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裏的柳州城,悶熱得如同一個巨大的蒸籠。龍江渾濁的江水裹挾著上游沖刷下來的黃泥,沉重地拍打著木質的碼頭,發出沉悶的「嘭嘭」聲。空氣濕得能擰出水來,吸進肺裏都帶著一股子漚爛的水草味兒。江面上蒸騰起白茫茫的水汽,模糊了遠近的船帆和兩岸鱗次櫛比的吊腳樓。苦力們赤裸著黝黑油亮的脊背,扛著沉重的麻袋貨物,沿著顫巍巍的跳板上下,汗水砸在濕漉漉的木板上,轉瞬即逝,只留下深色的水痕。碼頭喧囂的聲浪——船工的號子、商販的吆喝、騾馬的嘶鳴、腳夫沉重的喘息——混合著江水特有的腥氣,撲面而來,幾乎要將初來乍到的旅人淹沒。
一艘飽經風霜的客船「粵豐號」緩緩靠岸,船身與碼頭粗糙的木樁摩擦,發出刺耳的呻吟。羅普忠擠在汗味、劣質菸草味和魚腥味混雜的下等艙乘客中間,隨著人流,腳步虛浮地踏上了柳州的土地。連日水路的顛簸和心中的煎熬,已將他折磨得脫了形。原本合身的靛藍細布長衫此刻顯得空蕩,沾滿了旅途的塵灰,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他比離開廣州時更加清瘦的骨架。臉頰凹陷下去,眼窩泛著深重的青黑,下巴上冒出的鬍茬也疏於打理,唯有一雙眼睛,在疲憊的深處燃燒著執拗的光,像暗夜中不肯熄滅的星火,焦灼地掃視著眼前陌生而喧囂的碼頭。
他肩上只挎著一個半舊的藍布包袱,裏面除了幾件換洗衣物,便是他變賣了廣州藥鋪後所剩的全部銀錢——那間凝聚了父親半生心血、也承載了他自己安穩未來的「羅記藥鋪」,如今已成他人產業。當他在契約上按下鮮紅指印的那一刻,指尖的冰涼彷彿凍結了全身血液,但心底那個如藤蔓般纏繞的名字——柳映荷——卻灼熱地沸騰著,驅使他不顧一切地來到這裏。
他費力地撥開人流,尋了個稍顯僻靜的角落,放下包袱,長長吁出一口濁氣。汗水沿著額角滑落,滲入眼角,帶來一陣刺痛,他抬手用衣袖胡亂抹去。柳州,映荷就在這座煙水迷離的城市裏。可這茫茫人海,樂籍女子身份又如此特殊敏感,她究竟藏身何處?該從何處尋起?一股巨大的茫然與無助感,如同這濕熱黏稠的空氣,瞬間攫住了他,幾乎令他窒息。
在碼頭附近一間簡陋得僅能避雨的棚戶茶寮裏,羅普忠要了碗最便宜的粗茶。茶葉粗劣,苦澀得難以下嚥,他卻一口一口慢慢啜飲著,豎起耳朵捕捉著周圍茶客的閒談,試圖從中撈取一絲關於柳州樂籍女子的信息。茶寮裏瀰漫著劣質菸草和汗水的混合氣味,嘈雜的方言土語嗡嗡作響。他凝神聽了半晌,除了些市井瑣事、米價漲跌、江匪傳聞,並無任何有價值的線索。失望如同冰冷的江水,一點點漫過心頭。
他放下粗陶茶碗,發出輕微的磕碰聲。目光無意識地掃過茶寮門外。斜對面,隔著一片稍顯開闊的空地,竟是一處規模頗大的藥材市集!棚戶相連,各種藥材或攤開在草蓆上,或裝在麻袋裏、竹筐裏,散發出濃郁而駁雜的藥香。這熟悉的味道,像一隻無形的手,瞬間攫住了羅普忠的心。他幾乎是本能的站起身,背起包袱,朝那片藥香瀰漫的市集走去。
柳州的藥材市集與廣州大不相同。廣州的藥市,藥材多經過精心炮製、分門別類,透著南國特有的溫潤與秩序。而此地,更顯出一種野性的粗礪與山野的蓬勃。攤位上多見的是未經炮製的生鮮藥材:大捆大捆帶著新鮮泥土氣息的金銀花藤蔓,色澤鮮亮的土茯苓塊根堆得像小山,還有成串風乾的石斛、粗壯的雞血藤、形狀奇特的野生靈芝……空氣中瀰漫著新鮮草木汁液的青澀、泥土的腥氣以及各種藥材混合的濃郁辛香,濃烈得幾乎化不開。藥販們大多皮膚黝黑粗糙,穿著短打,嗓門洪亮,帶著濃重的本地口音,討價還價聲此起彼伏。
羅普忠放緩腳步,目光如梳,細細掃過每一個攤位。他看得很專注,手指偶爾會無意識地捻動一下,似乎在掂量著某種藥材的質地。藥香是他骨子裏的烙印,即便在如此焦灼的尋人時刻,這熟悉的氣息依舊能讓他紛亂的心緒得到片刻的沉潛。他並非漫無目的,他在尋找一種可能——映荷精於香道、藥茶,她若在柳州,以她的聰慧和需求,這匯聚四方藥材的市集,或許是她會流連之處?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渺茫希望。
突然,一陣異常清雅、辨識度極高的甜香,如遊絲般鑽入了他被濃重藥味包圍的鼻腔。那香氣極其細微,卻帶著一種穿透力,瞬間攫住了他全部的感官——清甜中帶著微辛的涼意,細嗅之下,又有沉穩溫暖的木質底蘊,分明是上好的崖柏,且是經過特殊熏蒸炮製過的!這獨特的香氣,他只在一個人身上聞到過!
羅普忠的心猛地一跳,血液彷彿瞬間衝上了頭頂。他猛地停住腳步,循著那縷幾乎要被市集喧囂淹沒的幽香,銳利的目光穿透攢動的人頭,焦急地搜尋。終於,在市集深處一個專賣珍貴香料的角落,他看到了一個纖細的背影!
那女子穿著一身半新不舊的藕荷色素羅裙,頭上鬆鬆挽了個髻,只斜插著一支不起眼的銀簪子。她正微微側著身,俯首在一個攤位上,似乎在仔細挑選著什麼。攤主正唾沫橫飛地吹噓著一塊其貌不揚的沉香木。那側影的輪廓,那微微低頭時脖頸彎曲的弧度,那專注的姿態……羅普忠的呼吸驟然停滯。
是她!絕不會錯!即使荊釵布裙,即使只是一個模糊的側影,也足以讓他在人海中一眼認出!多少個日夜的思念、擔憂、不顧一切的追尋,所有的情緒在這一刻轟然決堤,化作一股巨大的力量衝撞著他的胸膛。他甚至顧不上思考她為何會出現在此地,穿著如此樸素,只覺一股滾燙的熱流直衝眼眶。
「映……」他喉頭滾動,那個名字幾乎要脫口而出,聲音卻因極度的激動而哽在喉嚨裏,只發出一聲短促而沙啞的氣音。他撥開擋在身前的人,踉蹌著朝那個身影奔去,腳步急切得近乎失態,沉重的包袱在身後拍打著他的脊背。
那女子似乎並未察覺身後的異動,依舊專注地與攤主低聲交談。直到羅普忠帶著一身急切的氣息奔至近前,幾乎要觸碰到她的衣袖,她才似有所感,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僵,隨即緩緩轉過身來。
四目相對。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凝固。市集的喧囂、藥材的辛香、江水的潮濕,一切背景都急速褪去、虛化,整個世界只剩下眼前這張無數次在午夜夢迴時清晰浮現,此刻卻帶著巨大陌生感的臉龐。
依舊是柳映荷。那眉眼,那鼻樑,那唇形,無一處不是他魂牽夢縈的模樣。然而,有什麼東西徹底不同了。那雙曾流轉著萬種風情、或嬌嗔或嫵媚的秋水明眸,此刻沉靜得如同柳州城外深不見底的龍潭。裏面沒有了刻意營造的柔波,沒有了取悅他人的媚態,只剩下一種近乎冰冷的審視,以及深埋其下、難以言喻的沉重與疲憊。她臉上未施脂粉,素淨得有些蒼白,更襯得眼下那兩抹淡淡的青影格外清晰。昔日精心描畫的遠山眉,如今只是隨意地修整過,透著一股疏離的淡漠。
她看到羅普忠,眼中瞬間掠過一絲極其複雜的情緒——驚愕、難以置信,隨即是濃得化不開的慌亂,如同平靜湖面被投入巨石,波瀾驟起。但這慌亂只持續了短短一瞬,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她幾乎是立刻強行壓制下去,快得令人心驚。那雙眼睛迅速恢復了之前的沉靜,不,甚至比剛才更冷,更硬,像瞬間覆上了一層薄冰,將所有翻湧的情緒都凍結在深處。紅唇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下頜的線條也繃緊了。她周身散發出一種強烈的抗拒氣息,彷彿在兩人之間築起了一道無形的、冰冷的牆。
「這位公子,」她的聲音響起,刻意壓低了,帶著一種羅普忠從未聽過的疏離和客套,甚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您……認錯人了吧?」她微微側身,似乎想立刻離開這個香料攤子,動作間帶著一種急於擺脫的倉促。
「映荷!」羅普忠的聲音終於衝破了喉嚨的阻滯,帶著顫抖的嘶啞和不容置疑的肯定,在這嘈雜的市集中顯得格外清晰。他猛地向前一步,下意識地伸手想去抓住她的衣袖,彷彿怕她下一秒就會像幻影般消失。「是我!羅普忠!我……我找了你很久!」他的眼神急切地鎖著她,充滿了失而復得的狂喜和不解其冷漠的焦灼,「你怎麼會在這裏?你……」
柳映荷在他伸手的瞬間,身體極其敏捷地向後小退了半步,巧妙地避開了他的觸碰。她抬眸,那雙冰冷的眸子直視著他,裏面清晰地寫著拒絕和警告。「公子慎言!」她的聲音更冷了,帶著一種刻意劃清界限的嚴厲,「小女子賤名不足掛齒,更不識得公子。請自重,莫要在此喧嘩糾纏,徒惹是非。」她的目光快速掃過四周,警惕地留意著是否有人注意到這裏的動靜,那神態,如同驚弓之鳥,充滿了對環境的戒備和恐懼。
她的反應像一盆帶著冰碴的冷水,狠狠澆在羅普忠滾燙的心頭。滿腔的思念和熱切瞬間凍結,只剩下刺骨的寒意和巨大的困惑。眼前的柳映荷,如此陌生,如此戒備,甚至帶著一絲隱隱的……恐懼?這與他記憶中那個巧笑倩兮、顧盼生輝的女子判若兩人。無數個疑問如同沸騰的氣泡在他腦海中翻滾:她為何如此?她經歷了什麼?這身裝扮,這拒人千里的態度,這出現在柳州藥材市集的緣由……一切都指向一個他不敢深想、卻又無法迴避的可怕事實——她的消失,絕非簡單的樂籍女子飄零無定!
羅普忠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微微顫抖。他看著她眼中那層堅冰般的戒備,看著她眉宇間深藏的疲憊與驚惶,看著她強作鎮定卻依舊繃緊的身體線條,一股混雜著心痛、焦慮和決然的力量猛地攥緊了他的心臟。他深吸了一口混雜著濃烈藥香的濕熱空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沒有收回手,反而更堅定地、緩慢地放下,垂在身側緊握成拳。他迎著她冰冷的目光,壓低了聲音,每一個字都清晰而沉重地吐出,帶著不容置疑的決心:
「我變賣了廣州的『羅記藥鋪』。」
這句話如同一個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柳映荷強築的心防上。她的瞳孔驟然收縮,那層冰冷堅硬的偽裝瞬間裂開了一道縫隙,露出了底下深藏的、無法掩飾的震驚與震動!她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嘴脣微微張開,似乎想說什麼,卻發不出任何聲音。變賣祖產?只為尋她?這近乎瘋狂的舉動,徹底超出了她的預料,也粉碎了她試圖用冷漠將他推開的努力。
羅普忠捕捉到了她眼中那瞬間的崩塌,心中劇痛,聲音卻更加低沉而堅定,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所有產業,盡數變賣。只為尋你一人。映荷,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無論何事,我羅普忠在此!」
市集的喧囂似乎在這一刻被無形的屏障隔絕在外。柳映荷怔怔地看著眼前風塵僕僕、形容憔悴卻眼神執拗如鐵的羅普忠,看著他眼中那份不顧一切的熾熱與擔憂。那冰冷的偽裝再也無法維持,眼中強撐的堤壩轟然潰決,滾燙的淚水毫無徵兆地洶湧而出,瞬間模糊了視線,順著蒼白的面頰滾滾滑落,無聲地砸在腳下的泥地上。她猛地抬手掩住口鼻,纖瘦的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壓抑的嗚咽聲從指縫間溢出,破碎而絕望。
柳映荷沒有立刻回答。她只是死死咬著下脣,用盡了全身力氣才勉強止住那洶湧的悲聲,肩膀的顫抖卻無法停歇。她抬起淚眼模糊的臉,再次警惕地環顧四周,市集裏人來人往,嘈雜依舊,暫時無人特別留意他們這個角落。她深吸一口氣,帶著濃重的鼻音,聲音低啞得幾乎聽不清:「此地……不可久留,更不可言。」她眼中充滿了驚懼和後怕,「隨我來。」
說完,她不再看羅普忠,迅速用衣袖胡亂抹去臉上的淚痕,轉身,步履匆匆地匯入人流。羅普忠的心沉甸甸的,被巨大的不安攫住,他立刻緊步跟上。柳映荷的步速很快,帶著一種逃亡般的急促,她專挑人少僻靜的小巷走,七拐八繞,對路徑異常熟悉。濕滑的青石板路在腳下延伸,兩旁是斑駁的古老磚牆,牆頭爬滿了濕漉漉的青苔和不知名的藤蔓,空氣中瀰漫著南方老城特有的、經年不散的黴濕氣味和陰溝的淡淡餿味。
最終,她在一處極其隱蔽的院落後門停下。門板老舊,漆皮剝落,毫不起眼。她動作麻利地從袖中摸出一把黃銅鑰匙,插入鎖孔,輕輕轉動,發出「咔噠」一聲輕響。她推開門,閃身進去,又迅速探出頭,警惕地看了看巷子兩頭,確認無人跟蹤,才急促地對羅普忠低聲道:「快進來!」
羅普忠閃身而入。柳映荷立刻將門閂落下,沉重的木栓發出沉悶的撞擊聲,彷彿隔絕了外面的一切窺探。門內是一個極其狹小、陰暗的天井,抬頭只能望見一小片被高牆切割得方方正正的灰濛濛的天空。天井裏堆放著一些廢棄的瓦罐和柴薪,牆角生著厚厚的青苔。空氣中瀰漫著濃重的、揮之不去的潮濕黴味,還有一種……淡淡的、若有若無的藥草苦澀氣息。
柳映荷沒有停留,徑直推開天井盡頭一扇同樣破舊的木門。門內是一間極其簡陋的屋子。光線昏暗,只有一扇糊著厚厚桑皮紙的小窗透進些微天光。屋內陳設簡單到近乎寒酸:一張鋪著草蓆的窄小木床,一張掉了漆的方桌,兩把殘破的竹椅。桌上放著一個粗陶水壺和幾個缺了口的土碗。牆角堆放著幾個半開的麻袋,露出裏面一些廉價的、品相不佳的藥材——茯苓碎塊、發黃的乾菊花、廉價的陳皮……正是市集上最常見的那種。唯一顯得不同的,是牆角一個不起眼的小泥爐,上面架著一個黑乎乎的陶藥吊子,裏面似乎正熬煮著什麼,散發出苦澀的藥味,瀰漫了整個狹小的空間。這氣味,與柳映荷身上曾經那令人沉醉的暖香,形成了殘酷而心酸的對比。
這哪裏是昔日名動廣州、妝金飾玉的「荷露姑娘」該住的地方?這分明是流離失所、朝不保夕的貧民窟!巨大的落差和眼前這刺目的寒酸景象,像一把鈍刀,狠狠剜著羅普忠的心。他環顧四周,目光最後落在柳映荷身上。她背對著他,肩膀依舊在微微抽動,雙手緊緊攥著身側破舊的裙裾,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那單薄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線下,透著一股被生活碾碎後的脆弱與孤絕。
「映荷……」羅普忠的聲音艱澀無比,帶著無法抑制的心痛,「這……便是你棲身之處?」他艱難地邁前一步,想靠近她,想給她一點支撐。
柳映荷猛地轉過身。淚水雖已止住,但眼眶依舊紅腫,那雙曾傾倒眾生的眼眸此刻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悲涼和深不見底的絕望。她看著羅普忠,嘴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慘笑,聲音嘶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擠出來的,帶著血淚的沉重:
「棲身?呵……」她發出一聲短促而淒涼的冷笑,那笑聲在寂靜的陋室裏顯得格外刺耳,「羅公子,你看到的,只是表象。柳州樂籍……不過是我披在身上的一層畫皮罷了!」她的目光驟然變得銳利如刀,直直刺向羅普忠,裏面燃燒著壓抑了太久的痛苦火焰,「我柳映荷,來此柳州,不為風月,不為苟活!只為……」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淒厲的恨意,卻又猛地壓抑下去,化作令人心悸的顫抖,「只為查清我柳家滿門,十六口人命,是如何在一夜之間,被人構陷、屠戮殆盡的血海深仇!」
「滿門……血仇?」羅普忠如遭雷擊,猛地倒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牆上,震落簌簌灰塵。他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渾身散發著滔天恨意與無盡悲愴的女子,大腦一片空白。那個名字在他舌尖滾了滾,帶著驚疑不定,「你父親……可是……?」
「家父柳文淵!」柳映荷幾乎是咬著牙吐出這個名字,眼中瞬間蓄滿了淚水,卻倔強地不肯落下,「前任粵海關書吏!一個管著幾本破稅冊、俸祿微薄的小吏!」她猛地撕開自己右臂的衣袖,動作粗暴,露出小臂上一道猙獰扭曲、顏色深暗的舊疤痕,像一條醜陋的蜈蚣盤踞在白皙的皮膚上!那疤痕顯然是被利刃所傷,癒合得極差,邊緣如同犬牙交錯。「這便是那夜留下的!若非母親拼死將我藏於水缸,又得忠僕阿福叔以身擋刀,用他的命換了我的命……我柳映荷,也早已化作粵海關後院那口枯井邊的一具枯骨!」
她指著那道疤痕,指尖劇烈地顫抖著,聲音因極度的痛苦和仇恨而扭曲變形:「什麼貪墨稅銀?什麼勾結海盜?全是構陷!全是汙衊!只因家父為人耿介,不肯聽命於時任粵海關監督的蔡閻王——蔡庸!不肯為他篡改稅冊,虛報瞞報,中飽私囊!他柳文淵,擋了蔡庸和他背後那些豺狼虎豹的財路!一封捏造的密信,幾本假賬冊,就成了構陷的鐵證!一夜之間……一夜之間啊!官兵如狼似虎闖入家門,不分男女老幼……我那年僅三歲的幼弟……他做錯了什麼?!」柳映荷終於再也無法抑制,雙手捂臉,爆發出撕心裂肺的慟哭,身體順著冰冷的牆壁滑坐在地,蜷縮成一團,劇烈的抽泣讓她單薄的肩膀聳動不止。
陋室裏迴盪著她絕望的悲鳴,混雜著藥吊子裏「咕嘟咕嘟」的翻滾聲,交織成一曲人間至悲的哀歌。羅普忠僵立在原地,全身的血液彷彿都凝固了,徹骨的寒意從腳底直衝頭頂。他聽著那字字泣血的控訴,看著那道觸目驚心的傷疤,看著眼前這被血海深仇壓垮在地、哭得撕心裂肺的女子,巨大的震驚與無邊的憤怒如同滔天巨浪,瞬間將他吞噬!他雙拳緊握,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幾乎要掐出血來。原來如此!原來她揹負著如此慘絕人寰的過往!原來那明豔笑容之下,竟是如此深重的血淚與刻骨的仇恨!她混跡樂籍,強顏歡笑,曲意逢迎……竟是為了接近官場,尋找那沉冤昭雪的一線生機!
陋室內,只有柳映荷壓抑不住的、斷斷續續的悲泣聲在迴盪。那聲音如同受傷小獸的嗚咽,充滿了無助與絕望。羅普忠站在幾步之外,胸膛劇烈起伏,心口像是被重錘反覆擂擊,悶痛得幾乎喘不過氣。他看著她蜷縮在冰冷牆角、脆弱得彷彿隨時會碎裂的身影,看著她因哭泣而不斷顫抖的肩膀,一股強烈的衝動讓他想要不顧一切地衝過去,將她緊緊擁入懷中,用自己所有的力量去溫暖她、保護她。
他艱難地邁出了一步,腳下卻像灌了鉛。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語的安慰都是蒼白無力的,那血淋淋的傷口,唯有真相和正義才能撫平。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必須做些什麼!他深吸一口氣,那空氣裏混雜著濃重的藥味、黴味和她眼淚的鹹澀,沉聲開口,聲音因壓抑著巨大的情緒而顯得異常沙啞:
「映荷……」他喚她的名字,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告訴我,你查到了什麼?證據……可還有一線希望?」
柳映荷的哭聲漸漸低了下去,化作壓抑的抽噎。她慢慢抬起頭,淚痕縱橫的臉上,那雙紅腫的眼睛裏,悲慟並未消散,卻已被一種更加冰冷、更加堅硬的恨意所覆蓋。她用衣袖用力擦去臉上的淚水,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自殘的狠勁。她扶著冰冷的牆壁,艱難地站起身,身體依舊微微搖晃。
「證據……」她重複著這兩個字,嘴角勾起一個諷刺而悲涼的弧度,聲音嘶啞卻清晰,「談何容易?蔡庸那老賊,樹大根深,手眼通天!當年參與構陷、行兇之人,或被他滅口,或被他遠遠調離,或早已升遷,蹤跡難覓。那些所謂的『罪證』,更是被他銷燬殆盡,抹得一乾二淨!柳州官場……」她眼中閃過一絲深惡痛絕,「盤根錯節,猶如一張巨大的蛛網,牽一髮而動全身。我混入樂籍,以聲色娛人,周旋於那些官吏之間,看似風光,實則步步驚心,如履薄冰!」她走到那張破舊的方桌旁,手扶著桌沿,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數月來,我耗盡積蓄,曲意逢迎,甚至……」她的話語頓住,眼中閃過一絲難以啟齒的痛苦和屈辱,聲音低了下去,「……才從幾個醉酒的胥吏口中,套出些零碎消息。當年負責查抄柳家的,是蔡庸的心腹,一個叫『黑麵判官』王魁的巡檢。此人凶殘成性,手上血債累累。事發後不久,他便因『剿匪有功』,被蔡庸運作,調離了廣州。」她走到床邊,從草蓆下摸出一個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扁平小包。她一層層小心翼翼地揭開油布,動作莊重得如同在進行某種儀式。裏面是幾頁邊緣已經發黃捲曲、墨跡也有些洇開的殘破紙張。
她將其中一頁遞給羅普忠,手指微微顫抖:「你看這個。」
羅普忠連忙接過。紙張質地粗糙,是衙門裏常用的劣質公文紙。上面是用工整小楷謄抄的,是粵海關某月的部分稅銀入庫記錄抄件。關鍵之處在於,在幾項數額較大的條目旁,被人用極細的硃筆,蠅頭小楷標註了疑點:「此項疑與『隆昌號』實付不符,差額三百七十兩」、「此筆似有塗改痕跡」、「查無對應貨單存根」……字跡娟秀工整,顯然出自女子之手,且與公文謄抄的筆跡截然不同!
「這是……」羅普忠的心猛地一跳,抬頭看向柳映荷。
「這是我父親當年私下記錄的疑點抄本!」柳映荷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悲憤,「是他發現賬冊貓膩的鐵證!他為人謹慎,將原本藏匿,只謄抄了關鍵幾頁疑點隨身攜帶,時時琢磨如何向上峰陳情。那夜事發突然,他……他定是來不及銷燬或藏匿這抄本!這頁紙,是我花了二十兩銀子,從一個當年負責清理『逆產』的老衙役手裏買來的!他說是在父親書案角落的廢紙堆裏發現的,覺得無用,便隨手夾在了自己的一本舊書裏。若非如此,這點滴鐵證,也早已灰飛煙滅!」
她又拿起另一張更殘破、字跡也更模糊的紙片,那似乎是從某本賬簿上撕下的半頁,邊緣參差不齊:「這個,是阿福叔……我家的老僕,在混亂中拼死從父親書房搶出、塞進我懷裏的。上面只有半句沒頭沒尾的話:『……事涉鹽課,蔡與……分潤……』後面就斷了。鹽課!」柳映荷眼中迸射出銳利的光芒,「這纔是關鍵!蔡庸貪墨的,大頭根本不在尋常商稅,而在鹽課!他勾結鹽商,篡改鹽引數目,偷漏鉅額鹽稅!這纔是他必須除掉我父親這個『不識相』書吏的真正原因!我父親一定是查到了他染指鹽課的鐵證!」
羅普忠仔細看著這兩份殘破不堪、卻又重逾千斤的「證據」,只覺得一股寒意從指尖蔓延至全身。太薄弱了!單憑這點蛛絲馬跡,如何能撼動蔡庸那等盤踞多年的巨蠹?柳映荷在這龍潭虎穴般的柳州,孤身一人,面對如此強敵,如同螳臂當車,其凶險,其艱難,簡直令人不敢想象!
「我循著『鹽課』這條線,在柳州官場暗中打探,」柳映荷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無盡的疲憊和一絲絕望,「可蔡庸的手伸得太長了。柳州知府衙門、鹽道衙門,都有他的人。稍有風吹草動,便會被察覺。我……我勢單力薄,如同蚍蜉撼樹……好幾次,都差點……」她沒有說下去,但眼中一閃而過的後怕和驚悸,足以說明一切。
羅普忠緊緊攥著那兩張殘破的紙片,紙張邊緣幾乎要被他捏碎。他看著柳映荷蒼白憔悴、佈滿絕望的臉,一股混合著心痛、憤怒和強烈保護欲的熱流在胸中激盪奔湧。他猛地抬起頭,眼神灼灼,斬釘截鐵地說道:
「映荷,你不再是孤身一人!此仇此恨,我羅普忠與你共擔!」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鏗鏘,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廣州,必須回去!那裏是案發之地,也是蔡庸根基所在!當年的人證物證,縱被抹去大半,也必有蛛絲馬跡殘留!我羅家在廣州經營數代,雖是小門小戶,但街坊鄰里、三教九流,總還有些人脈情分可尋。更重要的是,」他眼中閃爍著決絕的光芒,「我在京中,並非全無線索!」
柳映荷猛地抬頭,紅腫的眼中瞬間燃起一簇微弱的希望之火,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京中?」
「對!」羅普忠用力點頭,「恩師陳公,致仕前曾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他老人家一生清正,嫉惡如仇。雖已致仕歸鄉,但其門生故舊,仍有在都察院任職者!其中一位姓趙的師兄,前年升任了雲南道監察御史,為人剛正,頗有風骨。若能求得陳公手書,將你父親冤情及我們尋獲的線索呈遞於趙御史案前,或可直達天聽,成為撬動蔡庸根基的關鍵一擊!」
「監察御史……」柳映荷喃喃重複著,眼中的光芒越來越亮。都察院御史,風聞奏事,職權極重!若真能得此強援,確乎是一線生機!她看著羅普忠,彷彿第一次真正認識這個不顧一切追到柳州、此刻又為她謀劃出路的男人。那目光中,充滿了絕處逢生的希冀、難以置信的震動,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深沉而複雜的情感。
「可是……」那希望的光芒只持續了片刻,又被巨大的擔憂所覆蓋,「蔡庸在廣州耳目眾多,勢力龐大。你此時回去,無異於羊入虎口!他若知曉你在追查此事,定會不擇手段……」她不敢再說下去,眼中充滿了恐懼。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羅普忠的眼神異常堅定,毫無懼色,「我在明,你在暗。你留在柳州,務必小心藏匿,切莫再輕易冒險!聯絡御史之事,由我負責。待我尋得有力證據,拿到恩師手書,便是我們為柳家、為那些枉死的冤魂討還血債之時!」他頓了頓,聲音低沉而鄭重,「只是,映荷,你在此地,千萬要保護好自己!等我回來!」
「普忠……」柳映荷看著他眼中那份義無反顧的決絕與擔當,聽著他低沉的承諾,心中那冰封的堤壩徹底融化。千言萬語哽在喉頭,最終只化作一聲帶著無盡酸楚與依賴的輕喚,淚水再次無聲地滑落。這一次,不再是絕望的悲鳴,而是混合著希望與深重託付的滾燙熱淚。
陋室之內,昏黃的燭火在粗陶燈盞中跳躍,將兩人凝重而決絕的身影投在斑駁的土牆上,放大了數倍,如同兩尊即將踏上征途的石像。空氣裏瀰漫著草藥的苦澀、燭煙的嗆人,以及一種無聲的、沉甸甸的離別氣息。
計劃已定,羅普忠明日一早便搭乘最早一班下行的客船返回廣州。時間緊迫,兩人再無暇沉浸於悲慟或柔情,必須立刻著手準備。
柳映荷走到牆角,搬開一個看似沉重的破舊米缸。缸底並非實心,而是巧妙地嵌著一個扁平的暗格。她小心翼翼地打開暗格,從裏面取出一個用厚厚油布反覆包裹、再用麻繩緊緊捆紮的方形包裹。她將這個包裹鄭重地放在那張吱呀作響的方桌上,一層層解開。油布之下,是一個堅固的檀木小匣。她打開匣蓋,裏面是碼放得整整齊齊的一疊紙張。
「這是我數月來,用命換來的所有東西。」柳映荷的聲音低沉而清晰,指尖撫過那些紙張,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珍視,「有當年粵海關部分可疑稅目的謄抄名錄,雖不完整,但與我父親遺留的疑點可相互印證。」她拿起最上面幾張紙,「有那幾個醉吏口中套出的、可能與當年構陷案有關的幾個小吏名字和可能的去向,還有他們提到的幾個關鍵地點——當年存放『逆產』的庫房、王魁調離前最後出現的地方……」她一份份指給羅普忠看,語速很快,條理卻異常清晰。
接著,她又拿起一個薄薄的小本子,紙張已經泛黃:「這是我憑記憶,儘可能還原的父親書房中一些重要書籍、筆記的名稱和擺放位置。或許……或許能在查抄後的廢墟裏,找到一絲線索?」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確定的希冀。
最後,她從木匣最底層,取出一個用絲帕包著的小物件。解開絲帕,裏面是一枚小巧的、邊緣有些磨損的黃銅印章,印鈕是一隻古樸的獬豸。印面沾著陳年的暗紅印泥,刻著四個古樸的篆字:「柳文淵印」。
「這是我父親的私印。」柳映荷的聲音哽咽了一下,她輕輕摩挲著那冰涼的銅印,彷彿能感受到父親殘留的溫度,「那夜……它掉落在書房門口的血泊裏……被一個貪財的衙役撿了去,後來輾轉又被我贖回。」她將這枚小小的印章,連同那疊厚厚的資料,一起推向羅普忠,「這些,或許能幫你辨識一些父親的手跡,或者……作為信物。」
羅普忠雙手接過這些沉甸甸的紙張和那枚冰涼的小印,只覺得重逾千斤。這每一頁紙,每一個名字,都浸透著柳映荷的血淚和難以想象的艱辛。他鄭重地將它們重新包好,貼身收藏。那枚小小的銅印,被他緊緊握在手心,冰涼的觸感直抵心尖。
「放心,映荷。」他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誓言,「人在,這些東西便在。縱使粉身碎骨,也必將其送達!」
接著,羅普忠坐到桌邊,藉著搖曳的燭光,提筆蘸墨。他需要給遠在家鄉的恩師陳公寫一封言辭懇切、陳明利害的信。信中以門生身份求見,隱晦提及粵海關舊事,暗示有重大冤情及貪墨線索需面呈,懇請恩師念及師生情誼及天地正氣,設法將相關情形轉達給在京的趙御史。信中措辭極盡恭敬與隱晦,既要引起重視,又不能留下任何可能危及恩師或趙御史的把柄。柳映荷安靜地坐在一旁,看著他凝神書寫時緊鎖的眉頭和沉穩的筆鋒,昏黃的燭光在他專注的側臉上跳躍,勾勒出堅毅的輪廓。這一刻的靜謐與專注,在巨大的危機陰影下,竟奇異地滋生出一絲相依為命的暖意。
信寫好,待墨跡乾透,羅普忠同樣將其仔細封好,放入懷中。
夜,已深。陋室窗外,萬籟俱寂,只有遠處偶爾傳來幾聲模糊的更梆聲,以及牆角藥吊子裏藥汁熬乾前最後的「咕嘟」聲。所有能交代的都已交代,所有能準備的都已備妥。離別的時刻,終究還是迫近了。
搖曳的燭火將兩人的影子長長拖在地上,隨著燭芯輕微的「噼啪」聲而晃動。陋室內一片沉寂,只有彼此壓抑的呼吸聲清晰可聞。離別在即,千言萬語堵在胸口,卻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柳映荷默默地站起身,走到那張吱呀作響的破舊木床邊。她俯下身,從床板下一個極其隱蔽的夾層裏,摸索了許久,才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個物件。
那是一個長條形的、用褪了色的暗紅錦緞仔細包裹的小布包。錦緞雖舊,卻洗得乾乾淨淨,邊角處繡著極其精緻的纏枝蓮紋,針腳細密,顯然出自不凡之手。她捧著它,如同捧著世間最珍貴的聖物,走回羅普忠面前。昏黃的燭光下,她低垂著眼睫,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遮掩著她眼中翻湧的情緒。她纖細的手指帶著微微的顫抖,一層層、極其緩慢地解開那暗紅色的錦緞。
隨著錦緞的褪去,一道溫潤內斂、卻令人無法忽視的碧色光華悄然流瀉而出。
那是一支髮簪。
簪身是純淨剔透的冰種翡翠,打磨得光滑圓潤,觸手生溫。簪頭,巧奪天工地雕刻著一朵並蒂蓮。兩朵蓮花相依相偎,共生於一根花莖之上,花瓣舒展,脈絡清晰,彷彿帶著晨露初綻的生機與清雅。蓮瓣薄如蟬翼,在燭光下呈現出半透明的質感,碧色由花心處最濃郁的翠綠,自然過渡到花瓣邊緣清淺的陽綠,流光溢彩,靈氣逼人。花心處,各鑲嵌著一粒細小如米、卻渾圓璀璨的金剛石,如同凝固的露珠,隨著光線的流轉,折射出細碎而奪目的星芒。
整支簪子,造型古樸雅致,沒有一絲多餘的累贅,卻將翡翠的溫潤、蓮花的聖潔與並蒂的深情,完美地融為一體。那光華並不刺眼,卻帶著一種沉澱了歲月的溫潤與穿透人心的力量。
羅普忠屏住了呼吸。即使他並非珠寶行家,也一眼看出此物絕非凡品。那材質,那雕工,那內蘊的光華,無一不彰顯著它曾經的尊貴與不凡。它靜靜地躺在柳映荷白皙的掌心,如同一泓凝固的碧水,映照著跳躍的燭火和她眼中破碎的淚光。
柳映荷抬起頭,眼中淚光盈盈,目光卻異常溫柔而堅定地凝視著羅普忠。她拿起簪子,聲音輕得像一聲嘆息,又重得如同誓言:
「這是我母親留下的……唯一遺物。」她的指尖輕輕拂過那並蒂的蓮花,帶著無盡的眷戀與哀思,「她生前最愛的簪子。她說……這簪子,該在新婚之夜,由夫君親手為我簪上,寓意……白首同心,花開並蒂。」
她向前一步,靠近羅普忠。一股混合著淡淡藥草苦澀和她身上那獨特崖柏幽香的清冷氣息縈繞過來。昏暗中,她的臉頰似乎染上了一層極淡的紅暈,如同雪地裏悄然綻放的寒梅。她微微踮起腳尖,抬起手臂,動作輕柔而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鄭重。那支流淌著碧色光華的翡翠並蒂蓮簪,被她穩穩地、珍而重之地插入了羅普忠因趕路而略顯凌亂的髮髻間。
冰涼的翡翠觸碰到溫熱的髮絲和頭皮,帶來一陣奇異的戰慄。羅普忠渾身僵硬,一動不敢動,彷彿那簪子有千鈞之重。他清晰地感受到她指尖微微的顫抖和拂過他鬢角時那細膩而冰涼的觸感。兩人的距離如此之近,他甚至能看清她眼中自己模糊的倒影,能感受到她溫熱而帶著淡淡馨香的呼吸輕輕拂過自己的下頜。
燭火在她眼中跳躍,如同燃燒著兩簇小小的火焰,裏面交織著濃得化不開的情意、離別的悲傷、無盡的期盼,還有那份託付終身的決然。
「今日……我為你簪了。」她的聲音很輕,卻一字一句,清晰地敲打在羅普忠的心上,帶著一種斬斷所有後路的孤勇與承諾,「普忠,此去廣州,山高水險,步步殺機。你……定要平安歸來!我柳映荷在此立誓,天涯海角,碧落黃泉——」她的聲音微微哽咽,卻異常清晰地吐出最後四個字:
「我等你!」
「天涯海角……我等你!」
這六個字,如同滾燙的烙印,深深鐫刻進羅普忠的靈魂深處。他喉頭劇烈地滾動著,一股巨大的、混雜著酸楚、甜蜜、責任與無邊勇氣的熱流瞬間衝垮了他所有的防線。他再也無法抑制,猛地伸出手,不再是猶豫,而是帶著一種近乎掠奪的力量,將眼前這個瘦弱卻堅韌如竹的女子,緊緊地、緊緊地擁入懷中!
柳映荷的身體先是微微一僵,隨即徹底軟化下來,彷彿終於卸下了千斤重擔。她溫順地依偎進他寬闊卻因清瘦而顯得嶙峋的胸膛,雙臂環上他的腰背,將臉深深埋進他帶著旅途風塵和汗味的頸窩。無聲的淚水瞬間浸透了他肩頭的粗布衣衫,滾燙的溫度透過布料灼燒著他的皮膚。
羅普忠收緊手臂,用盡全身力氣擁抱著她,彷彿要將她揉進自己的骨血裏。他低下頭,下頜抵著她柔軟的髮頂,鼻息間全是她發間那熟悉的、令人心安的崖柏清香。他閉上眼,感受著懷中這具微微顫抖的身軀所傳遞的依賴與信任,感受著髮髻間那支翡翠簪冰涼的觸感,如同一個無聲的烙印,一個沉甸甸的誓言。
陋室之外,夜色如墨,萬籟俱寂。陋室之內,燭影搖紅,相擁的兩人靜默無言,唯有彼此的心跳聲在狹小的空間裏沉重而清晰地共鳴著,交織著離別的悲慟、刻骨的相思、復仇的烈焰,以及那在絕境中破土而生的、生死相隨的無聲誓約。時間彷彿凝固,將這一刻的溫存與決絕,永恆地定格在離別的前夜。
天光尚未破曉,黎明前最深沉的黑幕籠罩著柳州城。龍江碼頭籠罩在一片濕冷的濃霧之中,幾步之外便難以視物。江水拍打岸邊的聲音在霧氣裏顯得沉悶而遙遠。只有零星幾盞掛在船頭的昏黃油燈,如同鬼火般在濃霧中暈開一團團模糊昏黃的光圈,勉強勾勒出客船巨大的、沉默的輪廓。
羅普忠揹著簡單的行囊,身影在濃霧中顯得格外單薄而模糊。柳映荷堅持要送他至碼頭。她換上了一身深灰的粗布衣裙,用一塊同色的舊布巾將頭臉包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眼睛。那雙眼眸,在拂曉前的昏暗中,如同浸在寒潭裏的星辰,閃爍著難以言喻的複雜光芒——擔憂、不捨、千言萬語,最終都化為一種無聲的、沉甸甸的凝視。
兩人一前一後,沉默地穿行在濕滑的、空寂無人的青石板路上。腳步聲在濃霧中顯得格外清晰,又迅速被吞噬。濃重的水汽凝結在髮梢、眉睫,帶來刺骨的寒意。誰也沒有說話,彷彿任何言語都會打破這離別前最後一點脆弱的平靜。只有彼此沉重的呼吸聲,在寂靜的霧靄中交織。
終於走到了「粵豐號」客船停靠的碼頭邊。巨大的船身在霧中如同一頭蟄伏的巨獸,船舷離岸尚有一段距離,由一塊窄窄的、濕漉漉的跳板連接。船工已經開始忙碌,粗聲吆喝著,準備解纜啟航。幾個同樣早起的乘客正揹著行李,小心翼翼地踏著跳板上船。
離別,近在咫尺。
羅普忠停下腳步,轉過身。濃霧模糊了他的面容,卻無法模糊他眼中那份灼熱而堅定的光芒。他深深地看著柳映荷,彷彿要將她此刻的眉眼刻入靈魂深處。
「映荷,」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穿透濃霧,清晰地傳入她耳中,「保重。等我。」 只有這最簡短的四個字,卻承載了千鈞的重量。
柳映荷用力地點了點頭,裹著頭巾,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那雙露在外面的眼睛,瞬間蒙上了一層更濃重的水汽,比這江霧更迷蒙。她似乎想說什麼,嘴脣動了動,最終卻只化為一聲壓抑在喉間的嗚咽。她猛地從袖中掏出一個小小的、沉甸甸的布包,不由分說地塞進羅普忠手裏。
入手微沉,帶著她的體溫。羅普忠不用看也知道,那是她僅剩的、賴以活命的銀錢。
「不!映荷,你留著!我……」羅普忠心頭劇震,急忙想推拒。他變賣祖產,身上並非毫無分文。
「拿著!」柳映荷的聲音透過布巾傳來,帶著不容置疑的斬釘截鐵,甚至有一絲淒厲,「窮家富路!廣州……要用錢的地方更多!我在這裏,總……總有辦法!」她用力按住他的手,阻止他推回的動作。那雙手冰冷而顫抖,卻帶著一種決絕的力量。
羅普忠看著她那雙在濃霧中依舊亮得驚人的、充滿堅持甚至帶著一絲哀求的眼睛,喉頭梗塞,再也說不出拒絕的話。他只能將那包著銀兩的布包緊緊攥在手心,那微涼的觸感卻像烙鐵般燙著他的心。
「上船嘍——!最後一位!開船嘍——!」船工粗獷的催促聲在霧中炸響,如同最後的通牒。
羅普忠深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濕的空氣,那空氣裏帶著濃重的水腥味和她身上那縷熟悉的崖柏幽香。他最後深深地看了柳映荷一眼,那目光彷彿要將她吸進自己的生命裏。然後,他猛地轉身,不再猶豫,踏上了那塊濕滑的跳板。
跳板隨著他的腳步微微晃動,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他一步一步,走得異常沉穩,沒有回頭。他不敢回頭。他怕一回頭,看到霧中那雙含淚凝望的眼眸,所有的堅強都會瞬間崩塌。
終於踏上了客船冰冷的甲板。船身隨著水波輕輕搖晃。他走到船舷邊,轉過身,目光穿透越來越濃、如同白色幔帳般的江霧,極力搜尋著那個岸邊的身影。
濃霧翻滾,一片迷濛。碼頭上人影幢幢,早已難以分辨。但他知道,她一定還在那裏!如同礁石般佇立在那裏!
就在這時,一陣江風吹來,短暫地撕裂了濃霧的一角。剎那間,羅普忠看到了!就在那團混沌的白色邊緣,那個小小的、深灰色的身影,依舊一動不動地佇立在原地,如同江邊一尊沉默的望夫石。儘管隔著厚厚的霧靄和遙遠的距離,羅普忠卻無比清晰地感覺到,兩道熾熱的目光,如同穿透黑暗的利箭,牢牢地鎖定在自己身上!
他下意識地抬手,輕輕碰觸了一下髮髻間那支冰涼的翡翠並蒂蓮簪。簪身溫潤,彷彿還殘留著她指尖的觸感和溫度。昨夜陋室中,她踮起腳尖為他簪發、那決然說出的「天涯海角我等你」的一幕,無比清晰地再次浮現眼前。
「嗚——!」
沉悶而悠長的汽笛聲驟然撕裂了黎明前的寂靜,如同一聲蒼涼的號角。「粵豐號」巨大的船體開始震動,粗大的纜繩被解開,沉重的鐵錨在絞盤的「嘎吱」聲中緩緩升起。船身緩緩移動,離開碼頭。
岸與船的距離,在濃霧瀰漫的江面上,迅速拉遠。那個深灰色的身影,在翻滾的霧氣中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最終徹底消失在白茫茫的一片混沌之中,再也看不見了。
羅普忠依舊死死地抓著冰冷的船舷,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他挺直脊背,像一杆標槍般立在船頭,任由江風卷著冰冷刺骨的濃霧撲打在身上、臉上,將他的衣衫吹得緊貼在身上。髮髻間,那支翡翠並蒂蓮簪在瀰漫的水汽中,依舊散發著溫潤而堅定的碧色光華,如同黑夜中永不熄滅的燈塔。
他最後望了一眼柳州城那徹底隱沒在濃霧與晨靄中的、模糊的輪廓。然後,他緩緩地、無比堅定地轉過身,目光投向船行方向——那煙波浩渺、前路未卜的下游,那殺機四伏、卻又承載著唯一希望的故土廣州。
天涯尋芳,血路已開。無論前方是刀山火海,還是萬丈深淵,為了發間這支簪,為了霧中那個人,為了那沉埋十六載的血海深仇,他羅普忠,唯有前行,至死方休!
大船破開渾濁的江水,犁開翻滾的濃霧,義無反顧地駛向迷霧重重的遠方。船頭那孤獨而挺立的身影,與發間那一點溫潤的碧色,漸漸融入了蒼茫的江天霧色之中,只留下身後一片浩渺的煙波和無盡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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