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雨 - 周禾

「只有被在意、被愛著的人的眼淚才有價值，像我這樣的人，不被討厭就不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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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來得無聲無息，彷彿一夜之間，就從冬季跳到夏季。夜裡蟬鳴總是吵得我難以入眠，空氣又格外悶熱，中午走在路上，柏油路都扭曲變形了。

我的衣櫃多出了幾件可愛的短裙，想也知道這是誰買的。他們從不知我的喜好，也總是用錯方法，自以為在對我好。最後，那些衣裙都被我收在了衣櫃深處。

日子過得飛快，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過了多久，就好像坐在火車上，看著周遭景物化作一幀幀照片，迅速從眼前劃過。我和黎雨的關係改善了一些，儘管我們還是沒什麼對話，至少他不再排斥我。然而，那些所謂的惡作劇不斷升級，甚至波及到我，有一次，我在廁所聽到有人在議論我。

「江挽枝最近和黎雨走很近啊。」一個女生說。

「果然，同類型的人都會互相吸引。」

所有人輕輕笑了笑，我幾乎可以想像她們捂著嘴的樣子。

「不過我有點好奇，妳們討厭他們是什麼原因啊？」

「說不上是什麼原因。」

語畢，所有人都笑了起來。水龍頭開了又關，不久，她們都走了。

若是過去的我，此刻應該會很傷心吧？但我似乎習慣了，一點感覺也沒有，不管是憤怒、悲傷或是痛苦，什麼也沒有。

過了一會兒，我扭開水龍頭，洗了把臉，幾滴水珠順著臉頰滑落。

一個女生走進來，看見我後，似乎嚇了一跳。

「有事？」我微微挑眉。

她微微挑眉，搖頭，直接走過我身旁，但我認出了她。從前我自以為是的友誼又浮現在腦海中，一幕一幕，黑白電影一般。

「周禾。」我叫住她。

她沒有回頭。

「周禾。」我加大音量，又叫了一次。

「怎麼了？」她這才回頭道。

我瞪著她，她沒有避開視線。她穿著未及膝的校服裙，襯衫明顯是有送去改過的，十分合身，黑色的瑪莉珍鞋擦得閃亮，而柔順的長髮垂在腦後，手腕上依舊套著一個粉色髮圈。一切都和記憶中吻合，只有我知道她那完美的外表下是多麼的⋯⋯想到這裡，我的眼眶一熱。

我很想問她為什麼「後來」為什麼這樣對我？但很可惜，她肯定不記得了。這一次，我們之間的故事還未發生。

「⋯⋯妳為什麼討厭他？」半晌，我才問道。

她眼神茫然，顯然不知道我在說誰。這樣沒頭沒尾的問句是很奇怪，但我就是迫切想要一個答案，什麼都好。

「你爲什麼討厭黎雨？」我又提示道。

她恍然大悟，但卻斜斜瞥了我一眼。

「沒有為什麼啊，就是他的一些行為讓人覺得不舒服啊。」她聳肩道。

「哪些行為？」我追問道。

「這⋯⋯。」她一時之間竟想不太到。

我抱著手臂看她。

「就是小組討論時一個人躲在角落，也不參與，孤僻得很。」半晌，她說。「滿意了嗎？」

「就這樣？」我失聲道。「那最初的理由呢？」

她搖了搖手上的髮圈，沉默了片刻。

「我忘了。」她說。

我突然覺得很生氣，憤怒像一把火，燃盡我的理智。長達一年的酷刑，沒理由的惡意，肆無忌憚的嘲笑，都可以用輕飄飄的一句「我忘了」來總結？那我無數個失眠的夜晚又算什麼？我一直以來的掙扎又算什麼？高二以後，我受到的惡意又算如何？那些霸凌我的人，也可以將所有暴行用一句「我忘了」作結嗎？

「不然妳要怎樣？」她插著腰。

是啊，我能怎樣？我也是犯過錯的人，那些我受到的惡意，也是我咎由自取。一瞬間，我像是老了幾十歲，全身無力。我疲憊地搖搖頭，揮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這些人其實也不過如此，顯得霸凌不過是荒唐的惡作劇。三年之後，不，說不定幾個月之後，他們便忘了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如何在一個人的心中留下傷痕。那些傷痕可以被掩飾，但卻不會痊癒，只會在無數個下雨的夜晚逐漸發炎、潰爛，再擴散，直至身體裡生了蛆，爛肉一片。

「給妳一個忠告。」臨走前，她正色道。「不要和他走那麼近。」

「為什麼？」我無所謂笑道。「要孤立我嗎？反正本來就沒人理我。」

「妳要這麼理解也可以。」

她走了。

是，我永遠不會懂。我不懂被欺負、嘲笑的感覺，不懂如履薄冰的學校生活，我永遠不知道無人可以傾訴、無人可以依靠的感覺。

「活該。」

「哭啊，不是很會打小報告嗎？」

「瀏海太長眼睛都不好使了吧，沒看到這裡有人嗎？」

他們說過的話像是一根根刺，釘在心上難以拔除，我只能任由它們生鏽，讓我的傷口發膿，再假裝它早已癒合。

我張開眼睛。

我靠在洗手台旁，鏡子裡映出一張蒼白的臉。耳朵微微耳鳴，嗡嗡嗡的聲音令我頭痛。我拉開袖子，手腕上面有一個小小的疤，明明癒合很久，卻又再次痛了起來，火辣辣的，彷彿是一塊熱鐵貼在皮膚上。

我常會忘了它的存在。

原本強烈的恨和痛，在時間的流逝下也慢慢稀釋，也變得無力。我不停地跟自己說沒關係，你已經做得很好，你盡力了，我將悲傷和眼淚埋藏在心中，一路走來，都是這樣過的。我一個人太久了。沒有人知道，我究竟花了多少力氣，只為了讓自己看起來很堅強，但實際上，也從來沒有人在乎。

只有被在意、被愛著的人的眼淚才有價值，像我這樣的人，不被討厭就不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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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家，出乎意料地，我父母都在，他們都在客廳辦公，見我回來了，頭都沒抬一下。我低頭走過，對於普通的家常閒聊已經不抱期待。他們從不在乎我。

在我穿越前的日子，真的非常、非常地累。

每天不但得應付升學壓力，還得提心吊膽地在學校裡生活，因為那些人總時不時把我當消遣的玩具。每當情緒不穩定的時候，我總在深夜之時，躲在棉被裡偷偷哭泣，卻連聲音也不敢發出來。我常常覺得，自己快撐不下去了，好像所有神經都被麻痺一般，所有情緒都消失了，我再也開心不起來。

就像是站在滂沱大雨下，沒人願意為我撐傘。

我好幾次都想，就這樣吧，我再也堅持不下去了，但卻遲遲下不了手。要知道，並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勇氣，但看淡自己的生命卻往往都很容易。

我沒特意想要放棄自己，卻也沒想多努力活著。

有一次，我終於告訴了我的爸媽，關於我遭受的一切，我的想法，我的痛苦。他們卻是這麼回答我的。

「你應該要反思自己，是不是有哪裡做錯了。人家怎會無緣無故討厭你呢？」

「他們也只是開玩笑吧？你別太在意就好了。」

「老師也知道吧？他沒出手代表也沒多嚴重吧？」

真奇怪，明明我才是受害者，為什麼反而來指責我？對，他們是沒打我，但我就沒受到任何傷害嗎？學校的老師也好，我的父母也罷，為什麼所有大人都只有看到證據才願意相信我的話？

他們和我談話時，眼睛都沒離開電腦，說不定，他們覺得我過於誇大了。

那晚，我失眠了。

手腕上出現了一個小小的傷痕，猙獰地嘶吼，彷彿在嘲笑我的懦弱。對，我終究下不了手。往後無數個夜晚，它將成為我此生擺脫不了的惡夢。

「啪」一聲，窗邊的風鈴撞到窗戶，我起身關了窗，夏天的風總能勾以一些陳舊的往事。午夜的鐘聲已經打了十二下，我躺在床上，做了個夢。

夢中，我又重回剛被霸凌的那段時起。

「小禾，江挽枝不是你的朋友嗎？」一個女生用所有人都聽得見的聲音說。「她現在被欺負了，你都不幫她呀。」

小禾捲起一撮頭髮，漫不禁心地捲了起來。

「我沒把她當朋友。」她笑了笑。「是她總愛湊過來的。」

「是呀，我早就看她不順眼了。」一個人附和道。「總是愛湊熱鬧。」

「真以為自己很受歡迎嗎？」

大家都笑了。

我坐在教室角落，縮在陰影中，不敢抬起頭。他們毫不在意我是否聽得見，也絲毫害怕我打小報告。

沒人會相信。

我最終像是逃跑一般離開教室，只想把所有惡意拋在腦後，淹沒在速度和風中。所有人望向我的眼神都變得刺眼，像是一把把刀，刮得我眼角生淚。

空間不斷轉換，分裂又重組，所有色塊不斷融合，先是枯萎玫瑰的紅，再變深海底部如墨般的藍，接著是從煙囪升起、靄靄濃煙般的灰，最後又凝聚為化不開的黑。一瞬間，我又回到教室，每個人都靜悄悄坐在位子上。我懷著忐忑的心來到我的桌前。只見桌上佈滿粉筆寫的字跡，醜惡而難堪，一切就像按了倒放，回到那天，只是主角換成了我。

嗤笑聲向我湧來，幾乎要將我吞噬，我頭痛欲裂，幾乎分不清這究竟是夢，還是現實。

我張開眼睛。

我的心臟劇烈跳動，彷彿被撕裂了一般，火燒般的痛意在血管中蔓延。喉嚨乾澀地可以咳出血，夏夜凝滯的空氣更是令我難以喘息。深呼吸了好幾次，過了幾分鐘才漸漸平息，我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過去總是不想放開我，我走不出去。

冷月似霜，我一夜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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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話：求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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