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當山腳下，便是武當山鎮。說是鎮，其實只由市井百姓依附武當派，在官道兩旁建起商鋪。因此此鎮沒有城牆，只是大小錯落的房屋圍城，外圍由武當派弟子協助看管。
武當山鎮的來客大多是江湖人士，因此商鋪與附近的十堰鎮和黃龍鎮不同，既有酒家食肆、青樓妓院、書齋藥坊，也有那兵器匠人、鏢局賭檔。
當中最為熱鬧，便是一間名為「沈江樓」的酒樓。
說是酒館，最為馳名的卻是沈家老闆娘所做的東江雞。
可說是飯館，誰光顧時不點上一壺老闆家傳的沈家精釀？
這酒樓越開越旺，名氣也愈發響亮，江湖上有句笑話：「武當山上君子論武，沈江樓中群魔亂舞。」
這笑話倒是有跡可尋，江湖人士脾氣火爆，多喝兩壺便開始刀劍相對，武當山鎮下的酒家食肆紛紛換成石椅木碗，只有沈江樓仍用那木製桌椅、瓷製碗盆。雖則桌椅時常被打飛、酒碗三天兩頭摔碎，沈江樓卻從不擔憂那些江湖人士不給補償——無他，沒有一個搗亂的人能平安無事地從老闆娘手下平安離開。
據說沈江樓剛開張，也是從上一任東家手中接過來，上任東家正是被那所謂大俠害得日日賠錢才以廉價出手這棟酒樓。
「沈江樓」開張那日，全武當鎮的閒人都來光顧，人人都點了酒菜，正是喧囂如沸。那些江湖大俠酒過三巡後，竟不知怎的，為了幾句醉話便動起手來。一時間，桌椅橫飛，酒碗破碎之聲不絕於耳，整個酒館亂成了一團。
就在此時，後廚簾幕一掀，沈老闆娘款步而出，只見她手中緊握著一把鍋鏟，神色不怒自威。
恰好，一名劍眉倒豎的劍客，正揮舞著手中長劍，劍花霍霍，朝著同伴刺去。沈老闆娘眼疾身快，腳下輕點，如一抹輕煙般閃至跟前，手中鍋鏟迎著那淩厲的劍勢猛地一檔。「噹」 的一聲巨響，火星四濺，那劍客只覺一股大力傳來，手臂發麻，長劍險些脫手飛出。
眾人還未從這驚人一幕中回過神來，沈老闆娘身形一轉，順手從一旁桌上抓起數隻筷子。她素手一揮，筷子如利箭般飛射而出，直直朝著另一個正欲揮劍的劍客射去。那劍客躲避不及，只聽「噗噗」幾聲悶響，筷子竟將他牢牢地釘在了牆上，動彈不得。
沈老闆娘緩緩轉過身，嘴角勾起一抹陰惻惻的笑容，目光如電般掃過眾人，冷冷問道：「還打嗎？」眾人被她這突如其來的手段震懾住，心中滿是懼意，忙不迭地搖頭。沈老闆娘滿意地點點頭，又接著問道：「會修理嗎？」 眾人哪敢違抗，紛紛點頭如搗蒜。
於是，不過一個時辰，這群方才還在酒館裡大打出手的鬧事者，此刻卻都乖乖地忙活著。搬桌椅、補牆壁、擦地板…… 將「沈江樓」的一樓整整齊齊地翻新了一輪，店內煥然一新，竟仿如剛開張時那般整潔亮堂。沈老闆娘雙手抱胸，冷眼旁觀，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自此，所有來到沈江樓的客人，都謹記規矩，只要店內家俬陳設、碗筷陳設有所破損，會補就補，不會就到官府打幾天散工，把錢賺回來。
「——就像你們一樣，懂了嗎？」沈江樓後院中，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正躺在搖椅上，斜眼看着幾位來自不同門派的大俠愁眉苦臉地蹲在地上刷漆、釘桌、補椅。
這少年身著一件洗得有些泛白卻乾淨整潔的粗布短打，腳蹬一雙麻鞋，烏黑的頭髮簡單束起，幾縷碎發隨風輕舞，瓜子臉上仍帶點稚氣，雖說不上帥氣，但一雙眼卻透著靈動，可愛得緊。
這便是沈家二公子，沈貳。
「小二哥，咱們好歹也是名門正派，你們家是不是太剝削……」
「哪門正派會把桌子砸成這樣？」沈貳翻了個白眼，笑得欠揍，「有本事下回少掀桌。」
幾位大俠正要回嘴，忽然廚房那頭傳來一聲河東獅吼：「沈——貳——！菜端了沒？酒送了沒？別在那兒裝大爺！再在後院偷懶，晚飯你也甭想吃了！」
沈貳一聽這聲音，臉色都變了，打了個哆嗦，嘴角抽了抽，連忙溜進大堂，一邊碎碎念：「娘的嗓門還是這麼響……」
沈貳才回到大堂中收拾桌子，一桌常客大笑：「沈老闆是個翩翩公子，沈夫人也花容月貌，沈家四個小孩，三個都才貌雙全、能文能武，怎麼偏偏出了你這個滑頭？是不是撿來的啊？」
「我不花容月貌？我不才貌雙全嗎？」沈貳哼了一聲，挺胸抬頭剛想反駁，便聽得客席間有人喊：「小二，再來一壺沈江樓的精釀！」
「來嘍！」他利索應聲，腳底生風般地鑽進了酒窖。
—
酒窖陰涼幽暗，酒香濃烈。
沈貳熟練地提起酒壺，先倒出一半進另一空壺，又從水缸中添上半壺水，搖了搖酒壺，見酒色未變，點頭滿意。
「不是我滑頭。你們天天把桌子砸得稀爛，碗也砸、椅也砸，我不摻水，我家早喝西北風了。」
他一邊嘀咕，一邊將那壺半酒半水送去大堂。那桌客人早已醉得七葷八素，連自個兒姓什麼都說不清，自然喝不出異樣。
沈貳見沒人注意，又悄悄回到酒窖，把那剩下的半壺純釀，也再摻了一壺水，拎著悄悄溜出後門。
後巷中，一名年輕漢子早在牆邊等候。
「來啦。」沈貳晃了晃手中的酒壺，低聲道：「純正的沈家純釀，陳年的，一口價，兩百文。」
那人狐疑：「你爹娘在店裡賣的也才一百二，你這是獅子開大口這了吧？」
「店裡便宜你怎麼不從正門走進去呢？是喜歡給我賺嗎？」
「小二哥，我們這是長久的買賣，開價別太狠了，一百五十文，可以嗎？」
「要不你去店裡試試？雖然我娘說明不賣給青樓賭檔，但也不一定會打你，是吧？」
「我可不敢去試。」對方哭笑不得：「沈家怎麼就出了你這奸商呢！」那人罵歸罵，還是乖乖掏出錢來。
錢貨兩清後，對方轉身離去。沈貳就站在原地輕挑地攏手，卻見那人轉身時腰間的荷包鬆垮垮地晃著。他眼一亮，指尖一挑，輕巧地將荷包摘了下來。
「發財啦。」他拋了拋手中沉甸甸的荷包，得意非常：「今天賺翻了。」
正要收進懷裡，忽聽頭頂傳來雙聲女音：「二哥，我們都看到了。」
他抬頭，只見二樓窗前探出兩張一模一樣的小臉，是他那對雙胞胎妹妹。兩人正一人伸出一隻手，掌心向上，笑嘻嘻地朝他要錢，一臉理直氣壯。「掩口費，拿來。」
沈貳哭笑不得，他先將荷包的錢都倒出，又往回塞了幾個銅板，隨手將荷包扔到小巷中。
然後，他輕輕一躍，竟然便騰身而起，穩穩地落在二樓窗臺上。他蹲在那兒將剛剛「搜刮」得來的銅錢分了一半，遞給兩位妹妹。「好妹妹，兩位仙女，千萬行行好，別告發哥哥。」
妹妹們心滿意足，笑吟吟收下：「待會幫我們買糖葫蘆。」
「收到收到！滿足妹妹願望，是哥哥的天職。」兩位妹妹心滿意足，笑吟吟轉身回屋，還不忘叮囑：「糖葫蘆要買兩串哦。」「還要兩包紅豆糕。」
「收到收到，滿足妹妹們的願望，是哥哥的天職！」說罷，他又探出身，正欲直接躍回後院，忽見巷尾一抹人影閃過。
那是一名年輕女子，披髮亂衣，形容慌張。她四處張望後，匆匆在牆邊放下什麼東西，便頭也不回地逃了。
「嗯？」沈貳眉頭一挑，警覺湧起，迅速掠過屋簷，落到那女子遺落之物前。
那女子已奔向城外方向，他便先低頭察看她方才放下的包裹。
一塊玉佩、一冊書……底下，竟還有一個嬰孩。
是一個包裹。
他打開包裹，先是一塊泛著冷光的玉佩，一本看不出書名的經卷，最底下，竟然是一個嬰孩。
沈貳整個人僵住了。「這是……什麼意思？」他下意識四下張望，整條巷子靜得出奇，只剩酒樓後廚傳來隱約熱湯翻滾的聲音。
他遲疑片刻，把那布稍稍撥開，只見嬰孩臉色蒼白，緊閉雙眼，幾不可聞的呼吸，顯然是被下了藥。
「什麼人會對孩子下藥？該不會是拐子吧！」沈貳一驚，低聲罵了一句，沒再往下想，趕緊將玉佩與書塞進懷裡，把嬰孩抱起，翻窗回到二樓。
窗邊兩個妹妹還在等糖葫蘆，轉頭見他懷中多了個孩子，齊齊一愣。
「這是……娃娃？」「哪裡撿的？」「你生的？」「你相好生的？」
「別問！」沈貳壓低聲音：「先看看他還活著沒！」
妹妹們面面相覷，其中一人已熟練地從抽屜翻出一瓶藥膏和一堆草藥：「哥，把他放床上，我看看。」
「妳怎麼這麼熟練？」
「你以為誰每次幫樓裡被打暈的混混處理外傷？娘嗎？」
「……也是。」
眾人正忙亂着，那孩子突然咳了一聲，眼皮再三顫動，卻是無法睜開眼的模樣。沈貳心頭一震，有種莫名的不安湧上心頭。於是，他又翻身下樓，循著那女子逃去的方向，奔出了城門。
—
夜幕低垂，風送菜香。沈江樓終於打烊，店外掛起燈籠，門板合上，只餘酒氣與餘熱未散。沈家人圍坐一桌，吃的是簡單家常——鹽焗雞、清炒芥菜、涼拌豆腐，還有一鍋燉得香濃的排骨藕湯，正咕嚕咕嚕地滾著。
飯桌邊多了一張竹椅，上頭鋪了軟墊與毛毯，那嬰孩正睡在裡頭，臉頰恢復些紅潤，眉毛細細，嘴唇微張，呼吸平穩。
沈貳一邊扒飯，一邊忍不住看那孩子兩眼，眼神裡說不上來是好奇、警惕還是惆悵。
「他長得還挺白。」妹妹們說，「像個小團子。」
「又白又圓，像我蒸出來的饅頭。」沈母淡淡地說，嘴裡卻不慢，還在剝雞腿。
沈父雖然沉默，但眼神也時不時的瞄看那娃娃。
「你們猜我今天遇到什麼大事？」沈貳忽然語氣一轉，神情神祕。
「你不是整天遇大事嗎？昨天還說隔壁茶館賣的湯圓能毒死人。」
「那是我誤判情勢……今天這事是真的大！」沈貳一拍桌，差點震翻湯碗，「你們聽我說，我在後巷遇見一個女子，那模樣慌張得很，鬼鬼祟祟地留下一包東西就跑。我一看，是個娃娃！」
「這部分我們已經知道了。」妹妹白眼。
「你們知道的只是片段。我還沒說她走路時那急促腳步，每一步都踩在我心上，那叫一個哀婉，那叫一個急促！我跟著她，翻牆、穿巷、躲開兩隻巡街狗……」
「你不是說你在原地撿的嗎？」沈母淡淡問。
「……戲劇效果嘛娘。」
沈貳不死心，繼續添油加醋地講述自己如何懷抱嬰孩、如履薄冰地回到樓中，又如何機智地在妹妹面前隱瞞真相，甚至還編了段嬰兒對他含笑點頭的神話故事：「見妹妹如同聖手，我便安下心來，決定跟上那女子，看看到底她是禽獸不如的惡人拐子，或是那無奈之下只能拋棄稚子的受苦女流……」
沈家人吃得津津有味，聽得半信半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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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後收拾完畢，沈母抱起嬰兒，見那嬰兒還未清醒，她便蹙眉道：「這孩子氣息回穩了，但神色還是虛，應該是不久前被下了鎮魂之物。」
「你怎知道？」
「你小姨以前是給人看小兒病的，我耳濡目染。」沈母語氣平淡。
「昨天你還說我小姨以前是殺人不眨眼的鐵手雙煞，殺人全靠毒。」
「是藥三分毒，都一樣的。她殺人也看病。」
沈貳不敢回嘴，正巧那嬰孩忽然動了動，嘴角抽搐，輕輕「咕」了一聲，眾人齊刷刷轉頭看過去。
他終於睜開了眼，睜着那雙漆黑明亮的眼珠，安靜地看著每一個人，最後視線落在沈貳臉上，居然一點也不怕生，還甜甜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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