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耳的尖叫被自笑聲中流瀉出的輕音樂遮蔽,拉帝夫的視野瞬間腥紅,鮮血淹沒黑晶地板的光澤,染紅與身軀分離仍在微微抽搐的細小手臂。
拉帝夫什麼也顧不得,健步如飛衝上去將女人撞倒在地,反手接住掉落的獵刀。刀刃的冷光灑在他漆黑的髮梢與側臉,他凝視手中的鋒利的鋸齒狀刃緣,這些人刻意使用能造成大範圍傷口的冷兵器,圖的是什麼,他根本不需要思考。
「幹嘛?很掃興耶,啊!!我的裙子都髒了!」女人氣急敗壞地想甩掉掌心上熱燙的黏膩感,不敢相信自己怎麼會發生這種衰事。
她仰頭怒罵,但在對上拉帝夫死水般的臉龐上,那雙布滿細密暗影,卻黑得發亮的眼睛後,唯一能做的只剩試著減輕呼吸的力道。
「喂,我又沒找你上來!」別墅主一腳血水窪,濺起斑斑點點的血紅。他話一出口,拉帝夫已然轉過身,對方抓握獵刀的自然模樣,讓別墅主欲把拉帝夫推入人群的手產生凝滯。
那麼多人盯著他們,別墅主不甘被認為膽怯,穩住聲音:「……滾下去!」他伸手推向拉帝夫寬厚的肩膀,還沒碰到就被反手扣住,那力道宛如機械手臂,壓碎他的自信與驕傲,疼痛在掌骨炸開,冷汗沿著額角滴落。
別墅主痛得只能低頭,餘光瞥見蘇安泰正在人群中擠靠過來,自尊心燒上臉面,抬起另一手猛然往拉帝夫的臉上揮擊。
「嗚!」
擊中的當下別墅主立刻覺得怪異,獲得自由的手腕痛得幾乎舉不起來,確認這個事實他為之一震,因為眼前摀著臉頰發出痛苦呻吟的是蘇安泰。
「為什麼做這種事?」拉帝夫的聲音毫無起伏,散發寒光的黑眸釘穿被他注視的一切。
別墅主無法再對上那股視線,感覺回答不出正確答案的話,獵刀下的祭品會從男孩變成自己。於是,他轉而去關心失手打傷的人,「蘇、蘇董,我很抱歉,我立刻叫管家來治療。」
「什麼?」拉帝夫的荒謬擠出齒縫,一字不差進入蘇安泰耳裡。
蘇安沒有理會別墅主,對拉帝夫說:「來幫幫我。」
拉帝夫移動釘住別墅主的目光,改投向臺下那群對別墅主私語著擔憂的人,大腦近乎打結,貼近無法思考的邊緣。
「拉帝夫。」見拉帝夫沒跟上自己,蘇安泰再度輕喚,他耐心地等在那,等拉帝夫找回自己。
蘇安泰的呼喚令拉帝夫重新找回現實感,轉頭眺望蘇安泰朝牆架走去的身影,他會意過來,蹲下身謹慎抱起因飽受劇烈疼痛已經暈倒地男孩,男孩是如此輕盈,宛如一隻斷了翅膀的鳥,卻仍用力地呼吸。
拉帝夫腳步虛浮地走向培養艙,極盡輕柔地放下男孩。當他再一次抬眼看清四周,驚訝、嗤笑、嘲弄,是那些因騷動清醒的人臉上的表現,就連在場權力最高的太空司令部中將,唯一有法權阻止這令人作噁殺戮的人,只是一臉沉思地望著他們。
到底怎麼了?這個世界。
確認拉帝夫已經順利讓男孩回到培養艙,蘇安泰大致觀察一下便開始操作牆架上的面板。透明的艙體從下方灌入新的培養液,銀色流光圍繞著男孩乾巴巴的皮膚,掛著肉塊的上臂依然不斷流出鮮血混濁了液體。
半晌,血色飄揚的培養液突然沸騰翻湧,被攪渾的液體銀光綻放,眾人親眼見證膠原蛋白結合礦物質的聚攏,骨骼開始如結晶般伸展,肌肉纖維與神經網絡閃爍著電光互相纏繞,細嫩的小手臂再度生長而出,卻只維持了幾秒鐘。
轉眼間,全部開始縮小──指甲柔軟,皮膚融化,肌肉纖維被吸回心臟。骨骼發出碎裂的聲響,脊椎一節節坍縮,身形如遇熱的蠟燭崩塌隨流動的培養液飄揚,內臟慢慢縮成一個小點,男孩也從人類變回胚胎。
細看,原本完整的雛體此刻缺了一小塊。
如果放著,不管男孩很快會因為失血過多死亡,此刻重回胚胎的他,拉帝夫不能確定好是壞。
凝視被導管吸入,重回到牆架和其他夥伴依偎在一塊的小胚胎,蘇安泰思忖著和拉帝夫大相逕庭的事。
男孩從七歲回溯到胚胎大約經過五分鐘,若是年紀更大就要花更久時間,這便是蘇安泰想在下一次重生過程實現的目標。但他會縮得更小,從胎盤到細胞,最後成為原子,永遠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蘇安泰恨不得馬上跳入培養艙,灰黑的陰影卻緩緩降下,壟罩他注視的罐子。蘇安泰回神,驀然轉身,拉帝夫手握獵刀站在他身後,高大的身軀將他困在陰影之中。
蘇安泰不曾覺得拉帝夫的身高是威脅──直到現在──刀柄在收緊的指節下發出呻吟,蘇安泰先一步用掌心包住他繃緊的拳,群眾幾近可笑地慢了一拍,這才察覺拉帝夫可能的意圖,湧現此起彼落的驚呼。
「拉帝夫……」蘇安泰的聲音很輕,拉帝夫一把甩開安撫的手心,這一下也在彼此中間劃出一道冷光,卻沒更進一步動作。
蘇安泰看著他從自己身後退開,朝著別墅主與那名滿裙鮮血、剛剛站起的女人走去。獵刀蜂窩狀的晶體表面反射出兩張驚懼的臉孔。
「拉──」
一聲「啪嚓」,空氣振動,獵刀沿著晶體結構的割線斷裂成三截,碎片嘩啦掉落到黑晶地板,清晰響亮。
清脆的絕響在蘇安泰耳中無限延長,直到拉帝夫穿過如摩西分海自動讓開的人群,那道聲音才逐漸消失。
蘇安泰猛然回神,踏出相同步伐趕緊跟上,接近出口之際,薩南彷彿等待多時現身阻擋去路。蘇安泰的視線被迫移開拉帝夫越縮越小的身影,最終,薩南的話不受阻饒地滑入蘇安泰耳中。
「蘇董的伴侶還真的是『非常』年輕呢。」
蘇安泰沉下眼眸凝視薩南幾秒,無視別墅主的叫喚,一語不發離開娛樂室。
*
整個建築都不適合談話,蘇安泰勉強跟上拉帝夫整路,如果不是中途被AI管家攔截關懷,蘇安泰怕是無法跟上對方俐落的步伐。
「拉帝夫,等一下!」
追出大門奔向種植稀疏植株的大道,幾盞感應照明燈向兩人投射而去,恍若審判的光。蘇安泰臉色蒼白力竭一吼,止不住的喘息與咳嗽隨之襲來,被關閉的CT發出啟動警示。他確定拉帝夫停下腳步,轉身看向自己,這才一屁股坐倒在地稍作歇息。
拉帝夫朝他走來,拖長的影子像燃不盡的怒火,燒向他的鞋尖。
「我知道你很生氣,先聽我說。」
還能溝通的時候,蘇安泰一向不會沉默,拉帝夫是個容易心軟的人,他之所以放棄破壞培養罐,一半是擔心把事情鬧大連累自己,一半是因為,毀掉培養罐等於判那些賴以為生的胚胎死刑,拉帝夫狠不下心。
「安泰哥……這是……常態吧,他們做的事情,單純的凌虐──」拉帝夫清朗的嗓音壓得很沉,像混合了硝酸與甘油的炸藥擠進瓶中,直到點燃引信。
「你都知道?你答應參加聚會,你……故意讓我看到這個?」
蘇安泰不閃不避仰起頭,但拉帝夫頭頂的光線太過刺眼,他不得不抬手遮蔽,交疊的視線錯開,蘇安泰只能對著拉帝夫強烈起伏的胸口解釋。
「沒錯。這也是為什麼我堅持要你把熵增藥做出來,這下子你知道熵增藥有多重要了吧?你也看到那些瘋子他們在做的事情了啊,就因為可以無限重來……算我拜託你……不管怎樣你一定要把它做出來──」
「就算你逼我看這些,我也沒有把握能讓熵增藥再重現出來啊!」拉帝夫的指節發白,眼裡閃爍著懊惱與恐懼,「你怎麼可以放任這些……你對我們太殘忍了……」
那灼燒蘇安泰的影子逐步後退。
「很遺憾,這個世界就是這麼殘忍,而你剛才正親眼看見了。」蘇安泰靜靜垂下手,可也不再去看拉帝夫。
「……我知道,我看過很多……」像要排空胸腔裡所有氧氣,拉帝夫呼出一口長氣,「這個世界有多殘忍,不用你來告訴我。」
「那你為什麼能那麼鬆散?你像真的來逛研究中心,聽介紹還聽得那麼投入,你別忘了你的目標!」
「你才別『忘了』是誰連角色扮演都全身僵硬,還在關鍵時候咳嗽引來武裝守衛。」拉帝夫只差沒說出:沒有我,你根本連進去資料庫都有困難。
「不用你提醒我!」蘇安泰聲音顫抖,惱羞成怒。
「那我還真感謝你的提醒……」
等蘇安泰再度抬頭,拉帝夫已經跨上共享車。那暖得快讓人受不了的男人剛才的吐出的話冷如霜雪。
蘇安泰忽然一震顫慄,他是不是剛得知自己擁有真正理解他的夥伴後,就立刻失去對方了。
「等……」蘇安泰伸出手,前方一片漆黑。
看著被道路盡頭黑色海洋吞噬的車殼,蘇安泰似乎跟著一同跌落深淵裡。
*
失望──是拉帝夫對蘇安泰僅有的想法,他把自己砸向極光號柔軟的座椅,此刻還不願相信自己看見了什麼。
那些人、掌握世界權力的人,包括太空司令部中將,一個領導人類踏上月球計畫的統帥,竟然也默許如此殘酷的行為,拉帝夫這輩子都不想再踏入那個令人作噁的地方。
但自己真的有資格對蘇安泰感到失望嗎?
拉帝夫雙手交握,沉入思緒之中,更讓人失望的或許自己吧,他的無能逼得蘇安泰採取極端行動。
不,蘇安泰有過猶豫的時候,當經理詢問蘇安泰是否參加聚會時,蘇安泰顯然蹙眉表示反感,但最後依然選擇讓他親眼見證──像母親當初被反覆實驗,拉帝夫避過的景象,還是在眼前發生了。
為什麼?他好好的完成任務了啊,他也會努力製作熵增藥,為什麼就不能再對他懷抱更多信心?他曉得蘇安泰本是多疑的人,既然如此,為什麼當初還來找自己?
拉帝夫摳著掌心,指甲用力嵌入,剝落無數的偽裝碎屑。
他沒能證明自己有足夠價值嗎?讓男孩回到胚胎狀態,今後還是得繼續面對無盡的凌遲,他錯了嗎?獵刀應該砍向痛苦萬分的男孩給予死亡救贖嗎?
就像他正幫助蘇安泰一步一步通往死亡,自己為什麼不也救救男孩,和培養罐裡的胚胎?
拉帝夫的指尖滲出鮮血。
母親……妳是否也一直在等我去救妳?
「終於回來了,穆赫希。我還以為你要違反限制命令,不肯回來了呢。」
拉帝夫忽然有總應該帶回完整獵刀的危險想法,帶走母親的金政賢,以及把凌虐當成娛樂的那群人,該輪到他們嘗嘗求死不能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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