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山頂的時候,蘇安泰已經像七十歲老人般彎腰狂喘,久未鍛鍊的雙腿不聽使喚拚命顫抖,隨時可能因風勢太猛而倒地。一陣陣酸澀感至後腰蔓延到肩膀,疲憊擠壓著每一寸肌肉和神經,握著拐杖的手指僵硬得像是雕塑,鬆開伸展過程的每一個關節都傳來疼痛的抗議。
山雖高,至少步道明顯是為普羅大眾旅遊而設計,身體不似心理作用感覺負荷不了,不然蘇安泰的CT會強制開啟,連接全眼網路直接發送求救醫療機。
炙熱的焚風混入蘇安泰吸入的氧氣,灼燒他的鼻腔與氣管。草根被烤得焦黃,跟隨沙漠化的土壤發出低啞的聲響。蘇安泰先是望見一顆茂盛得不可思議的巨樹,緊接著一棟白色的木製建築竟圍繞著參天古木興建,粗壯的樹枝貫穿部分屋頂和窗戶,形成一幅奇異景象。
蘇安泰收起震驚,開始緊張起來,琢磨如何給這棟屋子主人最好印象,他用手整理好亂髮,拿出手帕擦乾汗水,收起沾滿砂土的藍格子布巾。
他最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結果緩解情緒不成,反而開始重咳。這裡的空氣對蘇安泰而言簡直是毒藥,他立刻戴上透氧器,狼狽地汲取新鮮空氣。
建築的大門突然打開,自裡頭探出一對清澈的藍眼,亮得蘇安泰一口氣吸走半數氧氣。
「是誰在別人家門外咳嗽?」
隨著大門加大敞開角度,門內的身影逐漸清晰,男子微捲的金髮彷彿一片金色麥浪貼在黝黑飽滿的臉上,他鼻梁高挺,髖骨分明,眉峰微微上揚,透著一股少數族裔的獨特韻味。那雙藍眸在陽光下閃爍不同層次的光彩,讓蘇安泰無法從中移開。
不會錯,只有沒配戴全眼的眼睛才能如此璀璨耀眼,甚至,這個男人可能重生不超過三節。
男人眨眨過於清澈的雙眼問:「沒事吧?」
蘇安泰屏住的氣息忽然一鬆,紊亂的呼氣歸於平順,下意識開口:「我沒事。」
「沒事就好。」男子丟下話,轉身就將門給帶上。
厚重的木門關上瞬間,蘇安泰還沒回神。
他這是被拒於門外嗎?是他不應該在別人家門前咳嗽沒錯,但是正常人應該下一句要問「找我有事嗎」才對吧?頭也不回關門是怎樣?
蘇安泰從錯愕到自我厭棄地抓亂好不容易梳好的黑髮,接著重振旗鼓準備伸手敲門時,那扇天堂之門再度為他打開。
男子的金髮冒了出來,藍眼彎曲,調皮地露出白牙,「我開玩笑的,進來吧。」
這小子難以捉摸,跟蘇安泰交手過的商業老手都不一樣……深怕對方可能反悔,蘇安泰三步併兩步走,挾著一股一旦進去,就算找AI維護者也無法輕易將他拖出來的氣勢,鑽入男子屋內。
男子在關上大門之前特意環顧一下,蘇安泰將這份謹慎姑且當作自己可能找對人的訊號。
屋內空間寬敞沒有隔間,卻被粗壯的樹幹從中央分成兩個區域。一側家具隨興擺設,另一側被長形工作臺佔據,後方還立著一大一小兩個畫架。
蘇安泰準備跨出一步,卻突然感受到某種力量拉扯褲管阻止他行走,他有些緊張往下探去,看見一隻朝他伸長舌頭的米格魯,又準備低頭咬他微濕的褲管。
「露……露?」蘇安泰的聲音幾乎是從喉嚨裡擠出來,顫抖到不可思議。
他先是如遭雷擊般僵住,迅即蹲下,把米格魯死命抱進懷裡,雙臂一點一點收攏,害怕一切終成幻覺似的埋首其間。
蘇安泰一邊喘息一邊呢喃:「妳怎麼在這裡……我以為……」
狗狗顯然受過良好教導,沒有半點掙扎,伸長舌頭為緊緊抱著她的人類溫柔拭去淚水。
「你怎麼……你沒事吧?你見過小安嗎?」
男子原本已經往裡面走,聽見動靜又回過頭。他跟著蹲下身平視蘇安泰,發現蘇安泰兩頰一片濕潤。
「她不是露露……?」蘇安泰喃喃地問。
「她是小安。」男人雖答得肯定,語氣沉靜柔和,怕太過用力而打破了一場美夢。
蘇安泰愣了一下,順了順呼吸,透過模糊的雙眼凝視小安的臉。冷靜過後,他發現雖然長得很像,但露露的眼睛上緣有一點黑色花紋,這隻米格魯是一片棕色。
蘇安泰低頭,久久才發出聲音,「我……我有點失控了,抱歉。」他艱難地慢慢鬆手,左手最後還是放在小安的背部,輕輕撫摸。
「沒關係。」男人露出溫柔的微笑,很快起身,再留給蘇安泰一點撫平情緒的時間。
才剛見面就讓對方看見自己最丟臉的一面,蘇安泰真想找洞鑽。但是狗耶,他有四十幾年沒見過狗了,更何況……蘇安泰視線自男子消失於樹幹後的身影移回腳邊,「其實我……也曾經飼養過米格魯。」
「小安以前是實驗犬,對陌生人通常不會這麼溫柔。原來妳聞得出愛狗人士的味道啊。」男人走回來,手上多了一杯水和手帕,彎下身揉了揉跟蘇安泰鞋帶奮戰的那顆搖晃的小腦袋。
「真巧,我的狗也曾經是實驗犬……」看見狗之後,蘇安泰對男人的謹慎和心理緊繃瞬間卸去了一大半,剩下的小小戒備也在發現男人與自己養狗經歷如此相似而瀕臨消失。蘇安泰任由鞋子被小安叼走,他起身單腳跳了兩步穩住身體,小安已經躲藏到沙發後方,末端一節白色的尾巴露了出來。
蘇安泰入迷地盯著那節柔軟甩動的尾巴,男人把水跟手帕一同遞到他眼前,「那麼,可以告訴我你為什麼來這裡了嗎?」
「抱歉,我先自我介紹,我叫蘇安泰,是星橋通訊科技的負責人。」蘇安泰有些戀戀不捨抽離目光,接過水和手帕,另一手握住男子懸在半空中的手,感受到指腹與手指內側位置特別粗糙。
「你好,蘇先生。」
男子顯然沒有介紹自己的打算,蘇安泰也不尷尬,畢竟更尷尬的事情剛才已經發生了,他擦乾臉頰直接開門見山說:「我來就是想請你幫忙,不管用什麼方法都好,讓我可以避掉十六天後的重生日。」察覺自己的說法可能不夠正確,他又補充:「我的意思就,我想結束掉我這輩子的時間。」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wTnyBahLL
男子彷彿慢半拍似的,此時才開始介紹自己,「你可叫我……」他打量蘇安泰半晌後道:「……拉帝夫。」
蘇安泰管不了那麼多,豁出去般主動抓住拉帝夫垂下的手,模樣激動,「拉帝夫先生,我拜託你,我願意支付你說出口的任何費用,或為你做我能力所及的任何事,幫幫我吧。」
拉帝夫嘆口氣,像是早就猜到蘇安泰來意。「我也很想幫你,可是……你來晚了。」
蘇安泰死盯著拉帝夫那雙漂亮的嘴唇開合著「晚了」兩字,搖搖頭追問:「什麼意思?」
「你想找的人並不是我。」拉帝夫直直望進蘇安泰的眼神誠懇,不像在說謊,蘇安泰因此更急了。
「但、但是……那你應該認識他吧,他不住這裡了嗎?拜託你告訴我他在哪裡。」
蘇安泰會找到這,是透過拉帝夫客戶的親人得知線索。他人脈廣闊,早於上一節便持續從封閉網路上打聽終止時間的方式,終於在幾個月前接觸到幾個客戶的親人,告訴他就是拉帝夫實現他們親人想結束永生的願望,所以拉帝夫肯定知道細節。
「我確實認識他,但他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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