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三十七年,辛亥年,秋(西元1911年10月)。長江中游的暑氣尚未完全褪盡,空氣中已隱隱透出深秋的涼意與肅殺。武漢三鎮——武昌、漢口、漢陽,這座扼守九省通衢的巨埠,表面上依舊是商賈雲集、帆檣如林的繁華景象,但水面之下,暗流早已洶湧澎湃,如同奔騰的長江在峽谷中積蓄著毀天滅地的力量。
**武昌·胭脂巷秘密據點**
夜色如墨,將武昌城內錯綜複雜的窄巷吞沒。胭脂巷深處一間不起眼的民宅內,門窗緊閉,厚重的棉簾隔絕了最後一絲光亮與聲響。屋內,僅憑一盞豆大的煤油燈照明,昏黃的光暈勉強驅散一隅黑暗,卻將圍坐者的臉龐映照得愈發凝重,投下扭曲跳動的長影。空氣中瀰漫著劣質菸草的辛辣、陳舊木頭的腐朽氣味,以及一種無形的、幾乎令人窒息的緊張。
革命黨中部同盟會的核心成員們聚集於此。為首的黃興,面色黝黑,顴骨高聳,一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睛此刻佈滿血絲,緊鎖的眉頭下是掩飾不住的焦慮與決絕。他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發出沉悶的「篤、篤」聲,每一次敲擊都彷彿敲在眾人心頭。
「……廣州黃花崗,七十二位同志的熱血還沒乾透!」黃興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像淬了火的鋼刀,字字帶著滾燙的血腥氣,「孫先生從海外傳來的指示非常明確:時不我待!清廷立憲,不過是拖延時日、粉飾太平的騙局!袁世凱坐鎮北洋,段祺瑞厲兵秣馬,他們練的新軍,槍口遲早要對準我們這些『亂黨』!」
他的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張臉:年輕激進的蔣翊武,手指神經質地撫摸著腰間隱藏的匕首;沉穩卻眼神熾熱的劉公,緊抿著嘴唇;負責聯絡新軍的孫武,則顯得有些心神不寧。
「現在,天賜良機就在眼前!」黃興猛地站起身,身體前傾,雙手撐在桌沿,煤油燈的火苗被他帶起的氣流吹得劇烈搖晃,將他半邊臉龐隱入更深的陰影中,「武昌新軍第八鎮工程第八營,多數士兵早已心向革命!營代表熊秉坤、金兆龍皆是可靠同志!輜重營、炮隊亦有策應!漢口租界存有我們祕密購置的槍械彈藥,漢陽兵工廠的工人也可發動!」他手指重重點在桌上攤開的一張簡陋的武昌城防圖上,「只要我們一聲令下,奪取楚望臺軍械庫,控制中和門,點燃這第一把火!鄂省一動,湘、贛、皖、粵必將群起響應!這腐朽透頂的清廷,它的喪鐘,就由我們在武昌敲響!」
他的話語充滿了煽動性的力量,彷彿已經看到龍旗墜落、共和旗幟飄揚的景象。蔣翊武激動地漲紅了臉,拳頭緊握;劉公眼中也閃爍著躍躍欲試的光芒。
然而,負責新軍聯絡的孫武,臉色卻在昏暗中顯得異常蒼白。他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艱難地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乾澀:「克強兄(黃興字),時機……時機恐怕有變!」
「什麼?」黃興銳利的目光瞬間釘在孫武臉上,屋內的氣氛陡然降至冰點。
孫武頂著巨大的壓力,語速急促:「就在今日傍晚,我剛接到潛伏在第八鎮統制張彪身邊的線人密報!還有……還有工程營熊秉坤緊急遞來的口信!」他深吸一口氣,彷彿要說出什麼驚天祕密,「武昌新軍協統(旅長)黎元洪……黎宋卿!他……他剛剛在軍營中召集了營以上軍官,公開宣佈,接受朝廷上月頒佈的《地方諮議局擴權及限期普選令》!並當眾承諾,將在三個月內,也就是辛亥年底前,嚴格按照新章程,在湖北全省舉行諮議局議員普選!選舉辦法參照資政院舊例,但擴大選民資格,凡納稅、識字者皆有權投票!他還宣佈,即日起,新軍餉銀增加一成,伙食標準提升,並設立『士兵訴願箱』,由諮議局派員定期開箱,監督處理!」
「什麼?!」「黎元洪?他瘋了?!」「這……這怎麼可能?!」驚呼聲瞬間打破了死寂。蔣翊武猛地站起,椅子腿在泥地上刮出刺耳的聲響。劉公也一臉震驚。黃興更是瞳孔驟縮,撐在桌上的手背青筋暴起,指節捏得發白。
「孫武!情報確切?!」黃興的聲音如同從牙縫裡擠出來,帶著駭人的寒意。
「千真萬確!」孫武急急道,「黎元洪親口宣佈,態度極為鄭重。他還說……說這是皇上(光緒)體恤軍民、推行憲政的實證!要求各營主官務必向士兵傳達清楚,安撫軍心,恪守軍紀!若有造謠生事、圖謀不軌者,軍法嚴懲不貸!」他頓了頓,聲音更低,帶著沮喪,「更……更麻煩的是,熊秉坤他們傳話過來,說……說營中原本躁動的情緒,一下子……一下子像被潑了盆冷水!不少士兵私下議論,既然朝廷肯放權、肯加餉、還肯讓大家選舉說話……那……那還冒殺頭的風險造反做什麼?人心……人心浮動了!」
「砰!」黃興一拳狠狠砸在桌面上,那盞脆弱的煤油燈劇烈跳動,燈油潑灑出來,火苗險些熄滅,屋內光影狂亂搖曳。「黎元洪!這個滑頭的老官僚!他怎敢?!他怎敢在這個時候……」黃興的聲音因極度的憤怒和挫敗而顫抖。他苦心孤詣策劃的起義,那積蓄已久、即將噴薄而出的岩漿,竟被這突如其來的「擴權令」和黎元洪的「順水推舟」,硬生生堵了回去!
「陰謀!這一定是袁世凱和那紫禁城裡的小皇帝聯手設下的緩兵之計!」蔣翊武咬牙切齒,眼中噴火,「什麼普選?什麼訴願箱?都是騙鬼的把戲!等他們緩過氣來,調集北洋軍南下,我們一個都跑不了!」
劉公相對冷靜些,但眉頭也擰成了疙瘩:「克強,翊武說得對。清廷此舉,用心險惡。黎元洪此人,素來謹慎圓滑,他此舉無非是看準了風向,想穩住湖北局勢,為自己撈取政治資本。但……士兵們的想法,我們不能不正視。強行發動,恐難成功,甚至可能自投羅網。」
屋內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煤油燈芯燃燒的細微噼啪聲,以及眾人粗重的呼吸。黃興頹然坐回椅子,雙手深深插入頭髮中。窗外,不知何處傳來幾聲淒厲的鴉鳴,更添幾分不祥。革命的火種,在這深秋的武昌暗夜裡,遭遇了意想不到的寒流,搖曳欲熄。
**漢口·英租界領事館**
與武昌的壓抑緊張不同,漢口租界區的夜晚,霓虹初上(雖是煤氣燈,但已頗為璀璨),洋溢著畸形的繁華。各國旗幟在江風中飄揚,汽笛聲、留聲機播放的西洋樂曲聲、酒館的喧譁聲交織在一起。然而,在戒備森嚴的英國領事館內,氣氛卻透著一股不同尋常的凝重。
寬敞的會議室裡,水晶吊燈散發著柔和卻明亮的光線。英國駐漢口總領事葛福(Herbert Goffe)爵士,一個頭髮梳理得一絲不苟、留著精心修剪八字鬍的典型英國紳士,正用銀質小勺緩緩攪拌著骨瓷杯中的紅茶。他的對面,坐著法國領事侯耀(Charles Humann)、德國領事祿理威(Oskar von Reinhaben)、俄國領事敖康夫(A.A. Ostroverkhov)、日本領事松村貞雄等人。空氣中瀰漫著上等菸草、咖啡和紅茶的香氣,但掩蓋不住瀰漫在領事們眉宇間的驚疑與困惑。
「諸位,想必都已經收到風聲了?」葛福放下銀勺,用他那口標準的牛津腔英語打破了沉默,目光掃過在場的同行。
「難以置信!」法國領事侯耀聳聳肩,語氣誇張,「黎元洪,那個出了名謹小慎微、甚至有些懦弱的清國協統,竟然敢公開接受那個『擴權令』?還承諾普選?上帝,這是我今年聽過最荒謬的東方故事之一。」
德國領事祿理威,身材高大,神情嚴肅,推了推金絲眼鏡,用略帶生硬的英語說道:「情報確認無誤。我的線人親眼目睹了黎元洪在軍營中的講話,士兵反應……出乎意料地平靜,甚至有些歡迎。這與我們之前收到的、關於革命黨即將在武昌發動的情報,完全背道而馳。」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精光,「更關鍵的是,北京方面反應極其迅速。據可靠電報,就在黎元洪表態後不到兩個時辰,紫禁城的軍機處便徹夜燈火通明,光緒皇帝親自下達了加急諭令。」
「哦?」日本領事松村貞雄,一個身材矮小但目光銳利的中年人,立刻追問,「諭令內容是什麼?」
葛福從面前的文件夾中抽出一紙譯文,念道:「諭令內容簡短而有力:『萬急。諭軍機處轉湖廣總督瑞澂、新軍第八鎮協統黎元洪:善撫黎卿,忠勇可嘉!所奏地方善治之策,甚合朕意。著即會同湖北諮議局議長湯化龍等,速開擴大諮議會議,優先議決減免苛捐雜稅、平抑米價、整頓警政、救濟失業工匠等民生疾苦諸項!務求實效,速報朕知!欽此。』」念完,他將譯文輕輕放在桌上,「落款是光緒皇帝親筆硃批,加蓋御璽。通過新架設的京漢電報專線,瞬間即達。」
會議室內響起一片壓低的驚嘆和議論聲。
「見鬼!」俄國領事敖康夫嘟囔著,用俄語罵了一句,「那個病懨懨的光緒皇帝,反應怎麼會這麼快?他好像……早就等著黎元洪表態一樣!」
「這絕非巧合!」松村貞雄的臉色變得異常嚴肅,「這是一個精心設計的政治動作!黎元洪的突然轉向,北京閃電般的回應和支持,還有這份直指民生的諭令……他們精準地戳中了那些下層士兵和貧民最關心的痛點!糧食!稅收!工作!該死,這比十萬大軍的鎮壓更有效!革命黨煽動『驅除韃虜、恢復中華』的口號,在飢餓的肚皮和沉重的稅賦面前,顯得多麼空洞!」
祿理威點頭表示贊同:「德意志帝國情報部門一直認為,光緒皇帝在戊戌之後,尤其是立憲以來,展現了超乎尋常的政治韌性和手腕。他利用資政院吸納地方士紳和新興資產階級,利用袁世凱整頓北洋新軍威懾四方,又通過漸進式的改革,如廢科舉、辦學堂、修鐵路、發展實業,一點點地延續著清王朝的壽命。這次武昌危機的處理,更是爐火純青。他沒有派兵鎮壓激化矛盾,而是用『擴權』和『民生』這兩張牌,四兩撥千斤!高,實在是高!」他的語氣中,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欽佩和警惕。
「那麼,諸位的意見是?」葛福環視眾人,「我們之前基於革命可能爆發而制定的應急預案(如調集軍艦、保護僑民、甚至考慮干涉或承認獨立政權),是否還需要執行?」
侯耀攤手:「執行?執行給誰看?革命的火苗還沒冒頭就被掐滅了!現在去刺激那個反應迅速的清國皇帝和他背後虎視眈眈的袁世凱,可不是明智之舉。」
松村貞雄陰沉著臉:「帝國(日本)的利益在於東北和福建。只要局勢不徹底崩潰,維持一個可控的、改革中的清國,避免權力真空引發列強全面干涉甚至戰爭,或許……更符合我們的利益。靜觀其變吧。」他心中卻在飛速盤算:清廷的應變能力超出了預期,對華政策需要重新評估。
「附議。」「同意。」其他領事也紛紛表態。
葛福端起紅茶,抿了一口,臉上露出一絲高深莫測的微笑:「那麼,先生們,讓我們繼續欣賞這齣東方大戲吧。一個試圖通過立憲改革自救的古老帝國,面對內部的革命暗流……這劇情,遠比莎士比亞的戲劇更為精彩和不可預測。只是,」他放下茶杯,眼神變得銳利,「我們必須時刻盯緊袁世凱的北洋軍動向,以及……那個躲在紫禁城深處,似乎越來越難以捉摸的光緒皇帝。」
領事們的交談轉向了其他話題,但每個人的心中,都因武昌這突如其來的轉折和北京那閃電般的反應,而蒙上了一層對這個「立憲大清」重新評估的陰影。租界的霓虹依舊閃爍,但遠東的政治棋盤,已悄然發生了微妙的傾斜。
**武昌·新軍第八鎮工程第八營營房**
晨光熹微,驅散了秋夜的寒意。武昌城內,緊張的氣氛似乎隨著黎元洪昨日的宣告和北京迅速肯定的諭令而略有緩和。街頭巷尾,人們低聲議論著「擴權」、「普選」、「減稅」、「平抑米價」這些新鮮又關乎切身利益的詞彙,麻木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名為「期待」的光芒。
工程第八營的營房內,整齊的鋪位,擦得鋥亮的德製毛瑟步槍排列在槍架上。士兵們剛剛結束早操,正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吃早飯。與前幾日那種壓抑、躁動、充滿戾氣的氛圍截然不同,今天的營房裡,雖然依舊安靜,卻多了一種微妙的鬆弛感和低聲的議論。
營代表熊秉坤,一個精悍幹練、目光炯炯的漢子,端著粗瓷碗,蹲在營房門口。他身邊圍著幾個心腹士兵,包括性情火爆的金兆龍。
「熊哥,北京……皇上的諭令,是真的嗎?」一個年輕士兵低聲問,眼中帶著希冀,「真能減稅?米價真能降下來?俺娘在老家,都快揭不開鍋了……」
「是啊,熊哥,」另一個士兵接口,聲音壓得更低,「黎大人昨天說的……士兵訴願箱,真管用?咱們以前告長官剋扣軍餉,屁用沒有,還得挨軍棍!現在……諮議局的老爺們真能管?」
金兆龍冷哼一聲,剛想罵「做夢」,卻被熊秉坤一個嚴厲的眼神制止了。熊秉坤放下碗,環視眾人,他的臉色同樣複雜。昨夜接到孫武的緊急通知,得知起義計劃因黎元洪的動作和士兵心態變化而不得不暫緩時,他心中充滿了不甘和憤怒。但此刻,聽著士兵們樸實的疑問和那點點燃起的希望,他胸中的革命烈焰,竟也感到一絲被現實澆淋的涼意。
他深吸一口氣,沉聲道:「諭令是通過官報下發的,黎大人當眾宣讀,做不得假。北京那邊反應這麼快,也出乎意料。至於減稅、平米價、訴願箱管不管用……」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充滿期待又忐忑的臉,「這就得看上面是不是真下決心,看新開的諮議局,還有那些被選出來的議員老爺們,肯不肯為咱們這些小兵、為老百姓說話了!」
他沒有說出「革命」二字,但話語中的保留和疑慮,士兵們都聽懂了。起義,是掉腦袋的買賣,是為了虛無縹緲的「光復」和可能更美好的未來。而減稅、吃飽飯、申冤有門,卻是實實在在、迫在眉睫的需求。
「要是……要是真能成,那……那當然好。」年輕士兵囁嚅道。
「等等看吧,」另一個老兵嘆口氣,「總比……總比馬上掉腦袋強。」這話說出了不少人的心聲。
金兆龍看著士兵們的反應,煩躁地抓了抓頭,最終悶悶地扒拉著碗裡的飯,沒再說話。營房裡只剩下碗筷碰撞的聲響和壓抑的低語。革命黨人辛苦滲透、點燃的火星,在「民生」這盆看似溫吞、實則威力巨大的冷水潑灑下,迅速地黯淡下去。士兵們更願意給這個「似乎願意改變」的朝廷,一個觀望的機會。這種觀望,對於志在必得的革命起義而言,無疑是致命的。
**北京·紫禁城軍機處**
當武昌的晨光剛剛照亮營房時,北京紫禁城內的軍機處值房,已經歷了又一個不眠之夜。巨大的紅漆柱子支撐著高闊的屋頂,幾盞明亮的汽燈(已取代舊式宮燈)將房間照得亮如白晝。空氣中瀰漫著濃烈的墨汁、硃砂、新電報紙特有的化學氣味,以及熬夜特有的、混合著茶葉與人體疲憊的氣息。
巨大的紫檀木長案上,堆積如山的奏摺、電報譯文、地圖鋪展開來。幾位軍機大臣——首席軍機大臣慶親王奕劻(雖年邁貪鄙,但地位尊崇)、辦事最為得力且深得光緒信任的軍機大臣兼外務部尚書瞿鴻禨、以及新晉入值的軍機大臣徐世昌(袁世凱心腹,代表北洋勢力)——俱是眼圈發黑,面容疲憊,但眼神卻異常專注銳利。
值房一角的電報機(新式莫爾斯電報機)仍在「嘀嘀嗒嗒」不間斷地工作著,熟練的譯電員將剛剛收到的湖廣總督瑞澂發來的密電迅速譯出,呈遞上來。
瞿鴻禨接過電報紙,迅速瀏覽,緊鎖的眉頭終於稍稍舒展,他將電文遞給奕劻和徐世昌:「瑞澂電報:黎元洪舉措得當,軍心已趨穩定。武昌、漢口市面平靜,未見騷動。彼等(指革命黨)似有蟄伏跡象。已遵旨,嚴令黎元洪會同湯化龍,今日即召開湖北諮議局擴大會議,專議平糶、減稅諸事。並已抽調可靠警力,加強租界及要地巡防,嚴密監視可疑分子。」
「好!好!」奕劻鬆了口氣,撫著胸口,連說了兩個「好」字,額頭的冷汗似乎都少了些。昨夜驟聞武昌新軍異動可能,可把他嚇得不輕。
徐世昌仔細看完電報,沉聲道:「黎宋卿(黎元洪)這次,倒是立了一功。他審時度勢,借勢而為,穩住了湖北局面。不過,關鍵還在於皇上洞燭機先,上月果斷頒下《擴權令》,又及時發來那道字字千鈞的硃批諭旨!」他話語中對光緒的欽佩毫不掩飾。
瞿鴻禨點頭,目光深邃:「皇上此舉,實乃化險為夷的妙手。不費一兵一卒,以『權』與『利』分化瓦解,直擊要害。讓那些鼓譟革命者,一時無所施其技。袁世凱在保定那邊,北洋第六鎮的調動準備……」他看向徐世昌。
徐世昌立刻回答:「袁宮保(袁世凱)已得皇上密電指示,第六鎮精銳已做好南下準備,但暫駐信陽一線,引而不發。對外只稱冬季演習。如此,既可震懾不軌,又不至過度刺激湖北,給黎元洪和諮議局施政留出空間。」
「嗯,恩威並施,張弛有度。」瞿鴻禨捻著鬍鬚,眼中閃過讚許,「皇上這份拿捏,越發爐火純青了。」
這時,一名年輕的軍機章京快步進來,手中捧著一份加蓋「萬急」紅戳的電報:「稟各位中堂!兩廣總督張鳴岐急電!廣州新軍及民軍中,亦有受武昌消息影響,暗流湧動!有革命黨乘機煽惑!」
氣氛瞬間又緊張起來。奕劻剛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
瞿鴻禨卻顯得相對鎮定,他接過電報快速看完,冷笑一聲:「哼,不過是武昌受挫後的餘波,想另闢戰場罷了。其勢已弱!」他轉向章京,語速快而清晰:「立刻擬旨:一、嘉獎張鳴岐警覺,著其嚴密監控,對首要煽惑分子,可果斷緝拿,但務必證據確鑿,避免濫捕激變。二、電諭廣東諮議局,即刻籌議開辦貧民工藝所、整頓碼頭力資(搬運費)等切實惠民之策,所需經費,准其從新增菸酒稅中優先支用!三、再發明諭,重申朝廷推行憲政、體恤民生之決心,將湖北諮議局即將議決民生諸事,廣為宣示!」
「妙!」徐世昌擊節讚歎,「以廣東之事,再證湖北之策可行!使觀望者知朝廷非虛言,使蠢動者失藉口!」
奕劻也連連點頭:「子玖(瞿鴻禨字)兄所言極是,就這麼辦!快擬旨,用皇上硃批發出!」
命令迅速化作電波,通過密佈全國的電報網絡,飛向廣州,飛向各省督撫衙門,飛向各大城市的諮議局。紫禁城軍機處這座帝國中樞,在光緒皇帝的意志驅動下,如同一架精密而高效的機器,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精準度,應對著這場差點燎原的危機。一夜未眠的疲憊,被化解危局的亢奮和對那位深居養心殿的皇帝的敬畏所取代。
**養心殿東暖閣**
軍機處的燈火徹夜不息,而紫禁城深處的養心殿東暖閣,同樣燈火通明,直至黎明。只是這裡的氣氛,更為沉靜,也更為孤獨。
光緒皇帝載湉,身著石青色常服褂,獨自坐在寬大的紫檀御案之後。案頭堆放的奏摺和電報譯文,比軍機處的只多不少。他臉色在燈下顯得愈發蒼白清癯,眼下的烏青清晰可見,但那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如同寒潭深處的星子,沉靜地映照著帝國千頭萬緒的危機與轉機。
他剛剛批閱完瞿鴻禨等人連夜送來的、關於廣東應對的奏摺和擬旨稿,硃筆在「准其從新增菸酒稅中優先支用」和「廣為宣示」幾字下,重重劃了圈,表示認可。
太監總管張德全悄無聲息地進來,手中捧著一個小小的、熱氣騰騰的紫砂藥盅,輕聲道:「萬歲爺,寅時三刻了,該進些參湯了。太醫院叮囑,您龍體要緊……」
光緒彷彿沒聽見,他的目光越過堆積如山的案牘,投向窗外。東方天際已泛起魚肚白,紫禁城層層疊疊的金黃琉璃瓦頂,在晨曦微光中勾勒出沉默而宏偉的輪廓。這座見證了無數興衰榮辱的宮城,此刻靜謐得可怕。
「張德全。」光緒忽然開口,聲音帶著熬夜的沙啞,卻異常清晰。
「奴才在。」張德全連忙躬身。
「昨夜……可有流星?」光緒的聲音很輕,像是自言自語。
張德全一愣,仔細回想:「回萬歲爺,奴才昨夜留心看了,並無流星墜落。天象……似乎平靜。」
「平靜?」光緒嘴角牽起一絲極淡、極苦澀的弧度,「是啊,外面看起來是平靜了。武昌的火,暫時壓下去了。」他修長的手指撫過案頭那份關於黎元洪穩定軍情的奏報,指尖冰涼。「可這平靜之下,是萬丈深淵。朕用『權』與『利』暫時堵住了潰堤之口,但這堤壩本身,早已千瘡百孔。」他抬起頭,目光彷彿穿透了宮牆,看到了饑饉的鄉村、凋敝的作坊、憤怒的士兵、虎視眈眈的列強,還有那無數雙在黑暗中窺伺、等待著下一次機會的眼睛。
「袁世凱的北洋軍,能鎮得住一時,鎮不住一世。資政院裡,王公貴胄、士紳商賈,吵吵嚷嚷,各有盤算。這『立憲』之路,」他頓了頓,語氣中帶著無盡的沉重,「如履薄冰,如臨深淵。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
張德全聽著皇帝這從未對外人道的肺腑之言,嚇得大氣不敢出,只能深深低著頭。
光緒沉默良久,緩緩站起身。他走到窗邊,推開一扇菱花格窗。深秋清晨凜冽的空氣湧入,帶著落葉的氣息,讓他精神微微一振。他望著太廟方向那高聳的屋脊輪廓,低聲呢喃,彷彿是說給自己,又彷彿是說給那冥冥之中的列祖列宗:
「列祖列宗……載湉知道,這條路艱險萬分。但開弓沒有回頭箭。堵不如疏,壓不如化。給他們一點希望,一點實利,換取這帝國喘息的時間……哪怕只是片刻,也值得一搏。」他的眼神重新變得堅毅起來,「黎元洪……湯化龍……還有那些諮議局的議員們……但願你們,莫要辜負了朕給的這點『權』,真能為民做點實事。否則……」後面的話,他沒有說出,但眼中閃過一絲冰冷的寒芒。
「更衣。」光緒轉過身,臉上所有的疲憊和憂思瞬間隱去,恢復了帝王的沉靜威嚴,「去給皇太后請安。然後,召見度支部尚書載澤和農工商部尚書溥倫。湖北要平糶、減稅、救濟失業,廣東要辦工藝所……錢從哪裡來,得讓他們給朕一個切實的章程!」
張德全連忙應諾,心中卻波濤洶湧。他看著皇帝挺直卻略顯單薄的背影走向內室,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這位年輕的君主肩上,壓著怎樣一副搖搖欲墜、卻又被他以超乎尋常的意志力,頑強支撐著的帝國重擔。
辛亥年的秋天,一場本將席捲神州、改寫歷史的燎原烈火,在這位深諳政治謀略的光緒皇帝與黎元洪意想不到的「順應」聯手之下,被精準地撲滅於未燃之際。然而,滅火不等於根除病竈。立憲大清的航船,在驚濤駭浪中暫時穩住了船身,但前方,依舊是迷霧重重、暗礁密佈的未知水域。那面在遼陽硝煙中獵獵作響的黃龍旗,能否繼續飄揚下去,考驗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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