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驕陽炙烤著珠江口,海面蒸騰起氤氳的水汽,將遠處的島嶼暈染成模糊的黛色剪影。廣州城裏,徐紹伏法帶來的震動餘波未平,街頭巷尾仍在議論紛紛。隆盛行後院的芭蕉葉在熱風中無精打采地垂著,書房內卻縈繞著一種凝重的氛圍。
羅普忠端坐在酸枝木書案後,面前攤開著幾份新到的邸報和商情密信。他傷癒後清減了些許,面龐的線條顯得愈發硬朗,唯有眉宇間沉澱著商人特有的敏銳與憂慮。柳映荷坐在他身側不遠處的花窗下,就著明亮的天光,仔細核對慈荷繡坊的收支賬目。她穿著一身素雅的藕荷色夏衫,髮髻間那支翡翠並蒂蓮簪在光影中流轉著溫潤的光澤,周身散發著一種沉靜而堅韌的氣息。
「映荷,你看這裏。」羅普忠的聲音打破了室內的寧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他拿起一份用火漆封緘的密信,遞了過去。
柳映荷放下手中的賬簿,接過信箋。信是阿旺從澳門輾轉託人帶回的,字跡潦草卻急切。信中詳述了徐紹案發後,澳門及伶仃洋一帶走私活動的詭異變化:往日裏在伶仃洋明目張膽停泊、卸貨的鴉片躉船,似乎一夜之間銷聲匿跡。然而,洋商私下交易的規模卻並未縮減,反而更加隱秘。信末提到一個關鍵信息:有熟悉水路的疍民暗中透露,如今那些「黑貨」的轉運,似乎悄悄轉向了更東面、人煙稀少的香港島一帶海域。那裏島嶼眾多,水道曲折,便於藏匿,且因尚未正式開埠,清廷水師巡查相對鬆懈。
「香港島…」柳映荷輕聲念出這個地名,秀氣的眉頭微蹙。她並非不諳世事的內宅婦人,在樂籍沉浮數年,又在隆盛行協助經營,對廣州周遭的地理和海貿情勢並非全然陌生。「就是那個在新安(今深圳)縣東南邊的大島?聽聞那裏多是些漁村?」
「正是。」羅普忠站起身,走到懸掛在牆上的大幅《粵海輿圖》前。他的手指精準地劃過珠江口,落在圖上標記著「紅香爐汛」和「赤柱」、「香港村」字樣的島嶼輪廓上。「此地控扼珠江入海口東側咽喉,西望澳門,東扼大鵬灣,水深港闊,島嶼星羅棋佈。以往因其地僻人稀,官府水師巡防多集中於伶仃洋主航道及虎門要塞。徐紹一黨覆滅,走私網被撕開大口,那些洋商與殘餘的蛀蟲,必是嗅到了危險,急於尋找新的、更隱蔽的巢穴。」他的指尖重重地點在香港島的位置,眼神銳利如鷹隼。「此地,天時地利皆備,恐已成其首選!」
柳映荷走到他身邊,目光也落在那片陌生的島嶼輪廓上。海圖的線條冰冷抽象,但她彷彿能透過紙背,感受到那片海域潛藏的風暴與濁流。鴉片之禍,荼毒百姓,侵蝕國本,徐紹父子便是前車之鑒。她想起父親柳文淵,當年正是因為不肯同流合污,在稅冊上為鴉片走私大開方便之門,才慘遭滅門。如今,這毒流竟有向新地蔓延之勢。
「普忠,你想怎麼做?」她抬眸看他,清澈的眼眸裏映著他的身影,也映著堅定的決心。她深知丈夫的秉性,絕非只知獨善其身的商人。
羅普忠沉吟片刻,目光從海圖上收回,落在妻子沉靜的容顏上。「紙上談兵終覺淺。既嗅其跡,必窺其形。我想親自去一趟香港島,實地察看水道、地形與村落分佈。知己知彼,方能思慮對策。」他頓了頓,語氣帶上了一絲徵詢的柔和,「此去非為遊歷,舟船顛簸,風浪難測,更可能撞見那些鬼祟勾當。映荷,你…」
「我與你同去。」柳映荷未等他言畢,便已開口,聲音輕柔卻斬釘截鐵。她抬手輕輕撫平他微蹙的眉心,「我的水性,你是知道的。花艇那夜若非你護著,我未必不能獨自脫身。況且,」她唇角彎起一抹極淡的笑意,「慈荷繡坊裏那些疍家女娃的爹娘姐妹,多在那片水域討生活。我此去,亦可尋訪一二,看看能否為繡坊再添些手藝靈巧的生源。再者…」她的目光落回海圖,「那害我柳家、害無數百姓的毒物,我也想親眼看看,它究竟要流向何方!」
她的話語條理分明,既有關切,亦有公心,更有一份與丈夫並肩面對未知的勇氣。羅普忠心頭一暖,胸中那點因擔憂而起的猶豫瞬間消散。他握住她的手,用力捏了捏:「好!我們同去!」
三日後,一艘中型硬帆福船駛離了廣州黃埔碼頭。此船是隆盛行名下壹條跑南洋的舊船,船身堅固,吃水較深,外表樸實無華,混在眾多商船中毫不顯眼。羅普忠特意挑選了阿旺和幾位經驗豐富、口風極緊的老船工隨行。柳映荷則只帶了一個在慈荷繡坊中長大、手腳麻利又略通水性的小繡娘春桃隨身伺候。
帆船乘著東南風,沿著珠江主航道向東南方向航行。初始尚能見到兩岸繁茂的蕉林和星羅棋佈的村落,越往外行,水面越見開闊,島嶼漸多。鹹腥的海風帶著特有的自由氣息撲面而來,吹散了陸地上的暑熱與喧囂。
羅普忠換上了一身靛青色的短褐,如同一個尋常的商船管事,立在船頭。他手中拿著一具從洋行購得的單筒黃銅望遠鏡,不時地舉目遠眺,觀察著航道、水流、島嶼形狀和岸邊地勢。他看得極仔細,神情專注,嘴唇微抿,彷彿要將所見的一切都刻入腦海。每當發現重要的水道轉折點、水深標記或適合泊船的天然港灣,他便低聲吩咐身旁的阿旺在隨身的羊皮本上詳細記錄,並用炭筆勾勒簡圖。
柳映荷則安靜地坐在船艙門口陰涼處。她換上了利落的月白色窄袖布衫和同色長褲,長髮用一根素銀簪簡單綰起,幾縷碎髮被海風吹拂,貼在光潔的額角。她膝上攤開一本素白冊頁,手中執一管細狼毫。她的目光同樣敏銳地掃視著海面、島嶼和偶爾掠過的漁舟,所關注的卻與丈夫不同。她留意那些島嶼上冒起的炊煙,估算著村落的大小;觀察漁舟的形制和船頭晾曬的漁網種類,推測漁民的生活來源;甚至記錄下岸邊礁石上生長的、可用於染色的海草或貝類。她的筆尖在紙上輕盈滑動,勾勒著海岸線的輪廓,標註著村落位置,間或用娟秀的小字寫下諸如「漁舟三,似拖網」、「岸有紅樹,疑有灘塗」、「石崖有洞,或可避風」之類的備註。
夫妻二人,一個著眼於宏觀地理與潛在的商貿、軍事價值,一個留心於微觀民生與可能的物產、生民狀態。雖未過多交談,卻默契地將各自觀察所得,共同匯聚成對這片陌生海域的初步認知圖譜。
帆船繞過青洲、汲水門,進入更為開闊的水域。午後時分,一座林木蔥鬱的大島出現在右前方,主峰巍峨,正是大嶼山。羅普忠示意船工將船駛向大嶼山西北角一處名為「大澳」的漁村。大澳依山面海,一條由棚屋架設在水面上的「水上街市」蜿蜒深入內河湧,形成獨特的漁村風貌。高腳木屋鱗次櫛比,漁舟小艇穿梭其間,空氣中瀰漫著濃烈的鹹魚和蝦醬氣味。
福船在離岸稍遠的水面下錨。羅普忠與柳映荷換乘小舢板登岸。阿旺和兩名精壯夥計緊隨左右護衛。踏上吱呀作響的木棧道,立刻感受到與廣州城截然不同的氣息。這裏的生活顯得原始而艱辛。皮膚黝黑、皺紋深刻的漁民赤著腳在忙碌,修補漁網,晾曬魚獲。婦人們坐在自家棚屋門口,手腳麻利地撬著生蠔或編織著粗糙的漁網。許多孩子光著屁股在淺水處嬉戲,眼神裏帶著未經世事的懵懂和對陌生來客的好奇。
羅普忠以一個收購海味乾貨商人的身份,操著流利的粵語,與幾位看似船老大的漁民攀談起來。他詢問今年的魚汛、蠔場的收成,看似隨意地打聽附近水域的深淺、暗礁分佈以及來往船隻的情況。漁民們起初有些戒備,但見他態度誠懇,出手也大方(買下了幾筐上好的蝦乾),便也漸漸打開了話匣子。
「唉,今年魚蝦少多啦!」一個缺了門牙的老漁民嘆道,「往年伶仃洋那邊船多,吵得魚都跑遠。如今那邊官船查得緊,大船少了,可魚也沒見多起來!倒是東面,喏,就是對面香港島那邊,」他努努嘴,「最近深更半夜,老有黑乎乎的大船影子摸進來,鬼鬼祟祟,不知搞乜鬼!停也不靠岸,就在那些小島後面躲著,有小艇來回運東西。我們打漁的都繞著走,怕惹麻煩!」
另一個中年漁民壓低了聲音:「聽說…是『黑土』(鴉片)啊!以前在伶仃洋,現在換地方了!那些人兇得很,前些天阿水仔的船不小心靠得太近,差點被撞沉!」
這些零碎的信息,印證了阿旺密信中的猜測。羅普忠與柳映荷交換了一個凝重的眼神。柳映荷則走向幾位正在樹蔭下撬生蠔的婦人,溫言詢問她們的生活和孩子。得知此地土地貧瘠,除了打漁和曬鹽,生計艱難,許多人家連女孩也需從小下海幫手,更遑論讀書識字。她心中惻然,柔聲介紹了廣州慈荷繡坊收容疍戶女童學藝的事情,並留下了隆盛行的地址和繡坊的簡單要求。
「若有女娃子想學門安生手藝,不用再風裏浪裏搏命,可以託人帶信去廣州尋我們。」柳映荷的聲音溫和而清晰,像一陣清風拂過燥熱的漁村。婦人們聽著,眼中先是驚疑,繼而燃起一絲微弱的希望之光,紛紛道謝。
離開大澳,帆船繼續向東航行,貼著香港島的南岸緩緩而行。羅普忠的望遠鏡幾乎沒有放下過。他看到了群山環抱、水深浪靜的香港仔避風塘;看到了林木茂密、地勢險要的赤柱灣;更看到了後世稱為「維多利亞港」的那片位於港島與九龍半島之間的壯闊水域——此時尚是一片碧波蕩漾、帆影點點(多是本地漁舟)的天然良港,兩岸青山如黛,點綴著零星的小漁村,寧靜得恍若世外桃源。
「看這裏,」羅普忠將望遠鏡遞給柳映荷,指向那片被後世稱為「維多利亞港」的核心水域,聲音裏帶著難以抑制的激動,「群山為屏,島嶼為障,水深港闊,風平浪靜!更難得的是,它西接珠江口,東連大鵬灣、可通閩浙,北上可達東瀛、高麗,南下直下南洋、西洋!此乃天造地設的巨舶良港!控此咽喉,便是扼住了南中國海商路的命脈!」他的目光灼灼,彷彿穿透了眼前的寧靜,看到了未來千帆競渡、商賈雲集的盛景,「那些洋商鼠目寸光,只知以此地為走私巢穴,實乃暴殄天物!此島他日,必成大埠,其勢或更勝澳門!」
柳映荷接過望遠鏡,依言望去。碧海藍天之間,那片水域果然氣象非凡。她雖不如丈夫對商業地理那般精通,卻也感受到此地磅礴的潛力。然而,想到方才漁民口中的「黑船」,再看眼前這片未經雕琢的璞玉之地,心頭不禁湧起複雜的情緒——是驚嘆於自然的偉力與造化的神奇,亦是憂慮於眼前潛伏的污濁與未來的變數。
「璞玉雖美,奈何周遭已有宵小窺伺。」她放下望遠鏡,輕聲道,眉宇間籠著一層憂色。
夕陽西下,將海面染成一片熔金。帆船沒有貿然靠近港島北岸那些可能有洋船藏匿的水域,而是聽從了一位老船工的建議,駛向大嶼山西南麓一處僻靜的小海灣下錨過夜。此地背靠青山,面對伶仃洋,岸邊有座小小的天后廟,香火寥落,卻是個難得的避風良港。
入夜,海上升起一輪皎潔的明月,清輝灑滿海面,波光粼粼如同碎銀鋪就。海浪溫柔地拍打著船舷,發出有節奏的嘩嘩聲。暑熱退去,海風帶著濕潤的涼意。
羅普忠與柳映荷用過簡單的船餐,並無睡意,便相攜上岸,沿著沙灘漫步。細軟的白沙在腳下發出沙沙的輕響。遠離了塵囂,唯有濤聲、風聲與不知名的夏蟲鳴唱交織成天籟。白日裏探查的緊張與凝重,在這片純淨的月色下漸漸沉澱。
「累嗎?」羅普忠側頭看著身邊的妻子,月光勾勒出她柔美的側臉輪廓。
柳映荷搖搖頭,唇角漾開淺淺笑意:「不累。能與你一同踏足這片陌生的土地,看這海上生明月,心中只有開闊與…安寧。」她停下腳步,望向遠處月光下黑黢黢的山影,「只是想到那些在暗處湧動的黑流,還有大澳漁村那些為生計掙扎的婦孺,心頭終究難以全然平靜。」
羅普忠握緊她的手,沉默片刻,道:「今日所見,更堅定了我的想法。香港島位置太過緊要,絕不能任由其淪為走私淵藪。然欲正本清源,非一商一民之力可為。需借官府之力,更需…在此地紮下根基,以正業驅邪業,以善緣化戾氣。」
正說著,一陣若有似無的梵唱聲隨著海風飄來。兩人循聲望去,只見半山腰的林木掩映間,隱約透出幾點昏黃的燈火。
「似乎有座寺廟?」柳映荷輕聲道。
「上去看看?」羅普忠提議。兩人便循著一條被踩踏出來的、佈滿落葉的蜿蜒小徑,向山腰燈火處走去。
小徑盡頭,果然是一座古舊的禪寺。寺門半掩,門楣上的匾額字跡斑駁,勉強可辨是「寶蓮禪寺」四字。規模不大,殿宇也顯陳舊,但打掃得頗為潔淨。此時晚課已畢,寺內一片寂靜,唯有大雄寶殿內一燈如豆,映照著佛祖慈悲的容顏。一位鬚眉皆白、身形清癯的老僧,正獨自跪在佛前蒲團上默默誦經。他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灰色僧衣,神態安詳,彷彿已與這山寺的寧靜融為一體。
羅普忠與柳映荷不欲打擾,只在殿外廊下靜立。那老僧似有所感,緩緩睜開眼,起身轉向他們。他的眼神澄澈明淨,帶著洞悉世情的平和,並無絲毫驚訝,只是單手立掌,微微頷首:「阿彌陀佛。山寺簡陋,難得有檀越踏月來訪。夜露清寒,請入內奉茶。」
禪房內陳設極為簡樸,一榻、一幾、兩蒲團而已。老僧自稱法號「慧明」,在此清修已有數十載。他奉上兩杯用山泉沖泡的、散發著清苦香氣的自製草藥茶。茶煙嫋嫋,驅散了夜間的微寒。
慧明禪師目光在羅普忠沉穩的面容和柳映荷清雅的氣質上略一停留,便溫和問道:「二位檀越氣度不凡,眉宇間似有遠志,又隱帶憂思。今日踏月登臨荒山小寺,莫非心中有所惑,欲尋方外之音?」
羅普忠與柳映荷對視一眼,均感此僧目光如炬。羅普忠略一沉吟,便將此行目的、所見香港島之形勝,以及對其潛藏禍患的憂慮,擇其要點坦誠相告。他並未提及鴉片走私細節,只言及擔憂奸商利用此地偏僻,行不法之事,禍害地方。
慧明禪師靜靜聽著,手中緩緩捻動著一串烏木佛珠,神色無波無瀾。待羅普忠言畢,他抬眼望向窗外那輪懸於海天之間的明月,沉默良久,方緩緩開口,聲音蒼老卻清晰: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46SCUgxK8
「此島形如躍海之鯉,頭角崢嶸,背負青山,面朝汪洋。老衲在此數十寒暑,觀潮起潮落,雲卷雲舒。此地確如檀越所言,乃潛龍在淵之相,終非池中之物。風雲際會之時,必化龍騰躍,成一方通衢要津,此謂『鯉躍龍門』之數。」
他收回目光,深邃的眼眸看向羅普忠夫婦,帶著悲憫與期許: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bkCrQ8FmX
「然龍蛇混雜,福禍相依。巨變將至,濁浪亦隨。檀越心懷憂思,欲挽瀾於未然,此乃大善。老衲觀二位面相,皆非獨善其身之人。既見其勢,當思其責。與其憂懼濁流洶湧,何不先行佈下清淨之網,廣結善緣?」
他頓了頓,字字清晰,如同梵鐘敲響: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e5cytEmmV
「鯉躍龍門處,當結善緣網。 以善因植根,以正業築基。待風雲起時,善緣所聚,或可護持一方水土,滌蕩幾分污濁。此乃老衲一點痴念,望二位檀越思之。」
「鯉躍龍門處,當結善緣網…」 羅普忠低聲重複著這十個字,只覺字字千鈞,直擊心扉。白日裏看到那片良港時的澎湃心潮,與此刻老僧充滿禪機的點化瞬間交融!是啊,與其被動擔憂,不如主動作為!在此地尚未被濁流完全侵蝕之前,先行一步,以善業紮根!
柳映荷亦是心頭震動。老僧所言,與她心心念念的慈荷繡坊濟世理念何其相通!她起身,對著慧明禪師鄭重一禮:「多謝大師開示!『結善緣網』,字字珠璣。小女子銘記於心,必當力行。」
慧明禪師含笑頷首,不再多言,只道:「夜已深,山路難行。若二位檀越不棄,可在寺中禪房暫歇一宿。」
羅普忠與柳映荷便在寺中一間簡樸乾淨的禪房安歇。月光透過木格窗欞灑落一地清輝。兩人雖疲憊,卻無甚睡意,腦中反覆迴響著老僧的話語。
「映荷,」羅普忠在黑暗中握住妻子的手,「慧明禪師之言,如醍醐灌頂。欲在香港島『結善緣網』,需有立足之基。我觀此島氣候溫潤,水土適宜,或可試種藥材?隆盛行本就經營藥材,若能在此開闢藥圃,一來可為商行提供穩定貨源,二來可僱傭本地鄉民,授以種植之法,使其多一謀生之路。此乃正業,亦可稍減奸商誘惑。」
柳映荷眼眸在月光下亮如星辰:「此計甚好!我白日留意到,此地山野間廣藿香、薄荷、紫蘇等驅蚊避穢的香草生長頗盛。疍家漁民長年居水邊,最受蚊蟲叮咬之苦。慈荷繡坊可教習此地村婦,用這些香草混合縫製驅蚊香囊。一則就地取材,惠及鄉民;二則繡囊工藝亦可傳習,日後或可成此地一特色物產,由隆盛行收購販售。如此,藥圃與繡囊相輔相成,豈非正應了那『善緣網』?」
夫妻二人越說思路越明,彷彿在黑暗中點亮了前行的燈盞。羅普忠為妻子的巧思與周全讚嘆不已,將她攬入懷中。窗外,海濤聲聲,月光溫柔地籠罩著山寺與泊船,也籠罩著這一對心意相通、共謀善業的夫妻。
翌日清晨,辭別慧明禪師,帆船啟程返航。羅普忠心中已然有了清晰的計劃。回到廣州後,他並未大張旗鼓,而是通過可靠的中間人,以極低的價格,悄然購入了香港島北岸近海、地勢相對平緩、靠近淡水源的幾處荒地。這些地目前多是貧瘠的坡地或灘塗,在島民眼中價值有限,正合羅普忠低調行事之意。
購地文書辦妥後,羅普忠立刻從隆盛行名下藥田和熟悉嶺南藥性的老農中,精心挑選了數名踏實可靠的管事和農人,由阿旺親自帶領,攜帶廣藿香、薄荷、紫蘇等易活香草以及部分常用藥材的種苗,乘船秘密前往香港島,開始開墾荒地,建立藥圃。臨行前,羅普忠再三叮囑:「此去非為牟一時之利。首要之事,是與當地鄉民和睦相處,僱請他們幫工,工錢務必優厚公允。其二,細心摸索水土氣候,務求藥材成活。其三,留意周遭異常,若有可疑船隻人物靠近,速速報知,切莫衝突。」
與此同時,柳映荷也忙碌起來。她親自挑選了幾位繡藝精湛、耐心細緻的繡娘,備足了針線布料和簡單的繡繃工具。待阿旺那邊傳來藥圃初具規模、與鄰近村落關係尚可的消息後,她便帶著繡娘和春桃,再次乘船前往香港島。
這一次,她們直接住進了藥圃旁臨時搭建的簡易木屋。柳映荷的平易近人和真誠很快贏得了村中婦孺的好感。她並未一上來就教授複雜的廣繡、潮繡,而是從最實用處著手。白日裏,她帶著婦孺們在藥圃附近採摘新鮮的廣藿香、薄荷、艾草等,在陽光下曬乾。傍晚,在村頭的大榕樹下,點起驅蚊的艾草繩,柳映荷便拿出準備好的素色棉布和針線,手把手地教那些從未拿過繡花針的漁家婦人如何裁剪布片,如何縫合成簡單的三角形或方形小袋,如何將混合好的乾香草均勻地填入其中,最後如何用最基礎的平針繡或鎖邊繡,在香囊表面繡上幾片綠葉、一朵小花,或是一個吉祥的「福」字。
「阿荷姐,這樣縫對嗎?」一個叫阿彩的年輕媳婦笨拙地捏著針,線頭打了結,急得鼻尖冒汗。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9VMzcdjb9
「對,手放鬆些,針從這裏穿過去…」柳映荷坐到她身邊,耐心地接過她手中的針線示範,動作輕柔而精準。她的指尖帶著薄繭,卻靈巧無比,彷彿在布面上跳舞。不一會兒,一個針腳細密、鼓鼓囊囊的香囊便在她手中成形,散發出清冽的草藥香氣。
「哇!真好看!還香香的!」圍觀的孩子們拍著手叫起來。婦人們看著自己手中漸漸成型的、或許粗糙卻充滿心意的香囊,臉上也露出了淳樸而滿足的笑容。這小小的香囊,不僅能驅趕惱人的蚊蟲,更讓她們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靠雙手創造價值的欣喜。
羅普忠偶爾會抽身前來查看。他站在不遠處,看著榕樹下那溫馨的一幕:妻子被一群婦人孩子簇擁著,月光和艾草燃燒的火光映照著她溫婉專注的側臉,她手中的針線彷彿牽動著無形的絲線,將善意與希望編織進這些簡陋的香囊,也悄然織入這片尚在沉睡的土地。藥圃的嫩苗在夜風中輕輕搖曳,散發出清新的氣息,與香囊的藥香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種奇異的、充滿生機的安寧。
他抬頭望向墨藍的天穹和浩瀚的星海,又望向遠處那片深不可測、暗流潛藏的海域。慧明禪師的話語在心頭迴響——「鯉躍龍門處,當結善緣網」。腳下的土地,手中的藥苗,婦人指間的香囊,還有妻子眼中那溫柔而堅定的光芒,便是他羅普忠與柳映荷,在這風雲將起之地,親手結下的第一縷善緣之網。前路漫長,濁浪或仍洶湧,但這片土地上,屬於他們的根,已然悄然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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