩正眼巴巴地盯著那排五彩斑斕的彩虹糖，小手緊緊攥著母親的衣角，眼神裡全是無聲的渴盼。而他身旁的母親，正對著手機裡帳單的刺眼數字，眉頭深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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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那一刻，一種巨大的、近乎窒息的酸楚猛地攫住了我的心臟，壓得我彎下腰去。那孩子眼中的光，母親眉間的紋，像兩把冰冷的錐子，狠狠鑿進我的感知裡。一種混雜著憐惜與痛楚的洪流瞬間沖垮了搖搖欲墜的堤壩。我幾乎是踉蹌著衝過去，抓起兩包最鮮豔的彩虹糖，胡亂塞進男孩懷裡，又慌不擇路地將幾張皺巴巴的零錢——那是我僅剩的菜金——一股腦拍在收銀台冰冷的檯面上，不敢看任何人驚愕或探尋的目光，轉身逃離了那片令我無法呼吸的喧囂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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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我的小屋，那熟悉的低語聲又悄然浮現，如同牆角潮濕處滋生的霉斑，窸窸窣窣，帶著冰冷的潮氣：「看啊，一個連自己都照顧不了的廢物……你的憐憫值幾個錢？不過是你可笑的自我安慰罷了……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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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蜷縮在床角，用被子緊緊裹住自己，試圖抵擋那無形卻尖銳的嘲諷。窗外的城市燈火次第亮起，每一盞燈下似乎都上演著與我無關的、溫暖的故事。而我這裡，只有寂靜和腦中永不疲倦的私語者。我打開一包攥得發熱的彩虹糖，那是我慌亂中為自己留下的唯一一包。指尖捻起一粒小小的、堅硬的心形糖塊，放入口中。甜味，一種人工的、直白到近乎廉價的甜，瞬間在舌尖炸開，蠻橫地蓋過了口腔裡瀰漫的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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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分融化，順著喉嚨滑下。我閉上眼，感受著那點單薄卻不容置疑的甜意，像在無邊暗夜裡，固執地為自己點亮了一根微弱的火柴。窗玻璃映出我模糊的影子，一個蜷縮在昏暗光線裡的輪廓。也許，那些低語說得對，我確實是個「廢物」，一個連自己都難以收拾的「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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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舌尖那點頑固的甜意提醒著我，在心靈這片被疾病反覆蹂躪的荒蕪廢墟之下，在那無法自控的悲憫和徒勞的衝動背後，仍有什麼東西在笨拙地、不顧一切地想要破土而出——它微小，脆弱，甚至顯得可笑，如同這粒人工染色的糖，卻是我未曾徹底熄滅的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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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善良本身也是一種病症，一種無法治癒的執念。它讓我在感知他人苦痛時如同身受，也讓我在自我厭棄的深淵裡，仍會為一絲廉價的甜味而淚流滿面。我吞下最後一粒糖，甜味終究消散，留下滿口空虛的滋味。窗外，城市的燈火依舊明亮而遙遠，映照著我窗上孤獨的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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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大概就是我的全部了：一個被世界遺忘的名字，一份支離破碎的感知，一顆因無法關閉對他人的悲憫而日夜灼痛的心，以及舌尖那一點轉瞬即逝、卻總在絕望時分固執亮起的，微小而確切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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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甜，是我在廢墟之上，為自己保留的最後一塊完整磚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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